第一章:

2024-08-09 04:09:26 作者: 花影

  靖康元年的春天,暖得早。

  湖面的冰,一月份就化開了。冒芽的柳條,化雪的草地,還有草地上鑽出來的野花,成片的淺綠嬌紅,一路蜿蜒下去。

  新皇見此景象,龍心大悅,說是好兆頭。而這春意,越是往南便越濃。

  從京城,跨過襄陽城,越過淮河,直到大河的南岸。

  「這壽縣雖不是什麼州郡大城,卻是咱們淮南這兒數得著的了。淮南富庶,專產名茶,您二位是從京城來的,瞧咱家的茶如何?」年邁的茶博士捧著長嘴壺給面前兩位客官倒上了,笑問一句。

  這一桌坐著一大一小兩個人。一個還算強健的中年男人,領一個身材瘦弱、約莫十三四歲的女孩子。

  「老伯,您家的茶是雨前龍井呢,我想喝明前的。」坐著女孩子眉眼彎彎一笑,回答道。

  邊上的男子登時拉下了臉,呵斥道:「什麼明前雨前,挑三揀四!」又朝茶博士訕笑:「都是好茶,不必換了。不過是我家的女兒自幼寵壞了,性子刁蠻。」

  茶博士寒暄幾句,賠笑離去。坐著的女孩子卻又嘟囔一句:「不就貴上個幾文錢麼。說了要帶我吃香喝辣,這一點點就吝嗇了。」

  男人一口氣頂在喉嚨,差點噴出了茶,竟揚手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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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嘻嘻一笑,放低了聲音道:「你打呀。我這張臉可是你的營生,打壞了,少賣幾十兩銀子呢!」

  「你,你你……閉嘴!」男人惡狠狠道。

  女孩的聲音極輕,本是不能被外人聽見的。可偏巧還是有許多的人扭頭望過來——這女孩子面上的秀美,在壽縣這樣的小地方是難得一見的。大家閒閒地喝著茶,本就有許多眼尖的人隱隱窺探,更遑論此時鬧出了動靜。

  男人瞧著四周,臉上一慌,咳嗽一聲道:「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你要再吵著要和那個窮小子私奔,我打死你!」

  四周人頓時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是個為女兒操心的父親而已。

  女孩子低頭喝茶,不再說話了,抿著的唇角上似有不甘。

  她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被拐了。

  但問題是……

  她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來自哪裡、父母是誰。她醒過來的那一天就落進了人販手裡,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車上,一路向南。

  她能記得的,就是最開始上路時,車外頭有人說著一口地道的京城話。她就是說京城話的,那麼自己應該是京城人。腦子裡也記得九州的地形,但她實在記不起關於自己的信息了。

  那時候她渾身都是傷。後腦鼓著一個碩大的包,裡頭是血塊,上頭敷著藥;手臂上一塊一塊的擦傷,大腿上有一個刀子捅的不深的血眼;喉嚨上是一大片的紫黑色,從銅鏡里看到的時候她嚇了一跳,猜測自己曾險些被人活活掐死。

  據男子所說,他是在倒塌的城牆下撿到自己的,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她的傷看似嚴重,卻都不致命,男子花了點錢給她買藥治傷,走了幾日後就漸漸地痊癒了。

  可惜,傷好了,記憶還是沒找回來。

  喉嚨似乎受了些內傷,男子不願意花大價錢給她買好藥,只用那些治療皮肉傷的三七和白藥敷著。外頭一大片的青紫褪去後,內里還隱隱作痛,說話時聲音里總帶著沙一般。

  就這麼一路走,南下,到了淮南。

  身邊原本有三個少女同行。一路下來一個一個地賣出去了,留下了自己。

  她不知自己的命運會到達何處,但想辦法逃跑,是必須要做的。

  「走吧。」男子在茶桌上留下幾枚銅板,站了起來。

  女孩子也連忙起身,低著頭,文文靜靜地跟著往外走。豆蔻年華的少女,款款邁出的步子,那種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優雅讓男子也忍不住側目。

  這是自己手上最好的一件貨了,男子想著就笑起來。

  想起剛得到這個女孩的時候,還以為她被城牆砸死了。自己看她的衣料昂貴,想要偷去僻靜之地扒了賣錢,便撿了去。

  結果,不單是那些身外之物價值連城,女孩子也還活著。擦乾淨了面孔,瞧著雖不是傾國傾城,倒也有幾分姿色。

  京城宮變,戰火滔天,多少達官顯貴都落魄了。這個女孩子在戰亂中走失,被倒塌的城牆砸暈過去後又落進了自己手裡,誰知道她從前是多麼顯赫的身份呢?中年男子想像不出來,但當初從女孩身上扒的金銀和衣裳換的錢,他和幾個同夥分了,足夠大家吃喝數年。

  後頭女孩子的傷好了,行走活動起來,自有一番氣度,那種高貴的氣質是令他震驚的。兼之模樣還算出眾,這貨色,應是他幾年裡最上乘的一筆買賣。

  唯一可惜的是,他請那個做老鴇的乾姐姐過來瞧貨的時候,老鴇道:「不是完璧了。」

  不是完璧……這價錢都要打半折不止了。

  但就算如此,老鴇也說了,這女孩是貴胄出身,細皮嫩肉,最受江南富戶的喜愛,比這一車的處子都要金貴。

  「你也別想著跑了,老老實實聽我的話,我不會讓你吃苦的。」男子低低道。

  少女抿著嘴唇笑,道:「我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這一路下來,做牛車、坐船,我可何曾忤逆過一回?那小翠兒,紅花,張小娘她們三個,都想著法地逃跑,和你鬧,不聽你話。我可鬧過一回?」

  男子呵呵笑了:「倒也是。」

  他綁的這幾個丫頭,偏數著這一個安靜懂事。就連方才在茶館裡,也只是壓低了聲音說話,並不是存心要鬧的。

  「我此前就同你說過,我家裡都抄了。」女孩的聲音淒楚起來:「新皇下旨,殺得一個不漏,故而我不能告訴你我究竟是哪一家的。只是我明白世事無常,我能活著,已經比我那些家眷們有福了。若是能被你賣出去,做個富貴人家的妾室,我還求之不得呢。」

  「那可不!」男人說著,抬眼看了看前頭的酒肆:「你這話爺愛聽!究竟是名門望族裡出來的,就是和那些野丫頭們不同,見識不俗!你放心,你是富貴命,爺我會給你尋個好去處的。雖然不貞了,江南那些富商們倒沒那麼講究,送你去高門大院裡伺候老爺,還不照樣是穿金戴銀、享榮華富貴?和你從前的日子也不差了。」

  許是心情好,他說著,領女孩上酒樓:「咱們吃一頓好的!」

  女孩抿唇一笑,心裡卻嘆了一聲。

  她並非膽子小、不想跑。只是這人販子頗為老道,她一直沒抓住機會。

  小翠她們幾個,心思淺薄,在街頭嚎啕大哭求救有什麼用?這個男人一直宣稱自己是女孩子們的父親,有鬧的女孩,都一律說女兒想和人私奔,圍觀者便都不再深究。等到了無人處,又狠狠教訓一番。

  唯有自己,一路乖巧聽話,還博得了男人的幾分好感,對她有些放鬆了。

  她要找的,必定是那種一擊即中的機會。

  酒樓上人來人往。女孩子隨男子上了二樓,坐下來,先喝了一碗熱騰騰的江米酒。

  「我不喝了,喝多了過敏,我的臉就疼。」女孩子摸著自己的臉頰道。男人聽著緊張起來:「臉怎麼又疼了?」

  女孩子最要緊的就是一張臉。她說喉嚨疼自己可以不管,但說臉疼,就不能不重視了。

  這個女孩的面孔光潔白皙,也沒有帶傷的,但總是說臉疼。自己還花錢請郎中給她瞧,也沒瞧出什麼來。

  「現在疼得比從前輕多了。許是再過一個月,自個兒就好了。」女孩子道。她隱隱記得,自己的臉疼似乎是有原因的,而且不是因為疾病……

  到底是為什麼呢?

  「那就好。」男子鬆了一口氣:「我給你點不過敏的東西吃,小二,上牛肉羹和桂花糯米藕。」

  「我想吃蜜蠟肘子!」女孩子沙啞的聲音響起來了。

  男子的臉色又不好看了。

  「前頭非要喝龍井,這會兒又要吃肘子!牛肉羹不是肉麼?」男子瞪著眼睛道。

  「我想吃蜜蠟肘子。」女孩子平平緩緩地重複了一遍。

  男子敗下陣來,問了小二價錢,臉色又黑一層,滋著牙道:「半吊子錢呢!你個敗家的!」

  女孩撇撇嘴道:「我自幼都是山珍海味長大的,這才能養出一身細皮嫩肉。你應該知道,若是吃的不好,等再走上十天的路我這臉色可就蠟黃了,到那時,你說怎麼辦呢?」

  「好好好,給你吃!」男子無奈,復叫小二加了菜,嘟囔著:「可真是難伺候!」

  這個女孩子吧,懂事是真,難伺候也是真的!

  吃的喝的,住的穿的,無一不挑!

  不一會兒牛肉羹和桂花糯米藕先端上來了。男子大快朵頤,女孩先要了一碗清茶漱口,才開始動筷子。

  只是又等了半晌,肘子遲遲未上。

  女孩等不及了,命小二去催菜。小二為難道:「客官,您要不要換一道菜?咱家招待不周,退了錢也是成的,只是,您要的肘子……下頭來了一戶軍爺,都要這道菜,後廚的食材不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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