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四章 泥潭
2024-05-03 04:08:33
作者: 西風緊
滹沱河的水拍打在岩石上,白色的浪花濺起在陽光下晶瑩發光。契丹騎兵在平坦的道路上急奔,走廊一樣的地帶,東西延伸方向如同坦途。
但是南北兩面重巒疊嶂,大山山影壓空。「隆隆……」的馬蹄聲在山河之間迴響。
楊袞對河東的了解比其他契丹武將多,他對蕭咄里道:「向東去這條路是走河北的路;不過,過平型嶺(平型關大捷附近)後在靈丘折北,則是通蔚州的路。只要到達蔚州,至雲州無險可阻。」
蕭咄里以為然,他也別無選擇。
眾軍騎馬跑了近兩個時辰,平坦的道路逐漸起伏崎嶇,忽報前方發現許軍!
蕭咄里拍馬至最前鋒,果見山口一群兵馬正在路中間列陣以待。他恍然道:「此時出現在此地,武州(張家口)高彥儔的人馬?」
部將罵道:「咱們一開始就被算計了!許國整個北方的兵馬都他|娘|的來這裡啦!」
「不對……」蕭咄里定睛一看,注意到了許軍旗幟上的漢字,各色旗幟上,許、平州軍、林等等字。他一拍腦門,平州姓林的武將必是林仁肇,此人頗有名氣,是劉仁瞻的部下。
蕭咄里瞪眼道:「這裡的人馬若是劉仁瞻的人,那高彥儔在何處?!」
沒有人料到河北平州軍的人馬會出現在河東,倒是高彥儔已在蕭咄里的預計之中……老早就得知高彥儔部出武州,向西調動;起初遼軍諸將認為高彥儔是沖楊業去的。現在明顯被許國人的陰謀算計,高彥儔也必定會參與圍堵!
高彥儔有可能正在雁門山北部地區,部署第二道圍堵戰線!
蕭咄里頓時長嘆了一聲,頓覺此番恐怕插翅難飛,不知許軍部了幾重重圍。
他看著周圍的山勢,只有這條路是已知的能走通的路,其它方向的山區誰也不敢帶大軍輕進,很可能擁堵在裡面,陷入死地!
頭上艷陽高照,蕭咄里卻覺得手足發涼。許國地形複雜的廣袤河山,在他心裡不再是羊圈獵場,卻如同食人的泥潭,處處都是兇險!
他心中絕望,但敵軍絕不會因為他絕望就放一馬!蕭咄里迅速判斷形勢,決定干林仁肇……林仁肇部下是南唐國降兵,戰力肯定不如西邊的許國禁軍;如果南唐軍戰力強,那麼大的地盤就不會被幾個月就滅國了!蕭咄里認為江南兵陸戰甚至不如楊業的河東軍。
「立刻進攻!」蕭咄里冷冷道,「不然在這裡坐以待斃束手就擒嗎?」
遼軍迅速調集人馬,強攻谷口的林仁肇部。
騎兵的馬蹄轟鳴,黃土彌天!煙霧中,火光如星光閃閃,火器閃爍,箭矢橫飛,慘叫聲喊叫聲響徹山河。
「噠!噠!」沉重的鐵蹄塌在地上,每落蹄踐踏,沙土就飛濺而起。偌大的黑影從塵霧中透出來,「砰」地弦聲讓蒙蒙的空氣在顫慄,不遠處一桿長槍掉落,一個士卒雙手捂著眼睛「啊啊……」地慘叫。
後面的許軍士卒瞪大眼踉蹌走了兩步,雙手去扶長|槍,他的渾身都在明顯地發抖!長槍也在隨之顫慄。霎時間,遼騎嘶鳴著躍起,馬上的人大吼一聲迎頭就是一劍,「嚓」地一聲,揚起的鐵劍甩起鮮血點點。騎兵立刻衝過前面槍陣,擠了進去,吼叫和「叮叮哐哐」的聲音亂響。
蕭咄里等人已爬上了附近的一個山坡,仰視下去,滿是荒草黃土。風吹得灰塵亂飄,就好像荒草被點燃的煙霧飛騰。無數的騎兵湧向山口,許軍前方方陣已崩潰,拿著棍子一樣火銃的步兵拼命在跑,騎兵鐵劍四處亂舞。
另一些方陣也在成團地向兩邊坡地上撤退……很像詐敗的誘敵之計,因為兩邊高地上肉眼就能看到有不少兵馬。從山谷道路進去,蜿蜒的道路逐漸收窄!
但蕭咄里沒有時間與林仁肇耍計謀了,他決定以力破之。當即便下令:「擊鼓,衝破阻截!」
鼓聲隆隆,遼軍騎兵前鋒吶喊著沿道路衝進山谷。兩邊的山坡上,拒馬樁和斜|插的櫻槍仿佛一道藩籬,數排許軍火器兵站在藩籬後面,「噼里啪啦」對著路上的奔跑的騎兵放|槍。
遼軍騎兵也一邊奮勇向前跑,一邊側身騎射,山坡上下,騎兵和許軍步兵都不斷有人倒下。道路兩面,煙霧瀰漫喊聲震天。
不多時,騎兵鋒芒至一處彎道、道路又窄,遼軍衝殺速度被迫減緩,這個轉彎處簡直就成了噩夢!
火器閃爍,不僅來自兩側,還有彎折側前方,三面夾擊;道路狹窄,火器抵得又近……每次火光閃過,道路上的遼軍仿佛遭遇雨滴一樣傾洗的鉛丸!
有的戰馬前蹄跪倒,慘嘶倒地,有的向側邊摔倒,人馬俱遭遇殺傷。衝來的人馬不斷變得稀疏,最後一騎渾身鮮血飛濺,「嘭」地倒在地上。
「哇,啊……」大叫聲和馬蹄轟鳴絲毫沒停,後面一群騎兵再度沖了過來。
「砰砰砰……」好像四面都在爆|響,放完的士卒立刻離開藩籬旁邊,後面的士卒很快又把扛著的長火器平放對著路上。
地上已看不見土地,山谷已被人馬屍體布滿,泥沙全被血跡染成深色。
……後面山坡上的遼將蕭咄里,只見山谷里被塵土籠罩,成片的爆|響、馬蹄聲殺聲震天,早看不清裡面發生了什麼。但是,只見谷口不斷有騎兵衝進去,黃塵卻始終沒有像山谷深處延伸……塞進的人馬發生了什麼?蕭咄里可想而知。
這樣的戰火在繼續,他的眼睛都濕潤了。身邊的人們無不沉默。
奚兵和女真兵已從馬上下來,正在沿谷口兩邊仰攻山坡上的許軍。遍山都是人,遍野都是煙,人們不像是在勇猛作戰,卻像在荒野之中痛苦地掙扎。
這時一個契丹人驅馬爬上這座插著大旗的坡,喊道:「大帥,許軍追兵在(滹沱河)河北岸與咱們後軍交手了!觀衣甲是董遵誨的馬兵。」
蕭咄里站在那裡發怔。
「大帥……」稟報的武將又喊了一聲。
蕭咄里終於開口道:「傳令諸將,我大遼軍已入重圍死地!契丹勇士,寧戰死!」
西面遼軍與董遵誨部混戰,殺聲仿佛響遍了整條走廊。
遼軍在滹沱河南岸的一股騎兵從淺灘涉水北渡,欲迂迴擊董遵誨在北岸的側背,增援北岸遼軍作戰。不料遇上了楊業部騎兵前鋒!
董遵誨與楊業會合,南北呼應,兵力大增。滹沱河兩岸,混戰不休。河面上,到處都是水衝起的屍體,還有馬屍和旗幟,一片狼藉。
下午,董遵誨部騎馬步兵集結上前,重步兵成方陣緩慢推進,兩側騎兵衝殺。楊業部也上了密集的步兵方陣。
廝殺從中午一直持續到傍晚!
兩軍向東擠壓,雙方各處人馬總計不下十萬!全擠在了這片地方,滹沱河兩岸,太行和雁門山之間的走廊上,好像已經被人馬填滿沸騰了!
趁著光線漸漸黯淡,許多遼軍亂兵開始向雁門山和太行山之間的山谷小路逃跑,戰局已失去控制。
遼軍督戰的人馬徑直拿弓箭射|殺逃跑的人馬,有人用契丹話大喊:「進山亂跑必迷路,就算能翻過雁門山,還有高彥儔部!」「散兵進去,死得如狗一樣悲哀……」「大契丹勇士,與許軍決死一戰……」
副將耶律虎兒率部從前方迂迴過來,楊袞等人喊住了他。
耶律虎兒神色慌張,面無血色,見楊袞穿著一身血淋淋的甲冑,問道:「楊兄為何不在中軍,怎生這般模樣?」
楊袞道:「不是我的血,從死人身上脫下來的甲冑。」他頓了頓又嘆道,「大事不濟也!」
耶律虎兒黯然。
楊袞拍馬上前,沉聲道:「得有人北上探明山後的情狀,並將此地的兇險稟報蕭公。」
耶律虎兒聽罷愣了愣,道:「楊兄找得到路?」
楊袞指著北面道:「那條山谷叫西溝,翻過西溝後,有一條崎嶇小路北上。大軍難以通行,但若只有十數騎倒不至於擁堵……」
耶律虎兒聽罷轉頭看向山坡上的大旗。楊袞低聲道:「人馬擁擠,過不去了,何況主帥若逃,大軍休也。將軍當立刻決斷!」
這時許軍騎兵已從北側發起了一次衝擊,前方的混戰逐漸向那名為西溝的谷口靠近。耶律虎兒忙道:「楊將軍在此生死關頭記得兄弟,兄弟不會忘記。」
楊袞道:「北院大王(耶律斜軫)待楊某甚厚……」
事不宜遲,耶律虎兒當即帶著身邊的親騎與楊袞等人向北奔走,那范忠義也在隊伍中,此時早已面如死灰說不出任何話來。
楊袞隨大伙兒一起奔進那山谷,在谷口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到處都是奔走的人馬,整片走廊好像是一鍋粥一樣了。
此時此景,他心如刀絞,扭頭策馬衝進山谷,身後的巨大喧囂仍在耳際,空中仿佛傳來了一句漢語的聲音:楊將軍,欲圖國家大略,哪能不流點血?
身在代州那晚的事猛然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