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八.全貌
2024-08-01 00:05:42
作者: 鐘山隱士
這是什麼意思?嵇聞道一片迷惘,下意識地掙扎著摸向手邊長劍,想要先下手為強殺掉謝桓。
如果只能活下來一個,那當然是江玄。
嵇聞道無暇考慮顧雲天是何用意、是否會信守承諾、以及自己還能否打得過謝桓,手中長劍已先一步重重揮落--
「住手……」
江玄的聲音使他動作一頓,他這才靈醒過來,茫然看向自己雙手,進而是全身。
真氣流轉自如、行動無礙、所有痛楚都恍如隔世……等等,為什麼自己突然好了?
難道剛剛顧雲天給自己拔掉了折紅英?
嵇聞道更加迷芒,再看江玄和謝桓時,兩人卻皆滿身血光,貫穿的傷口猙獰恐怖,正不斷湧出鮮血,仍然無法動彈分毫。
彷徨一瞬,嵇聞道還是搶過去先察看江玄傷勢,生怕他失血過多先死了。
「姐夫,你放心,我定會殺了謝桓這個小人……你堅持住,我一定會讓你活下來……」
嵇聞道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俯身探向他腕脈看視。然而,手臂倏然一麻,全身登時泄了力氣。
身不由己倒下去的同時,他看到江玄趁機反扣住自己命門的手一松,費力地站了起來,盯著自己卻一言未發。
……難道你要殺我?嵇聞道不敢置信地瘋狂拉住他,卻再無力起身。轉念一想,他殺自己,又有何不可?反正殊途同歸,他殺了自己再殺謝桓,活下來的也是他。
於是嵇聞道認命地不再掙扎,閉目以待。最後與他對視的一眼,他眼中流露的東西,自己仍然不解其意。
可惜,我們或許終究不算朋友。
因為直到最後,我們仍對彼此一無所知。
心口傳來劇痛,嵇聞道徹底失去了意識。
……
不知又過了多久,皮膚傳來冰涼的觸感,嵇聞道猛一睜眼,只見自己一隻胳膊正被江水沖刷,翻湧的水浪偶爾濺到臉上,讓他狠狠打了個寒戰。
莫非自己已經死了?
可分明這裡仍是淮水之畔,自己也還好端端地呼吸著。
爬了起來,他立刻環顧四周,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沒有人。
除了他,一個人都沒有了。
周遭血色與昏黃江潮融成一體,記錄下了這場波詭雲譎的決戰,但本應作為主角走到結局的三個人卻憑空消失。
他瘋狂地找遍了整片江岸,又衝到正在漲潮的江邊。最後,停在了原地。
因為他看到了兩串從謝桓之前倒下的位置蜿蜒到此處的血痕。
那血痕,最終消失於一望無際的江面。
煢煢孑立,任江水拍打著自己半邊身子,嵇聞道極目而望,心中有一個聲音正在肆意地嘲笑自己。
「他死了。」
「他即便對你下手,也沒敵得過那個信錯的【朋友】,還是死了。」
「他沉入江水,屍骨無存。」
「一切,都結束了。」
……
嵇聞道攥住涌動的水流,試圖尋找一絲一毫他的痕跡。
可是,江水奔騰不息,正如時間不會為任何人停駐、倒退。他再也沒有機會親口問問江玄了。
為什麼。
為什麼……姐夫,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明明我才是對的啊--
你看,謝桓真的背叛了你,謝桓不是可信之人,果然是謝桓最後害死了你。你為什麼不聽我的啊……
……
「嵇-聞-道」
身後傳來顧雲天的聲音。這是對方第一次認認真真打量自己,充滿了讚嘆與激賞:
「原來能帶給我最多驚喜的人,是你。」
從顧雲天的嘆息中,嵇聞道仿佛能感受到對方心臟最深處涌顫上來的享受。
那一定是來自地獄的詠嘆調。
「……我早該料到的。既然是你故意讓親生子被我們抓走,那活到最後的,也應該是你。」
「不過你恐怕不知道,謝桓昨夜找我投誠的原因,就是發現了你的所作所為啊……你說,這算不算另一重驚喜?」
「嵇聞道,十年之內,廣陵嵇氏和臨安謝氏所有人的性命我絕對不取。但淮水派,我保證一個不留。接下來怎麼做,你想好了嗎?」
「記住,我還等著你帶來更多的驚喜。你我之間的棋局,才剛剛開始。你可千萬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
嵇聞道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因為顧門沒給他、沒給他們一點時間,去回顧那絕望的一日。
後來的形勢急轉直下,淮水派勉強與顧門周旋幾次,卻損失慘重。少林、五嶽率先奔逃,正道聯盟一鬨而散。顧門派出左右使者,專門追殺淮水派與臨安謝家,顧雲天則退回了幽雲谷。
逃亡路上,嵇聞道努力告訴自己暫且忘掉那些過去,只要護住淮水派剩下的人,未來就還有希望。
但江玄,出其不意地給了他最後一擊,使他疲憊不堪的心徹底停跳。
嵇聞道,終於被已死的江玄,親手殺死。
玄隱劍,是假的。
……與顧門最後一戰之前,嵇聞道想到自家廣陵嵇氏逐漸式微,便是開宗立派的神功風入松失傳之故。擔心淮水派重蹈覆轍,他去找江玄建議:
鑄造一把玄隱劍,把定風波、鳳簫吟、踏莎行貯藏其中,以備萬一。
江玄思索片刻,點頭應下。
那是自梅溪橋一事以來,江玄唯一一次聽取他的建議。
江玄也確實在身故後留下了這把「絕世寶劍」。然而,在自己拼死守護、差點搭上性命之後,才發現這只是一個玩弄了所有人的謊言。
可笑,當時的自己還以為,自己就算再沒用,也要守住玄隱劍。那是江玄最後留下的東西,也是自己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
朋友?
是笑話吧。
你寧願相信背叛你的謝桓、還有把你的遺物拱手相送的梅溪橋,也不相信我。
甚至為了敷衍我,編織出這樣一個彌天大謊。
嵇聞道心灰意冷,甚至對江玄隱隱生出恨意。
棄下淮水派、引來顧門追兵,又在路上把早就想甩掉的嵇無風丟下。
無所謂了。嵇聞道再也提不起什麼好好活著的念頭,他只想看到一切毀掉的樣子。
尤其是一系列悲劇起始的嵇無風。他惡狠狠地質問幼子,為什麼那天要偷偷跑出去,為什麼不聽話貪玩。仿佛這樣就可以把最後的一絲愧疚感轉嫁。
可是嵇無風只會哭,連那些事也都忘了。更別提告訴他昏迷中囈語的「鐲子」是什麼意思。
算了,也不重要了。
反正此子終生無法習武,廣陵嵇氏決不能再出一個這樣的廢物,引世人嘲笑。就當他死了吧。
將嵇無風丟在淮河下游的石礁群里,嵇聞道只帶著女兒回到廣陵。
路上他聽聞了堂姐和侄兒跳落碧水峽的消息,至此淮水派滿門覆滅。但他的心裡已生不出一絲波瀾。
至於謝家則逃過一劫,顧門也沒再繼續追殺自己。顧雲天,倒也說話算話。
喧囂落幕,江湖重歸平靜,連顧雲天也縮在幽雲谷閉關不出,一切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般,逝去的人也漸漸不再是人們的談資。有時嵇聞道立在淮河之畔,望著古井無波的水面,也會懷疑那恍如隔世的記憶,到底是否真的發生過。
匆匆幾年,沒有人還記得淮水派、沒有人還記得江玄,時間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只把他自己落在了身後。
他恨江玄、恨謝桓、恨顧雲天,也恨自己。
他恨世上所有人,恨不得整個世界一起毀滅。
正是這僅剩的一點恨意支撐著他仍在練武、養育女兒、生活下去。麻木、重複、一成不變的人生里,唯有那段記憶輪迴往復,因為他內心最深處不敢直視的一角還存著一絲希冀--
當年的事另有隱情。江玄,是把自己當作朋友的。
所以,他遠赴西域,試圖尋找孟九轉,再確認一次謝家的事。結果聽聞了孟九轉其實是逃去勿吉,隨後便無音訊。
所以,他在西域偶遇了千面陣萬不同一雙天賦異稟的徒兒,便殺了萬不同,把他們帶回中原。會催眠的那個路上偷偷逃跑,被他打斷了腿,廢掉武功。那個擅長易容的更加聽話,他便為其取名思退,以紀念他們同修定風波的那段無話不談的時間。
所以,他暗中培養兩人、苦練武功,還一直在察探謝釅的出身,尋找蛛絲馬跡。十年過去,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有了一些眉目。
而且這次,江玄和顧雲天都沒騙他。
用了十年,他的定風波練至大成,武功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而這十年,顧雲天完全沒找嵇、謝兩家麻煩。
因為愈發覺得當年的事可疑,他又尋回了嵇無風,希望能從他口中聽到新的東西,給自己一些啟發。可惜,嵇無風依舊不記得八歲之前的所有事。
一切真正的轉折,是在聚義會。
時隔十二年,一盤散沙的正道再次集結,首領卻是武功平平的聚義莊莊主慕容義,他便覺得奇怪。
聽聞關注已久的謝釅離家赴會,他連忙派兒女也前去雁門,還讓蕭思退暗中引來謝釅,使得他們在路上就早早偶遇,結成好友同伴而行。
他自己也按耐不住,易容成萬不同的樣子偷偷跟在後面,便見果然怪事連連--
慕容褒因故意接近謝釅、少林長鏡在聚義莊遇刺身亡,長清離奇失蹤、謝釅被慕容義委託出莊去尋少林諸人,以及:
四海客棧巽主圍殺眾人。
那一天,他遇到了江朝歡。
不,是江隱。
他不會認錯的。那是獨屬於江玄的出招方式,鳳簫吟的痕跡。
從那一刻開始,他的目標從謝釅轉到了江朝歡。
江隱還活著。
他不知該作何心情。一時只能先跟蹤他,並通過故意引來路白羽手下追殺的方式確定了他現在的身份--
顧門離主,顧雲天的屬下。
他無法相信、憤怒欲狂。即便他現在深恨江玄,也無法容忍江玄的兒子變成仇人的走狗,玷污淮水派的聲名。
所以,他捉來小縉,利用偶然發現的羅姑堯叟和蕭思退兩次設下殺局,是真的想殺了江朝歡。
不過,每一次都功敗垂成,被他逃過。甚至,每次他都反而從中獲得了新的信息,將局面引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
那麼,就暫且先不殺他了吧。
嵇聞道久違地燃起了希望,是走出那場困了自己十二年的決戰的希望。
但,現在還不能和他見面。以後的事,也要在背地裡才方便做。
所以江朝歡護送兒女來到廣陵,他便趁勢假死,從此成為了陰魂不散的神秘人。
……
三年。
他跟著江朝歡的腳步落子,借用他的目光重新審視,確實發現了很多事情不是自己原來以為的樣子。
他還是想毀掉一切,但在此之前,他必須弄清真相。
可惜,即便走到現在,也仍未到終點。
比如,他依舊看不懂那最後一戰。
在他漫長的回憶接近尾聲時,江朝歡替他說完了他心底最後的隱秘:
「在你看來,謝桓不僅陣中倒戈,反刺向父親,使戰局一落千丈。而你昏過去後,也是他殺了父親,又被父親反殺,兩人才同歸於盡,葬身淮水。」
「此外,你還懷疑謝桓早早知道換子一事,也因此才勾結了顧雲天,甚至相反,他和顧雲天一直是同一陣營,才有了換子之舉。所以你故意在謝府掛上偽造的畫像,試圖誤導我。又在天池試劍易容成謝桓在天下人面前現身,講出當年的秘辛,毀掉了他的身後名。」
嵇聞道無法否認。因為,這本就是事實。
「你利用謝釅的復仇之心一步步把他變成瘋子,坐視他親手殺害自己姐弟,你徹底毀了謝家。你以為你在尋找真相,其實你早就預設了立場,你一直在報復謝家、報復父親。」
「這樣的你,豈能找到真相?你的所作所為,你玩弄他人命運的做法,又與顧雲天何異?」
江朝歡冷笑著揭開他自己都不敢直面的陰私一角。又轉而窮追不捨道:
「你裝神弄鬼三年,只有與玄隱劍有關之時才會現身。因為雖然你比誰都清楚根本沒有玄隱劍,但還是心存僥倖,認為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父親沒騙你、而是真的打造了玄隱劍,也要親眼去看看。」
「這說明,你從來都沒真正相信過他。」
「什麼意思?」嵇聞道全身一震,迷惘地抬頭與他對視。
「因為你從來都沒想過一種可能:
父親當年真的敢不將淮水派秘籍留下,那是因為他相信、他預知、他篤定了你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