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荒村
2024-04-26 11:54:03
作者: 蔡駿
一
幾周前,我去浙江沿海做了一次短暫的旅行,經歷了一件極其離奇的事情。好奇的讀者們一直追問我去了哪裡,現在,我告訴你們——那是一個叫荒村的地方。
一切都要從我最近的一本書《幽靈客棧》講起,顧名思義,這篇恐怖小說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叫幽靈客棧的地方,幽靈客棧就在荒村——浙江的一個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間,因為面朝一片荒涼的海岸,所以叫做荒村。事實上我從來沒去過荒村,因為這個地方純粹出於我的虛構——為了給小說提供一個獨特的環境。我想如果不是因為那次簽名售書,荒村永遠只能存在於我的想像中。
《幽靈客棧》的簽名售書是在一家位於地鐵內的書店進行的。不知什麼原因,他們把簽售的時間安排在晚上七點以後。那晚我坐在靠近書店入口處的桌子後面,簽售大約進行了兩個小時,效果還不錯。九點鐘是書店打烊的時間,地鐵大廳里的人也漸漸少了,我獨自坐在簽名桌後面,低著頭整理東西準備回家。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立刻抬起頭來,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她套著一件極不合身的寬大毛衣,下擺幾乎垂到了膝蓋上,身後背著廉價的人造革皮包,一頭長長的黑髮梳著馬尾,看樣子像是個女大學生。
她低垂著眼帘,雙手捧著我的《幽靈客棧》,一言不發地把書放到了簽名桌上。當時我有些發呆,上海的冬夜寒氣逼人,書店的空調壞了,正把我凍得瑟瑟發抖。她是那晚最後一個請我簽名的讀者,卻面無表情一聲不吭,仿佛是把書扔給了收銀員。我停頓了片刻,仰著頭仔細端詳著她,這是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很能討人喜歡,甚至能使人產生幾分憐惜之心。我翻開書的扉頁,看著她的眼睛問:「請問你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眼皮低垂了下去,用細微的聲音回答:「小枝。」
「小枝?」很奇怪,我立刻想到了一支笛子的名字,「是大小的『小』,枝葉的『枝』嗎?」
她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擰起眉頭,在書的扉頁上寫下「小枝惠存」,然後是落款。我把書交還到她的手中說:「謝謝你,那麼晚了還來買我的書。」
她終於睜大眼睛看著我了,似乎想說什麼話,但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口。我向她揚了揚眉毛,給她暗示讓她鎮定下來。終於,她深吸了口氣說:「我來自荒村。」
一開始我還沒明白過來,但她就這麼怔怔地看著我,直到我的臉色有些變了——荒村?我的腦海里終於掠過了自己小說中的這個地名。我奇怪地看著眼前這個叫小枝的女孩——難道她是從我的小說里跑出來的?
面對我尖銳的目光,她又把頭低了下來,嘴裡模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好像是說「對不起」。她捧起書走到收銀台前付了錢,便匆匆跑出了書店。
荒村?我的心似乎被什麼東西抓到了,立刻撒開腿衝出了書店,在進入地鐵檢票口前的一剎那,總算叫住了她。她被嚇了一下,尷尬地回過頭來:「對不起,有什麼事嗎?」
其實我比她更加尷尬,緊張地搓著手說:「我能——能請你喝杯茶嗎?」
她猶豫了片刻:「好吧,就給你十分鐘。」
三分鐘後,我帶著她來到了地鐵上面的一家茶室里。她坐在我對面,依然一句話都不說,只是低著頭抿茶。我看了看表,她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咳嗽了一聲說:「對不起,你說——你來自荒村?」
小枝總算抬起了頭,盯著我的眼睛,下巴微微點了點。
「荒村在哪裡?」
「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鎮。正如你小說里所說的那樣——荒村坐落在大海與墓地之間。」
看著她那雙黑色玉石般的眼睛,我相信她不會說謊的:「你是說荒村真的存在?」
「當然,荒村已經存在幾百年了。我在荒村出生,在荒村長大,我就是一個荒村人。」她避開了我的目光,淡淡地說,「我想你一定沒有去過西冷鎮,更沒有去過荒村。」
我忽然有些尷尬:「是的,我只是在地圖上看到了西冷鎮,至於荒村則完全出於我的虛構,我覺得這個名字很符合小說所需要的氣氛。我沒想到荒村真的存在,還會有一個荒村人來請我簽名,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其實,今晚我只是碰巧路過這裡,準備坐地鐵回學校,卻看到書店門口的GG。幾天前我就看過你的這本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進來又買了一本書請你簽名。」
「這麼說只是巧合了——我很巧合地把現實中存在的荒村寫到了小說里,而你作為一個荒村人又很巧合地在地鐵書店裡見到了我。」
小枝微微點了點頭。
我繼續問道:「你剛才說你想要坐地鐵回學校?你在上海讀大學是嗎?」
「是的,今年大二。」
忽然,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說:「你給我的時間到了。」
「不好意思,我明天還要考試,要早點回學校去了。」
她匆匆站起來,還是低著頭向外走去。就在這個時候,我心裡又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立刻跑上去叫住了她:「小枝,你考試結束以後,學校就放寒假了是嗎?」
「對。等到放寒假我會回家的。」
「回荒村?」
小枝好像有些害怕:「當然。」
「我也想去荒村。」
「什麼?」她顯然沒有心理準備,只是茫然地搖著頭說:「不可能……這不可能……請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我沒開玩笑,已經決定了。我只是想去看看在我小說中出現過的地方,那一定非常有意思——你說荒村就和小說中寫的一樣,在大海與墓地之間。既然這麼巧合,那我一定是命中注定和荒村有緣。小枝,你只要給我帶路就可以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擰著眉頭退了一大步,我只感到她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恐懼。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不,我不知道……」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當然,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你當然可以對我說不。這樣吧,我把名片給你,如果你願意帶我去荒村的話,就給我打電話。」
說完,我自顧自地把名片塞到小枝手裡,她有些手足無措,好像是逃避獵人的小野獸一樣扭過頭去,匆匆地跑出了茶室。我緩緩跟在後面,目送她消失在上海寒夜的街頭。
她來自荒村。
二
兩個星期過去了,小枝一直沒有和我聯繫,我想她或許已經回荒村了吧,也許荒村本就不存在,只是她的一個玩笑而已?我差不多已忘記了這件事,連同那個叫小枝的女孩。
但在一個清晨,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我睡眼惺忪地接起電話,聽到了一個細微的女聲……在恍惚了幾秒鐘後我突然睜大了眼睛——是她?
是她。在這個清晨,小枝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還是那樣的聲調和口氣:她同意了我的要求,可以帶我去荒村,明天早上在長途汽車站碰頭。
第二天一早,我準時趕到了長途汽車站。正是春運高峰,我在人群中擠了好久才發現了小枝。我向她揮了揮手,她的表情有些驚訝,勉強點了點頭。
半小時後,我和小枝登上了一輛長途大巴,終點站是浙江省K市的西冷鎮。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大衣,脖子裡纏著圍巾,蓋住了下巴和兩腮。大巴駛出市區,滬杭高速公路兩側的田野一片灰黃,景色漸漸單調起來,這樣沉悶的旅途還要持續七個小時。我越來越感到尷尬,小枝從上車起就沒說過一句話,似乎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仿佛在她的身邊,有一道空氣組成的欄杆,把她牢牢地禁錮在裡面,似乎跨出去就是萬丈深淵。
大巴進入浙江段以後,我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不說話?」
小枝總算側了側身:「你要我說什麼?」
「隨便說什麼。難道你害怕帶我去荒村?突然感到後悔了?」我直視著她的眼睛,低聲道,「如果你說後悔,我就在下一站回上海去。」
她把圍巾向下拉了拉,幽幽地說:「不,我沒後悔,只是不知道說什麼。」
「就說說荒村吧。」
「只是一個普通的小村子,一邊是大海,一邊是墓地。」
「除此以外呢?」我盯著小枝的眼睛問。但她總是在躲避我的目光,我可以察覺出某種令人恐懼的東西,正隱藏在她的眼神里,竭盡全力不讓我發現。而我的任務就是把她眼神里的這些東西挖掘出來,就像一場神秘的考古活動,「你好像說過,荒村已經存在了幾百年?」
「據我爸爸說,荒村人的祖先來自中原,在宋朝靖康之變後,他們跟隨宋高宗趙構逃到了浙江。因為是遠道而來的難民,只能定居在一片荒涼的海岸上。」
「那算起來也有八百多年了。」
此時,小枝悄悄地扭過頭去,冬日的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臉上,宛如鍍上了一層白色的金屬。在外面單調的景色映襯下,小枝的臉顯得生動起來……
下午三點,西冷鎮到了。鎮子周圍是連綿不斷的青山,和浙江沿海的許多小城鎮一樣,到處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小枝似乎不喜歡西冷鎮,她的圍巾幾乎遮住了半邊臉。我們穿過車站,搭上了一輛破舊的中巴,它將帶我們去荒村。
中巴駛上了一條鄉間公路,兩邊是冬季的田野和樹林,全都透出一股肅殺之氣。隨著一段上坡的山路,周圍的景色越來越蕭條,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就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在寒風中不停地顫抖著。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與西冷鎮的繁華相比,這裡仿佛已是另一個世界了。
當中巴艱難地爬上一個高高的山坡時,我突然低聲叫了起來:「大海!」
我看到遠方的大海了——黑色的大海。我曾經無數次見過大海,但在這荒涼的地方,大海給人的感覺卻迥然不同。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在黃昏的暗雲底下,遙遠的海平線一片模糊,像一幅陰鬱的油畫。
「小枝,你看過《牙買加客棧》嗎?真奇怪,我們只翻過了一座山,就好像從中國的浙江來到了英國荒涼的西南海岸。」
「高中的時候就看過,所以才會喜歡你寫的小說。」
聽完她的這句話,我不禁有些暗暗得意了。
在顛簸了十幾分鐘後,我的眼前一下子豁然開朗,一座巨大的石頭牌坊出現了——荒村到了。
我幫小枝提著行李下了車,仰望那座讓人望而生畏的石頭牌坊。牌坊起碼有十幾米高,刻有許多複雜的石雕,在牌坊正中有四個楷體大字——「貞烈陰陽」。
不知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但放在這座大牌坊上卻使人不寒而慄。天色已經有些暗了,牌坊的陰影投射在我的身上,深深地震懾住了我。
小枝伸手捅了捅我:「你怎麼了?」
「不可思議,我竟然能在荒村看到這麼大的牌坊!」
「這是座皇帝御賜的貞節牌坊。幾百年前的明朝嘉靖年間,荒村出了一位進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為了表彰他的母親,所以御賜了這塊牌坊。」一陣海邊的冷風襲來,小枝又把圍巾裹嚴實了,「別看了,快點進村吧。」
我先辨別了一下方向,東面是一大片的岩石和懸崖,可以望到洶湧的黑色大海,海平線上凝結著一層厚厚的烏雲。而另外幾面則是連綿不斷的山巒,山上一片荒蕪。而在這塊貞節牌坊後面,就是我在夢中尋覓的荒村。
透過高大的牌坊,只見古老的瓦房和新建的洋樓梅花間竹地散布著,陰冷的海色天光照射在瓦片上,給整個村子添上了一層寒意。我輕嘆了一聲:「現在我明白為什麼要叫荒村了。」
小枝帶我走進村里一條狹窄的小巷,兩邊都是些老屋子,卻見不到什麼人。她低著頭走著,仿佛帶著一個不速之客進村了。我忐忑不安了起來,輕聲問:「荒村有沒有旅館?」
她拉下圍巾:「你認為這裡會有旅館嗎?荒村自古以來就很封閉的,已經好幾年都沒有外人來過了。」
我愣了一下:「那我住在哪裡?」
「就住這裡。」
小枝淡淡地說,指了指旁邊的一扇大門——
這是一座古老的宅子,大門兩邊聳立著高高的圍牆,一扇斑駁的大門緊閉著,兩塊木門板上各有一個大銅環。我後退半步,藉助日暮時分的昏暗光線,看見了刻在高大門楣上的三個字:「進士第」。
當我還沒反應過來,小枝就已推開了那扇黑色的大門。門檻足有幾十厘米高,她一大步就跨了進去,回過頭來說:「進來啊。」
面對這座「進士第」的高大門樓,我戰戰兢兢地站在門檻前說:「這是什麼地方?」
「我家啊。」
我愣了一下,然後小心地跨入了門檻里,低聲說:「你家祖宗是進士?那麼說村口的牌坊就是皇帝賜給你家祖宗的?」
「嗯。」她淡淡地回答。
我揉了揉眼睛看著這座「進士第」的天井,兩邊是搖搖欲墜的廂房,正對大門的是一間歇山式屋頂的廳堂。昏暗的天光從高高的房檐上落下來,使這間古宅顯得更加陰森。
小枝並沒有進廳堂,而是走進了旁邊的一扇小門,我緊跟在後面,走進了古宅的第二進院子。這是一個更小的天井,東、西、北三面都環繞著兩層小樓,三面的木樓都是歇山頂,有著雕花的門窗和樑柱,讓我想起了馮延巳的「庭院深深深幾許」。
突然,我的背後響起了一個沉悶的聲音:「你是誰?」
這聲音差點沒把我給嚇死,我晃晃悠悠地回過頭來,只見一個又瘦又長的人影,站在一扇打開的木窗里。
小枝連忙對那個人說:「爸爸,他是我們大學的老師,來我們荒村考察歷史和民俗的。」
原來是小枝的爸爸,我吁出了一口氣。不過她也真會編,居然說我是她大學老師,可我比她也大不了幾歲啊。
「歡迎你來到荒村。」
小枝的爸爸從另一扇門裡走了出來,我這才依稀地看到了那張臉。他是一個瘦長的中年男子,臉龐消瘦而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但他的膚色卻很白,不像是一般的農村人,他年輕的時候應該很英俊的。他走到我面前微笑說:「你好。我是荒村的小學老師,你叫我歐陽先生就可以了。如果不嫌棄的話,請在我們家住幾晚吧,反正這間老宅里只有我和小枝父女倆,還空著許多間屋子。」
我回頭看了小枝一眼,現在我才知道了她的姓名:歐陽小枝。
寒冬的夜色已漸漸籠罩了荒村,歐陽先生把我們領到了前廳里,打開房樑上的燈,燈光照亮了廳堂的匾額,匾上寫著三個行書字:「仁愛堂」。在匾額下面是一幅古人的捲軸畫像,那人穿著明朝的官服,應該就是那位嘉靖年間的進士了。
廳里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圓形木桌擺在中央,上面放滿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歐陽先生露出了慈父的微笑,說知道小枝今天要回來,所以特意準備了一桌好飯菜。荒村在海邊,自然多是海鮮,正合我的胃口。歐陽先生的話並不多,默默地扒著飯。我發現他的飯量極小,幾乎沒怎麼動筷子,他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面無血色,果然是清貧的鄉村教師形象。
晚餐後,小枝把我領到後面靠北的那棟樓上。我戰戰兢兢地跟在她後面,爬上一道陡陡的木樓梯,摸瞎子一般到了二樓房間裡。小枝摸了半天都沒打開電燈,她抱歉地說:「這房間已經很久沒用過了,大概電路老化了,你稍等我片刻。」
小枝下樓去了。我伸手向四周揮了揮,摸到一排木雕窗戶,居然連玻璃都沒有,只有貼在木格上的一層窗戶紙。我獨自站在黑暗中,透過木門能看到窗檐上的幾顆星星——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忍不住伸手推開了木窗。
窗戶剛被推開,我就看到了一點幽暗的亮光,宛如鬼火一樣閃爍不停。
「別怕!是我。」
是小枝的聲音,她隨著那線幽光走進了房間,手裡提著煤油燈。我長出了一口氣:「你可別嚇我。」
她低聲笑了笑:「你不是出版了許多恐怖小說嗎?怎麼還會害怕呢?」
「恐懼源於未知。」我的眼睛已經漸漸適應了煤油燈光,在那點閃爍的紅色火苗下,小枝的臉龐被映成了奇異的顏色。她還抱著一捆厚厚的棉被,然後把煤油燈放到木桌上,使我大致看清了這間屋子。房間其實挺大的,中間還有一張屏風,後面是一張睡榻。
奇怪的是,房間裡並沒有多少灰塵,看上去乾乾淨淨的,不像是很久沒人住過的樣子。小枝說:「我爸爸喜歡乾淨,所以他把十幾間空房子都打掃了一遍。」
「十幾間空房子?果然是『進士第』。可這麼大的宅子,只有你們父女兩個人住,不會感到害怕嗎?」
小枝悄悄關上木窗說:「因為我們家再也沒有其他任何親戚了。」
「那麼你為什麼要說我是你大學的老師?」
她擰起了眉毛,把棉被交到了我的手中說:「你看到村口的貞節牌坊了嗎?荒村人的風氣自古就是非常保守的,如果我照實說的話會引起別人閒話的。所以,我只能說你是我大學老師,來這裡是為了考察荒村的歷史和民俗,這樣我爸爸就不會誤會我們之間的關係了。」
「嗯,那就讓我做你幾天老師吧。不過,我的年齡比你大不了幾歲,你可要當心穿幫哦。」
「行了,我就住在西面的樓上,如果有什麼事,喊一聲我就能聽見。」
「小枝,」我看著她的眼睛,卻磨磨蹭蹭說不出話來,「沒什麼,只是非常感謝你。」
「我也要謝謝你,謝謝你一路上給我提行李。」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的行李可真沉,把我給累壞了。你該不會是想要找一個免費的挑夫,才答應帶我來荒村的吧?」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張屏風上,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可以依稀看到一些精緻的圖案。我連忙端起煤油燈靠近了屏風——
這是一張四扇朱漆屏風,大約有兩米高,四米寬。屏風的骨架是木製的,中間塗著紅色的漆,雖然古老的歲月使它有些褪色,但仍在燈光下殘留幾分驚艷。屏風可摺疊為四扇,每一扇都畫有彩色的圖案,應該是清朝中期以前的作品。
「天哪,這可是件古董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我真沒想到這樣好的古董居然擺在一間空房子裡,還讓我這個陌生的客人住進來,真不知道這「進士第」里還藏著多少寶貝?小枝並不回答,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我並沒有在意,而是仔細看了看屏風上的畫,風格有點像清版線裝書里的插圖,只是年代太久遠了,色澤看起來有些暗淡。但更讓我驚訝的是屏風裡畫的內容——
屏風左起第一扇畫的是一男一女,女子美麗動人,倚在一間茅屋門口,而那男子背著行囊似乎是要遠行的樣子,兩人互相看著對方依依不捨,看來畫的是夫妻或戀人離別的場景,有點「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的味道。
第二扇屏風正中仍然是那個女子,似乎正在傷心流淚,在她的身前站著一個面貌奇特的僧人。僧人的手中持著一支笛子,正把笛子遞到女子的面前。我搖搖頭,看不懂這幅畫什麼意思。
第三扇屏風畫的是室內場景,前面那女子正獨坐在竹蓆上,手中握著笛子送到唇邊,似乎是要吹笛子的意思。而在畫面上方的房樑上,則懸著三尺白綾——難道要懸樑自盡?整幅畫面充滿了悽慘和死亡的氣息。使人不寒而慄。
第四扇屏風畫的還是室內場景,房間正中是一個男子,他身邊竟躺著一口碩大的紅漆棺材!更可怕的是棺材蓋板是打開的。而那男子手中也持著一支笛子,面色詭異無比。看著這幅畫,我端著煤油燈的手不禁有些發抖,燈光不停地閃爍起來,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風上晃動,仿佛畫中的男人真要從屏風裡走出來了,我立時就被嚇得毛骨悚然,手一晃差點把煤油燈給打翻了。
我不禁咋舌道:「小枝,這張屏風實在太離奇了,這四幅畫又是什麼意思?」
她蹙著眉頭,猶豫了許久才幽幽地說:「這張屏風畫的是胭脂的故事。」
「胭脂是誰?」
閃爍的煤油燈光映紅了小枝的臉,她柔聲娓娓道來:「在明朝嘉靖年間,荒村有一對年輕夫婦,妻子的名字叫胭脂。夫婦倆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生活,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孩子。平靜很快就被戰爭打破了,當時的浙江沿海戰亂頻繁,常有日本海盜出沒,這段歷史你應該知道吧?」
「當然,嘉靖年間正是倭寇之亂最嚴重的時候,而浙江又是倭寇攻擊的重點。」
「那一年官府到荒村來徵兵,將胭脂的丈夫強征入軍隊,去外省與倭寇作戰。雖然胭脂夫妻倆非常恩愛,但面對戰爭也無可奈何。丈夫在臨行前與胭脂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他一定會回到家中與她相會,如果屆時不能相會,兩人就在重陽之夜一同殉情赴死。在丈夫遠行的日子裡,胭脂始終矢志不渝,在小山村里忍耐寂寞,獨守空房,苦苦地等待丈夫歸來。時光荏苒,一晃三年過去了,重陽節已將近,而遠方的丈夫依舊音訊渺茫。胭脂每日都等在荒村村口,卻不見丈夫歸來。在重陽節前一日,她在村口遇到一個遊方的托缽僧人,僧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便贈給了她一支笛子。」
「笛子?」我發覺她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那雙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似乎閃爍著某種異樣的光芒。
「是的,僧人送給了胭脂一支笛子,並吩咐她在重陽之夜吹響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會如約歸來。重陽之夜,胭脂守候在家中,她已準備好了三尺白綾,萬一丈夫沒有歸來,就按照約定懸樑自盡以殉情。子夜時分,丈夫依然沒有回來,她只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響了那支笛子。她把三年來全部的思念和痛苦都寄託於笛聲之中。重陽之夜的笛聲如泣如訴,悠悠飄揚於荒村四周的山野與海岸。當一曲笛聲結束以後,胭脂已開始往房樑上系那三尺白綾了。突然,她聽到了一陣沉悶的敲門聲。」
我的心仿佛被她抓住了,立刻喘出了一口氣:「胭脂的丈夫回來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胭脂看到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就在門外。丈夫風塵僕僕的樣子,甚至還沒脫下全身披掛的甲冑。她欣喜萬分地將丈夫迎進了家門,幫丈夫脫去征戰的甲衣,為他端來熱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來積攢的全部溫存為丈夫洗塵。或許是千里迢迢趕回家太辛苦了,丈夫顯得臉色蒼白,身體羸弱,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胭脂只能溫柔地服侍丈夫睡下。此後幾天,丈夫一直躲在家裡不敢出門,或許他是從前線開小差逃回來的。雖然胭脂總覺得丈夫有些怪異,但他們仍一起度過了幾個幸福的夜晚。」
「大團圓了?」我忽然有些失望。
「不——在丈夫歸來幾天後的某個夜晚,胭脂又吹響了那支笛子,或許是想要演奏給丈夫聽吧。可是丈夫一聽到笛聲就奪門而出,胭脂追在後面,卻只見村外的荒野里一片漆黑,霧氣籠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霧籠罩的一片枯樹林中。此時的胭脂後悔莫及,她在村外尋找了三天三夜,卻始終沒有丈夫的蹤跡,他就像個幻影被黑夜和笛聲所吞噬了。又過了數日,幾個和胭脂丈夫一起被征入軍隊的同村人回來了,他們告訴她,她的丈夫在十幾日前的重陽之夜戰死了。胭脂不敢相信,但許多人都親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者說,重陽節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的沙場征戰,知道自己已沒有可能再回家履行與妻子的重陽之約。於是,在激烈的戰事中,他故意沖在隊伍的最前頭,結果被倭寇亂箭射死。他名為戰死,實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與妻子的約定。」
「那麼在重陽之夜,回到家裡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鬼魂。」小枝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是胭脂丈夫的鬼魂,在重陽節如約歸來。」
「我明白了,胭脂的丈夫在重陽之夜戰死,為的就是讓自己的魂魄能夠飛越千山萬水,乘風歸鄉,回到心愛的妻子身邊。而當胭脂吹響那遊方僧人贈與她的笛子時,神秘的笛聲飄蕩於夜空,能夠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找到回家的路。」
我在寒冷的冬夜裡顫抖說完了這段話,忽然覺得這故事既浪漫到了極點,也恐怖到了極點。
「你怎麼了?」小枝在我耳邊輕聲地問。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對不起,你把我給嚇著了。那胭脂後來怎麼樣了?」
小枝剛要說話,一陣詭異的聲音突然從外邊響了起來——是笛聲!帶著某種詭異的曲調,如一把鋒利的刀片,劃破了荒村黑暗的夜空。
她的臉色立刻就變了,捂住自己的嘴巴打開窗戶,但夜色中什麼都看不清楚。我也被這笛聲嚇得毛骨悚然,小時候我學過笛子的,至今還會吹上幾個曲子,但這樣可怕的笛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
小枝下意識地向我身上靠了靠,我順勢扶了她肩膀一把。笛聲似乎來自荒村外面的山上,我們分辨不清方向,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小枝壓低了聲音說:「不,我不能再說下去了,你早點休息吧。」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看到小枝那張驚恐的臉,就什麼都說不出了。小枝跑出房間,搖搖欲墜的樓板上發出了一陣聲音,和著笛聲讓人心驚肉跳。
幾分鐘後,那笛聲突然消失了,古宅又恢復了萬籟俱寂。現在,這棟小木樓里只有我一個人,一扇畫著詭異故事的古董屏風就在我的面前——不知道屏風裡的人會不會在半夜裡跑出來?反正我真的聽說過這種怪談。
我把棉被鋪到了木榻上,迅速地鑽了進去。這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我的精神和身體都累極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後半夜我又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渾身顫抖,額頭全是豆大的虛汗。一陣奇怪的預感充塞於我的心頭,猛烈的心跳幾乎讓我窒息。這是怎麼回事?我從木榻上爬了起來,房間裡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靜。
我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房門外是一道木欄杆組成的走廊,寒冬里夜色朦朧,我只能依稀看到「進士第」大致的輪廓——宛如一座古代墳墓。
忽然,我感到了某種異樣的氣息,我顫抖著緩緩扭過頭去,把目光投向隔壁的房間。
窗戶里透出一線燭光!
天哪,我差點沒叫出來,這應該是一間空關著的屋子,怎麼會半夜裡亮起燭光呢?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先用唾沫舔濕了手指,在窗戶紙上悄悄地捅出了一個洞眼。
我的臉緩緩地靠近窗戶,眼睛貼在窗戶紙的洞眼上。洞眼的大小正合適,我可以看到房間裡的情景——在一張明清樣式的梳妝檯上,點著一枝蠟燭,燭光幽暗而閃爍,照亮了梳妝檯前的一個背影。
是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子,但她正好背對著我,梳妝檯上雖然有面鏡子,卻被她的頭遮擋住了,所以我無法看到她的臉。從她後面的體形來看,應該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她的手裡拿著一隻棕色的木梳,正在緩緩地梳頭髮呢。她的頭髮又長又黑,在燭光的照射下發出光澤。她微微側著身子,右手拿著木梳,左手撫著頭髮,如黑色瀑布般垂在身體的一側。她就這樣一直坐在梳妝檯前,似乎是全神貫注地梳啊梳啊——
在這古老「進士第」的寒冷夜晚裡,我在一個窗戶紙上的洞眼裡,看到了這麼一幕令人不可思議的景象,就好像看到了另一個時空?
我真的害怕我會忍不住大叫起來。我悄悄地退了一步,才發現自己的腿都軟了。我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抹去了額頭的汗水,但還是不敢出聲——因為那個女人就在我一牆之隔的地方。
想到這裡我就不敢睡覺了,我靜靜地蜷縮在木榻上,雖然緊閉著雙眼,可腦海里還是不斷浮現起剛才那副景象。
她是誰?
三
第二天清晨,在古宅的前廳里,小枝正等著我吃早飯。
我輕聲地說:「荒村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地方,既讓人好奇,又讓人恐懼。」
「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小說的原因。」
「小枝,昨晚的笛聲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那麼害怕?難道怕那笛聲會引來孤魂野鬼?」
但我還是不敢把後半夜看到梳頭女子的事情告訴小枝。
「噓,聲音輕點!」看小枝那副表情,就差把我的嘴巴給堵起來了,她抬頭看了看掛在大廳中央的畫像,畫像里穿著明朝官服的男人正冷冷地看著我們。
「你害怕我們的話被他聽到?」
小枝不置可否,她似乎對畫像里的人十分畏懼:「我當然不會相信傳說中的鬼魂。但這裡是荒村,和別的地方不一樣。」
「荒村有鬼魂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荒村有自己的習俗,你就不要多管了,還是快點吃早飯吧。」
上午,我想到村民中間走走,卻被她拼命地攔住了。她領著我從一條小路出了村,沒有人發現我們。整整一個白天,我們都在附近荒無人煙的山上散步。
晚飯後,我聽到小枝和她父親在房間裡說話,他們似乎不太開心。歐陽先生從小枝的房間裡走了出來,他黑夜裡走路的樣子就像個殭屍。
我悄悄地走上了小枝的樓梯,推開了她的房門。
「不好意思,我剛才聽到一些聲音。」我一時有些尷尬。她的房間非常乾淨,牆壁上刷著塗料,還有電視機和電腦,只有那幾扇木格的窗戶,使人想到這是棟古老的宅子,「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你爸爸覺得我打擾了你們平靜的生活?」
「不,不是的。」小枝似乎有些緊張,不由自主地退到了一張寫字檯邊。
這時我注意到寫字檯上放著一個相框,裡面鑲著一張小枝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她很迷人,只是眼神有幾分淡淡的憂鬱。可是,這張照片裡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我忍不住說:「小枝,你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
她沒有立即回答,停頓了片刻才幽幽地說:「這張照片裡的人早就死了。」
「什麼?你可不要嚇我。」我的後背心又有些發涼了。
「這是我媽媽的照片。」
房間裡沉默了許久,我實在沒有想到,她們母女長得也太像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媽就生病去世了,她就病死在你住的那棟樓上。是爸爸一個人把我帶大的,我只能從照片上才能看到媽媽的樣子。」小枝淡淡地回答,現在她那種憂鬱的眼神,就和照片裡的人一模一樣。
「對不起。」我有些內疚地看著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說,「你爸爸一定非常愛你。」
小枝沒有回答,房間裡的氣氛越來越尷尬,我只能匆匆離開了這裡。
回到自己房間後,我不敢睡覺,只能點上煤油燈,披著外套蜷縮在木榻上。在一盞孤燈陪伴下,恍恍惚惚地挨到了後半夜。
忽然,一陣笛聲從遙遠的地方傳入我的耳膜。我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似的跳起來,猛然搖了搖頭,希望那笛聲只是幻覺。
笛聲還在繼續。我不能再抑制自己的衝動了,便拎著煤油燈悄悄走出了「進士第」。
半夜的荒村一片死寂,只有山上的笛聲悠悠地飄蕩著。我走出村口,來到貞節牌坊底下向四周眺望,連綿的山巒在黑夜中如同城堡般森嚴。我看準了最高的一座山峰,提著煤油燈跑了過去。果然,詭異的笛聲越來越清晰,看來我的方向找對了。
月亮出來了——清冷的月光正衝破黑夜的雲朵,灑在空曠的山野間。
忽然,我感到那笛聲似乎就在身後響起,我急忙向身後一塊山坳望去。只見淡淡的月光底下,正站著一個黑色的影子,而悽慘的笛聲已戛然而止。
我拎著煤油燈向黑影跑去。影子並沒有移動,就像一棵樹似的立在那裡。我舉起煤油燈照了照——在幽暗的燈光下,一張憔悴無比的臉露了出來。
「歐陽先生?」
我驚訝地叫了起來,原來這個黑影竟然是小枝的父親!他的手中正握著一支竹笛。
歐陽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在臉上擋了一下,嘴裡喃喃地說:「你怎麼來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在黑夜高高的山峰上,幽暗的月光和煤油燈光照射著歐陽先生的眼睛,我茫然地問道:「剛才的笛聲是你吹的嗎?」
「是的,我是個鄉村教師,身體一直不太好,這幾天晚上我總是失眠。」歐陽先生嘆了一口氣,他的表情已漸漸恢復平靜,「因為睡不著,所以我就到山上來吹吹笛子,這樣可以使自己放鬆一下。」
「我明白了。可我覺得您的笛聲太特別了。」
「這是因為笛子很特別。」
歐陽先生就把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我的指尖立刻感到一絲寒意,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藉助著煤油燈的光線,我看清了這支笛子——這是一支傳統樣式的竹笛,大約四十厘米長,笛管塗著棕黃色的漆,笛孔之間鑲有紫紅色的絲線,膜孔上貼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笛膜。
「你也許不會相信,這支笛子已經有幾百年歷史了。」
「幾百年?」
「小枝已經對你說過胭脂的傳說了吧。」
我點了點頭,看來小枝和她爸爸不開心,大概就是因為這件事了。
「在胭脂的傳說里,有一個遊方僧人送給了她一支笛子。」歐陽先生指了指我手中的笛子說,「就是這一支。」
我拿著笛子的右手一下子變得冰涼起來。
「你一定還不知道胭脂傳說的結尾吧?」歐陽先生搖了搖頭說,「胭脂在重陽之夜吹響了這支笛子,與丈夫的幽靈相聚,一起度過了幾天幾夜,也就是老人們所說的鬼丈夫。當胭脂知道自己丈夫已死的真相以後,她痛苦萬分,幾次想要自殺,但都奇蹟般地活了下來。直到三個月後,她發現自己已經有孕在身。」
「她丈夫不是已經死了嗎?難道胭脂懷上了鬼胎?」
歐陽先生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沒錯,這是一個奇蹟,她腹中懷的那個孩子,確實是戰死沙場的丈夫魂兮歸來後播下的種子,這是老天有眼不讓他絕嗣。當胭脂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以後,荒村的村民們開始懷疑她紅杏出牆,他們用最惡毒的語言侮辱胭脂,認為胭脂肚子裡懷的是野種,甚至有輕薄浪子弟來欺負她。但胭脂堅持自己是清白的,一直保持著對丈夫的貞節。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盡了苦難,懷胎十月,終於把兒子生了下來。」
「天哪,這故事真像是霍桑的小說《紅字》。」
在寒冷的冬夜裡,聽著這個悽慘的故事,我不禁想起了《紅字》中的海絲特,還有她胸前的那個紅色的「A」字。海絲特寧死不肯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把女兒看作是主賜給她的天使,為此她願意承受任何痛苦。那麼幾百年前荒村的胭脂呢?她是中國版的《紅字》?還是真的懷上了丈夫留給她的鬼胎?
「從此,胭脂母子倆受盡了歧視和侮辱,她一個人將孩子帶大,將兒子送去讀私塾。十幾年後,胭脂終因操勞過度而死,但她的兒子考中了科舉,從秀才到舉人再到進士,金榜題名成為天子門生。後來,他母親胭脂的事跡傳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被這個故事所感動了,便御賜貞節牌坊一座,以表彰胭脂的德行。」
沒想到胭脂的故事竟是這樣一個結局。我低頭向山下的荒村望了望:「原來如此,那麼現在村口的貞節牌坊就是給胭脂的?『進士第』也是胭脂的兒子建造的?歐陽先生您,還有小枝——你們都是胭脂的後代?」
「沒錯。這支笛子正是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
我看著手中的笛子,再也不敢觸摸它了,立刻交還到了歐陽先生手中。我試探著問道:「那麼胭脂的事跡究竟是傳說還是事實?」
「誰都說不清楚,但幾百年來荒村人都相信,至少這支笛子是真實的。」
我呆呆地看著歐陽先生的臉,如果胭脂的故事是真實的話,那麼我眼前的歐陽先生還有小枝,豈不都是那個鬼丈夫的後代嗎?難道生活在「進士第」里的歐陽家族是鬼魂之家嗎?我不禁後退了兩步,腦子裡閃過了歐洲的吸血鬼家族傳說。
月亮漸漸消失了,一陣帶有海水氣味的寒風吹來,山坡上的我立刻顫抖了起來。我提著煤油燈衝下了山坡,在經過貞節牌坊底下時,心裡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
回到「進士第」里,我只覺得這宅子裡的氣氛更加陰森了,越看越像特蘭西瓦尼亞的德庫拉伯爵城堡——
忽然,在黑暗的院子裡,一個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那影子如鬼魅般移動著,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經歷過了剛才的考驗,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雖然老宅里的一切都是那麼神秘、那麼恐怖,但越是這樣就越激起我的好奇心。我立刻向那白色影子跑了過去,舉起煤油燈照亮了前面。
好像是一件白色的睡袍,上面披著黑色的長髮——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煤油燈光依稀照亮了她的身體,對,就是她,昨天半夜裡在我隔壁梳頭的女子。她似乎非常害怕,跑上了旁邊的樓梯。
我的心跳越來越厲害,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終於在二樓的走廊上抓住了她的手。但我的手立刻就像觸電一樣彈開,因為她的手臂冰涼冰涼的,讓我感到不寒而慄。但她還是停了下來,忽然一陣寒風吹來,一頭漂亮的黑髮微微飄起。
「你是誰?」
我戰戰兢兢地輕聲道。她緩緩地回過頭來,那張蒼白的臉暴露在煤油燈的光線下——小枝!
天哪,我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小枝。她面色蒼白,嘴唇有些發紫,顯然是被寒冷的北風凍壞了,原來她身上只穿著一件睡袍而已。我立刻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在了她的身上。我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說:「你怎麼了?半夜裡穿著睡袍走出來,這麼冷的天當心著涼。」
她雙眼無神地看著我,茫然地搖了搖頭。我撫摸著她那一頭青絲,有些心疼地說:「你摸摸你自己的身體,渾身都凍得冰涼,何苦呢?」
可小枝還是不說話,表情顯得有些怪異和緊張,她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和鼻子,那冰涼的手指讓我感到心悸。
我搖了搖她的肩膀說:「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
小枝立刻緊張了起來,一下子掙脫了我的懷抱,像只小野獸一樣衝下了樓梯。我緊緊地跟在她後面,卻在下樓梯的時候一腳踩空摔了一跤。
當我掙扎著爬起來的時候,小枝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地上只留下我那件外套。我看了看她樓上的房間,燈已經熄滅了。
回到自己房間裡,我和衣蜷縮在木榻上,眼睛半睜半閉地對著那張屏風,腦子裡卻想著剛才小枝的奇怪表現。那麼說來,昨天後半夜在隔壁房間梳頭的女子也是她了,可她為什麼要半夜裡跑出來呢?
我眼前又浮現起了小枝那無神的雙眼,她剛才的神志似乎不是很清楚,仿佛迷迷糊糊還沒睡醒的樣子。忽然,我想到了自己一部小說里的內容,難道小枝是在——夢遊?
對,只有這個可能了。小枝的臉上寫滿了茫然,即便她睜著眼睛,大腦還是處於睡眠狀態——這一切都符合夢遊的特徵。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她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她的身體就如做夢一樣走到了外面。
我長出了一口氣,沒想到小枝還有夢遊的毛病,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吧。荒村真是個讓人發瘋的地方,我實在太累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四
清晨七點,我睜開眼睛。光線透過窗戶紙照射在屏風上,使這古老的房間有了一些生氣。
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原以為荒村之行會浪漫而有趣,現在卻令人恐懼到了極點,我決定現在就離開荒村。
小枝在古宅的前廳里,她的臉色還可以,看不出昨天半夜夢遊的樣子,我想還是不要說破的好。我抬頭看了看「仁愛堂」匾額下的畫像,畫像里的明朝男人也在看著我,他應該就是胭脂的兒子吧,那麼他的父親真是個戰死的鬼魂嗎?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吃完了早飯。
「你要走了?」小枝已經從我的行裝上看出來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來荒村,更不應該打擾你們家平靜的生活。」
「我知道你待不久的。」小枝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說,「你還會來荒村嗎?」
「不知道。」我看著她單純的眼睛,心裡卻想起了昨晚山坡上的月亮,「那麼你呢?等你在上海的大學畢業了以後,還會回到荒村嗎?」
她的眼神似乎很亂,壓低了聲音回答:「我一定會回來的,就算死在外邊我也要回家。」
我忽然一顫,她的這句話讓我感到有些怪異。這時我聞到了一股蘭花腐爛時特有的氣味,是從小枝的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湧進了我的鼻孔與肺葉,讓我的心底也酸澀了起來。
我緩緩地走到了「進士第」的大門口,站在高高的門檻邊,盯著小枝的眼睛說:「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保重吧。」
小枝的眼睛還是那樣憂鬱,她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我已跨出了古宅的門檻。我不敢回頭去看,只是低著頭向前走著,想要消除心底所有的塊壘。我來到了那塊貞節牌坊底下,抬頭仰望牌坊上的四個字——「貞烈陰陽」,忽然覺得有些嘲諷和可悲。
我搭上一輛小卡車回到了西冷鎮。但去上海的那一班大巴已經開走了,下一班車要等到下午四點。
下午,趁著還有幾小時的空當,我來到了西冷鎮文化館,冒失地找到了館長。我沿用小枝給我編造的身份,自稱是來此考察歷史和民俗的,館長顯然被我蒙住了,我把關於荒村貞節牌坊的疑問全都說了出來。
文化館長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他沉思了片刻,從倉庫里取出了一張拓片。所謂拓片,就是把碑文或刻板用紙和墨複製下來的文本,相當於古代的複印件。我粗看了一下這張拓片,密密麻麻很長的文字,是從古代的碑刻上拓下來的,自然沒有一個標點符號,讀起來極費眼神。我凝神屏息,像是在推理破案一樣,逐字逐句地研究,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總算看明白了這張拓片。
現在,我用白話文簡要敘述一下拓片記載的內容——
明朝嘉靖年間,東南倭患嚴重,荒村人歐陽安被徵召入伍,他在臨行前與新婚不久的妻子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必然回鄉團聚,若不能相見,則雙雙殉情以明志。然而,三年後的重陽之期已至,歐陽安仍在千里之外的廣東打仗,他知道自己已肯定無法履行約定,便決心在戰場上求死以殉情。重陽之夜,官軍與倭寇戰事激烈,歐陽安沖在隊伍最前列,結果身中數箭,當即倒地不起。但歐陽安並沒有戰死,只是身受重傷昏了過去,後來被當地漁民救起,撿回了一條命。當歐陽安傷勢痊癒準備回家時,官軍與倭寇又發生了激戰,一名倭寇大首領落荒而逃,正好與歐陽安狹路相逢。歐陽安一刀砍下了倭寇首領的人頭,沒想到因此而立下了大功,被朝廷賞賜了一個官位。不久,倭寇之亂平定,歐陽安衣錦還鄉,當他回到荒村老家時,卻發現妻子已按照他們的約定,在重陽之夜懸樑自盡而死了。歐陽安痛不欲生,肝腸寸斷,無法再獨自苟活於世。但他還想最後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地挖開了妻子的墳墓,打開棺材一看,卻發現妻子的屍體居然完好無損,旁邊還有一支笛子。於是,歐陽安蓋起了深宅大院,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此後幾年,歐陽安一直深居簡出,把妻子的棺材藏在家裡,每年重陽節及春節前後,他都會在半夜裡吹響那支從妻子棺材裡取出的笛子。就這樣過了好幾年,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小年夜,歐陽安又一次吹響了笛子,奇蹟終於出現,從妻子的棺材裡發出了某種奇怪的聲音,他打開棺材蓋一看,妻子竟然已悠悠地醒了過來。歐陽安欣喜若狂,他把妻子抱到床上,每日餵她以稀粥,終於使妻子恢復了健康。復活後的妻子依然年輕美麗,他們夫婦重新過起了平靜的生活,甚至還生了一個兒子。後來,他們的兒子考中了進士,在京城殿試中名列前茅,皇帝聽說這個故事後也感動不已,便御賜一塊貞節牌坊給荒村,牌坊上「貞烈陰陽」四字正是嘉靖皇帝親筆題寫,牌坊樹立後不久,歐陽安和妻子便幾乎同時去世了。
看完拓片,我完全被震懾住了,眼前總晃動著那些模糊的碑文。我揉了揉眼睛:「這張拓片是從哪裡來的?」
「這是一篇墓志銘。」
「墓志銘?」我馬上聯想到了荒村附近的一大片墳墓,「是歐陽安的墓志銘?」
館長點了點頭說:「二十年前,荒村附近有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盜墓賊的盜掘。荒村的小學教師歐陽先生報了案,考古隊立刻趕來進行搶救性發掘。歐陽先生是墓主人的後代,又是報案人,所以他隨同考古隊一起參與了發掘,當時我也在場。考古發掘發現,古墓里葬著一男一女兩具骨骸,還有一塊保存相對完好的墓志銘。刻有墓志銘的石碑被送到了市博物館收藏,當時我給這塊墓志銘做了一張拓片,保存在鎮文化館裡,就是你看到的這一張。」
一男一女兩具骨骸?那就是歐陽安和胭脂了?原來他們真的存在,竟連屍骨都發現了,想到這裡我就不寒而慄了:「墓里還有其他東西發現嗎?」
「大部分隨葬品都被盜墓者拿走了。但在發掘現場找到了一支笛子,就放在兩具墓主人屍骨的旁邊,保存相當完好。」館長忽然嘆了口氣,「可惜的是,當時發掘現場很混亂,我們沒有控制好局面,那支笛子出土不久就神秘地失蹤了,是那次發掘最大的遺憾。」
一支幾百年前的笛子?我的後背心有些發毛了:「館長,歐陽先生看過這篇墓志銘嗎?」
「他當然看過,他是墓主人的後代,參與了所有的發掘過程,做這張墓志銘拓片的時候他也來幫過忙。我記得他當時非常驚訝,因為這篇墓志銘里記載的內容,是所有關於荒村貞節牌坊的傳說中所沒有的。」
「也就是關於胭脂的傳說?」
「是的,荒村以及附近許多地方,都流傳著關於胭脂的故事,這個傳說有幾十個版本,大都帶有神秘詭異的色彩,人們相信胭脂的鬼魂還依然存在。但這篇歐陽安墓志銘的出土,使其他所有傳說都黯然失色。也許,只有從墳墓里才能發現真相。」
「你相信這篇墓志銘上的記載是真的嗎?」
「不知道。但從歷史研究的角度看,墓志銘的可信度要比文獻資料高很多,更要遠遠超過各種民間傳說。因為——死人和墳墓是不會說謊的。」
死人和墳墓是不會說謊的?是的,這個世界上只有活人才會說謊。忽然,我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黑澤明的《羅生門》式的深淵。
我回過頭來以後,才發現已經下午五點半了,錯過了最後一班回上海的車。
匆匆離開文化館,夜色已降臨了西冷鎮。一股寒風吹來,我聞到許多燃燒的煙味——每戶人家的門前都燒著紙錢和錫箔,甚至還能看到一些人家的祖宗牌位。
天哪,我在荒村把日子都過昏頭了,今天是小年夜,陰曆十二月廿九,明晚就是除夕之夜。在中國人的傳統習俗中,小年夜是祭祀祖宗的日子,家家戶戶都要燒紙錢、給祖宗磕頭。
我立刻想到了那篇墓志銘——當年歐陽安就是在小年夜吹響了神秘的笛子,才使胭脂死而復生的。而今天正是小年夜,那支神秘的笛子,如今就在小枝父親的手中,他的妻子同樣也早就死了。歐陽先生作為歐陽安和胭脂的後代,他是否想重複祖先的奇蹟,讓小年夜的笛聲喚回妻子的陰魂?
瞬間,我做出了決定——立刻回荒村,我一定要解開這個秘密。
西冷鎮車站早已空無一人了,我只能掏出手電筒,順著那條通往荒村的鄉間公路,步行走上了荒涼的山野。
兩個多小時後,當我即將抵達荒村時,忽然聽到了一陣詭異的笛聲,宛如黑夜裡漲潮的海水,緩緩湧進我的耳膜。在可怕的笛聲中,我喘著氣跑向荒村,依稀看到了一塊巨大的石頭牌坊,如城堡般聳立在黑暗的夜空中——荒村到了。
此刻,山上的笛聲又悄然消逝了,我一口氣衝到了「進士第」的門前。
大門沒有上鎖,我立刻沖了進去。手電照向漆黑的古宅,似乎有一層奇怪的薄霧在飄蕩著,我的心跳越來越快,黑暗的前廳里似乎沒有人,我轉到後面的院子裡,整個「進士第」如死一般寂靜。
我闖進了小枝漆黑的房間,電燈怎麼也打不開,只能用手電筒照了照,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出來後我才看到,在我住過的小樓上,亮起了一線微弱的燈光。
我立刻走上那棟小樓,輕輕推開我住過的屋子的房門——又是那盞煤油燈,閃爍的燈火照亮了幽暗的房間,隔著古老的朱漆屏風,我看到了一個年輕女人的影子。
「小枝!」
我立刻衝到了屏風的後面,果然是她,穿著那身白色的睡袍,披著一頭黑色的長髮,怔怔地看著屏風上的那些畫。我一把抓住了她冰涼的肩膀,她緩緩地回過頭來,一張悽美的臉在幽暗的燈光下楚楚可憐。可她的雙眼還是沒有神,看著我一臉茫然,顯然又出來夢遊了。
我搖了搖她的肩膀說:「你醒醒啊。」
小枝並不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睛,如黑色寶石般發出幽幽的暗光。
我看著屏風最後一幅畫說:「也許你爸爸沒有告訴你,關於胭脂的故事,其實還有一個從墳墓中挖出來的版本。」
她怔了片刻,緩緩回過頭來說:「魂兮歸來?」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話似乎不是從嘴裡發出的,而是直接進入了我的腦子裡,不——她的聲音不像是小枝的!就連眼睛也似乎有些不同。
幽暗的煤油燈光照射著她的眼睛和頭髮,還有那身白色的睡袍,就像是從屏風裡走出來的古人。
這時我才發現,她根本就不是小枝!
她的肩膀是那樣冰涼,眼神是那樣奇特,我感到一陣徹骨的恐懼,後退了一大步:「你到底是誰?」
「她是小枝的媽媽。」
一個沉悶的聲音突然從我身後響起,讓我後背的汗毛都豎直了起來。在幽暗的煤油燈光下,歐陽先生那張消瘦蒼白的臉突顯了出來。
他走到了女子身旁,手裡還拿著那支神秘的笛子,冷冷地說:「你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我顫抖著搖了搖頭說:「這是怎麼回事?小枝的媽媽不是早就死了嗎?」
歐陽先生幽幽地說:「二十年前,小枝剛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長時間,當我回到家裡的時候,小枝的媽媽已經生病去世了。但我無法接受她的死,我的生命里不能失去她,我悲痛萬分,不想再獨自活在這世上。不久,我們歐陽家祖先的墳墓被盜了,我帶著考古隊挖出了那支神秘的笛子,我偷偷地藏起了笛子,並研究了那篇墓志銘——祖先的故事給了我極大的啟示,我相信只要按照墓志銘里記載的方法去做,就一定會讓我的妻子回到我身邊。」
「所以你就經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這支笛子?」
「是的,你知道這支笛子的魔力嗎?它能讓你所愛的人回到你身邊——是的,她回來了。」他的眼神和口氣越來越急促,輕輕地撫摸著身邊妻子的頭髮,「每當我在半夜吹響這支笛子,她就會悄無聲息地來到『進士第』里。雖然我已漸漸地老去,但她永遠保持著年輕與美麗。半夜淒涼的笛聲指引著她回到家裡,她在房間裡梳頭,在院子裡漫步,這就是魂兮歸來。」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間裡,那張她媽媽生前的照片,簡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樣,怪不得我會把她誤當作小枝。此刻,我看著眼前這對人鬼夫妻,年輕美麗的妻子抬起頭,看著已經憔悴蒼老的丈夫,那種目光簡直令人心碎——他深深地愛著她,不論她是死了還是活著,即便是人鬼陰陽兩隔,他也渴望自己所愛的人回家。
歐陽先生緩緩地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的心裡也一陣酸澀,這是元稹的《離思》,為紀念死去的妻子而作的。但我又想到了小枝:「小枝呢?她在哪裡?」
歐陽先生並沒有回答,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起來,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後。
當我要回過頭去的瞬間,我立刻感到一陣恍惚,眼前只有一張古老的屏風,在煤油燈下發出幽暗的反光。屏風中的那個明朝女子,正在吹響手中的笛子——
在古老悠揚的笛聲中,一片黑暗的海水覆蓋了我,直到失去所有的感覺……
五
清晨醒來時,我渾身酸痛,腦子裡嗡嗡作響,恍惚了一陣之後,我記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立刻就從這古老房間的地板上跳了起來。
「小枝!小枝!」我大叫著衝下樓去,但偌大的「進士第」里一個人影都沒有,找遍所有的房間,只看到一層薄薄的塵埃,似乎很久都沒人住過的樣子。而小枝的房間裡,什麼都沒有留下,除了小枝媽媽的那張照片。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小枝和她的爸爸呢?我依然大聲地叫著她,但老宅如古墓一樣寂靜。我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小枝早已死去的媽媽,用笛子招魂的歐陽先生——這是個噩夢,還是個可怕的幻覺?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衝出了「進士第」的大門,發現荒村總算有了一些人氣,有人在往家門上貼春聯。對,今天已經是除夕了,是回家吃年夜飯的日子。
我徑直找到了荒村的村委會和村長,再顧不得什麼禁忌了,向他們詢問起小枝和歐陽先生的情況。
村長的回答讓我膽戰心驚,他說歐陽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進士第」里。是村長親手把歐陽先生的屍體抬出來埋葬的。而歐陽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歐陽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時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於小枝,村長嘆息著說:「這女孩很聰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可惜一年以前,在上海的地鐵里出了意外,就這麼香消玉殞了。」
聽到這裡我的心已經涼了,我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大聲叫出來,我怕我當場就會發瘋。「進士第」里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絕了——這怎麼可能呢?那麼我所見到的小枝和歐陽先生又是誰?
可我又不敢把這些事情都說出來,我怕村民們會把我當精神病人關起來。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許這裡只屬於另一個古老的時代,屬於線裝書里的那些怪談。
小枝——在我心裡輕輕地念著她,身體卻匆匆地離開了荒村。村口還矗立著御賜的貞節牌坊,仿佛是一塊巨大的墓碑。
永別了,荒村。
尾聲
回到上海後,我問了一位在地鐵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訴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簽名售書的那個地鐵車站裡,曾經出過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鐵列車即將進站的時候,一個二十歲的女大學生失足掉下了站台,當場就被列車碾死了,那個女大學生的名字是——歐陽小枝。
朋友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眼淚正悄悄地滑落下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早已經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小枝,愛上了這個死於一年以前的美麗女孩。
這是一個多麼淒涼而美麗的故事,我決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使之成為一部出色的小說。我想,如果小枝沒有在簽名售書那晚來到我面前,如果她沒有把我帶到荒村,我將永遠都無法知道這個故事。而在城市茫茫的人海中,她偏偏與我相遇了,這是她給我的恩賜——她說她喜歡我的小說,所以她才會恩賜給我一個絕妙的故事和靈感。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幾天後回家的路上,很偶然地路過一個地攤,心裡突然像是被什麼扎了一下,一支笛子跳入了我的眼帘——我立刻俯下身仔細端詳這支竹笛:大約三四十厘米長,笛管上塗著棕黃色的漆,笛孔間鑲嵌有紫紅色的絲線,薄如蟬翼的笛膜正覆蓋在膜孔上。
真不可思議,它實在是太像了。
黃昏的寒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顫抖著拿起笛子,輕輕地觸摸著它,仿佛在撫摸某個女子的皮膚。笛管是那樣冰涼,一股寒意滲入了我的手指和血管,使我的眼前一陣恍惚,浮現起了一張令我魂牽夢縈的臉龐。
我立刻掏錢買下了這支笛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懷中,仿佛它是有生命似的。夜色已緩緩降臨,我匆匆地趕回家裡,並沒有走進家門,而是徑直走上了樓頂的天台。
入夜後的天台非常冷,刺骨的寒風直竄入懷中,讓我有些站立不穩。站在天台上遙望四周,眼前是夜色撩人的上海,無數座摩天樓燈火輝煌地聳立著,宛如一個夢幻般的世界。
小枝,你在哪兒?
我從懷中取出了笛子,仰望蒼穹,只見神秘的夜空中,正掛著一彎如鉤的新月。在這高高的天台上,如洗的月光灑入瞳孔,我情不自禁地舉起笛子,將笛孔放到了唇邊。深深地吸一口氣,讓寒冷的空氣灌入咽喉,充斥於我的胸膛,撞開心底那扇塵封的大門。
屏息片刻,我如又獲重生般吐出了那口氣,溫熱的氣流緩緩湧入笛子,在細長的笛管中旋轉著,撞擊著,嗚咽著,發出一腔悲傷的共鳴,再幻化為悠揚的音波飛出笛孔,飄向遙遠而神秘的夜空。
浸泡在這古老悠揚的笛聲中,我的意識漸漸地模糊了——又聞到了那股幽幽的氣味,仿佛有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搭上我的肩膀。 (全文完)
蔡駿
2003年12月20日(一稿)
2003年12月28日(二稿)
2004年1月8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