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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日

2024-04-26 11:53:57 作者: 蔡駿

  我第二次踏上了前往荒村的旅途。

  清晨,我帶著一箱重要的行李,登上了開往K市的長途大巴。看著車窗外夏日江南的田野,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原點,只是換成了不同的季節。記得第一次去荒村的時候,心裡是忐忑不安的,還有興奮和好奇。但現在經歷了這麼多事件以後,我的心情已變得異常鎮定,因為這一次的旅行,是去做我必須要做的事。

  經過幾個小時的疾馳,下午我抵達了K市汽車站。然後,我馬不停蹄地坐上開往西冷鎮的中巴,在兩個多小時後達到了目的地。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我草草地在西冷鎮上吃了頓晚飯,便連夜步行趕往荒村了。

  上次去的路還記得很清楚,而且我已做足了各種準備,所以走起來並不十分吃力。在這夏夜的荒山野嶺上,到處都充滿了咸澀的海風,我連續走了幾個小時,終於翻過了最後一座山頭。黑夜裡一片大海展現在眼前,在山坡下坐落著一片黑糊糊的村落,村口的貞節牌坊在月光下依然醒目。

  荒村,我又來了。

  忽然想到二十多天前,當四個大學生走到這裡時,他們是怎樣的心情呢?至少不會想到厄運在等著他們吧。

  先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後我摸了摸那枚玉指環,輕聲地說:「你到家了。」

  穿過巨大的貞節牌坊,我摸黑進入了荒村。

  

  雖然是夏天,但村中巷道的氣氛還是那樣肅殺,周圍沒有一絲人氣,我憑記憶摸到了進士第的大口門。在清冷的月光下,曾經威嚴的宅門靜靜地矗立,露出一股將要死亡的氣息。是啊,從今往後這棟古老的宅子,再也不會有活人居住了,它將成為一間死宅。

  屏著呼吸,我輕輕地推了推大門,果然是虛掩著的,大概平時村民們也不敢進去吧。我躡手躡腳地走入了進士第的第一進院子,然後打開了手電筒。

  手電的光束帶我進入了大廳,照亮了寫著「仁愛堂」三字的匾額,下面還是那幅古人的捲軸畫像。這裡還是和我上次所見的一樣,感覺令人壓抑窒息。

  我進入了第二進院子,月光灑在寂靜的小院中,仿佛回到了另一個年代。我悄然走上了旁邊一棟木樓,打開了其中一個房間。光束在厚厚的灰塵間掃來掃去,忽然掃到了一台電腦,旁邊還有台電視機,但它們都積著灰塵,看來很久都沒用過了。這房間的擺設和城市裡差不多,看來是小枝住過的閨房。

  忽然,心裡湧起了一陣淡淡的哀傷,我輕輕地呼喚了幾聲:「小枝。」

  靜靜地等了幾分鐘,四周並沒有任何動靜,雖然知道這是徒勞的,但我心裡還是希望奇蹟的出現。

  不,奇蹟不會再有了。

  我悄悄地走下了這棟小樓,又來到了後面那棟樓上。幾個月前的冬天,我就住在這棟樓上的房間裡。推開那扇熟悉的房門,裡面顯得有些凌亂,我知道那四個大學生也曾經住在這裡。在手電幽暗的光線里,映出了那張四扇朱漆屏風,看著那幾幅依然栩栩如生的畫,我不禁輕嘆了一聲。

  離開了這棟小樓,我又去了進士第古宅的後院。在這荒涼的古花園裡,最顯眼的是月光下的梅樹,舒展著枝丫伸向夜空。我緩緩走到那口古井邊,只向井口裡看了一眼,黑暗中什麼都看不清,只感覺一股涼意直衝面門——底下應該就是「典妻」的葬身之所了。

  也許,這是一棟罪惡的宅子。

  回到了第二進院子裡,我高高地舉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環在月光下發出奇異的反光,我想時候到了。

  我整理了一下旅行包,從中拿出了一些必要的工具,此外還有那個大箱子。然後,我帶著這些東西,打開了底樓的一扇房門,手電光束照到了一張大床,這應該就是歐陽先生的房間了。我繞到房間最裡面,果然發現牆上有一道暗門,看來霍強他們走時還沒來得及把磚堵上。

  我小心翼翼地跨入暗室,再用手電往地下照了照,立刻顯出了一級級地下台階。就是這裡了,我深呼吸了一口氣,一步步走下地道。

  也許,是因為暗門已被打開的緣故,地下甬道里顯得很潮濕,從保存文物的角度來看,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大約向下走了十米,果然出現了那扇大石門,不過門鎖已經被鉗斷了。我在地上找到了那把鎖,是我們小時候很常見的那種鎖,我想歐陽先生曾經進出過這扇門,所以才會使用這把鎖。

  走進石門,裡面是一條長長的地道,因為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我走得非常快,幾分鐘後就抵達了地下大廳——神秘的荒村地宮。

  忽然,我感到自己的左手傳來一陣灼熱,那是玉指環的作用吧。但我強行忍住了,先用手電筒照了一圈地宮,似乎一眼看不到盡頭。

  在靠牆一邊的地面上,我發現了十幾件零散的玉器。對,它們都應該是良渚時代的玉器,我立刻打開了那個大箱子,從裡面小心地取出了五件玉器。

  現在,這些玉琮、玉璧和玉鉞,終於團圓在了一起,就像回到了五千年前的良渚古國,它們或許應該永遠留在地下。

  手電光束又照到了牆上的小門,這就是地宮密室的門了吧?我用手摸了摸,果然是用玉石材料做的。我輕輕推開玉門,彎著腰進入了這間密室。

  密室大約十平方米大小,高度只能讓我低著頭。我用手電筒掃了一圈,發現地上有一個盒子。我立刻半蹲下來,用手電仔細地照了照,這盒子也是用玉石雕成的,應該就是那個玉函了。

  玉函的蓋子上原本是有封泥的,但可惜被霍強打碎了。我想每當歐陽家族打開玉函,再把裡面的東西放進去後,都會在蓋子上留下新的封泥,表示某年某月由某人封存。

  而我手上的玉指環,原本應該保存在這玉函里的。

  沉默片刻後,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玉函,裡面依然是空空如也。

  面對著這個空盒子,我有些茫然了,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或是承認現實無能為力?

  忽然,我感到左手無名指越來越灼熱了,在手電光束照射下,玉指環發生了某種細微的變化,那塊猩紅色的污跡分外鮮艷起來,這是四千多年前一個渴望愛情的女子的血啊。

  我幾乎無法控制自己了,情不自禁地左手伸到了玉函里。幾秒鐘的灼熱之後,我驚奇地發現,玉指環開始滑落了下來。

  天哪,它能夠動了。

  幾乎是一眨眼的瞬間,玉指環便從我的手指上滑了出來,輕輕地落到了玉函內。

  我的右手依然抓著手電,怔怔地看著這一幕的發生。這枚四千多年前的玉指環,已經在我的手指上戴了十天,我曾經想盡了辦法也無法脫下來它,現在卻如此輕而易舉地掉了下來。而在我左手的無名指上,所有奇怪的感覺都消失了,光滑的手指又恢復了原樣。

  看著玉函內的指環靜靜地躺著,在手電照射下發出暗暗的反光,我忽然明白了——這裡就是玉指環的家啊。是的,玉指環曾使我產生幻覺、痛苦和絕望,但它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回家的這一刻。

  是的,玉指環回家了。

  我忽然感到一陣輕鬆,似乎這十幾天來所有的恐懼,都隨著這枚玉指環的滑落而消失了。然後,我小心地關上玉函的蓋子,把它放回到了密室的角落裡。

  再見了,玉指環。

  我低下頭退出了這間密室,再重新把玉石門關好。終於,我長出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已經完成了使命,所有被掠奪走的東西,現在都已物歸原主,完璧歸趙了。

  就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吧。

  在走出地宮以前,我又把手電向里照了照,只有一團陰冷的黑霧飄蕩著。我試著朝地宮深處走了幾步,發現這地下空間實在是太大了,宛如地下的採石場一般。

  忽然,手電光線里出現一片青色的寒光,我急忙向前走了幾步,終於抵達了地宮的最深處——那是一面巨大的石壁,表面凹凸不平,有許多人工開鑿的痕跡,那奇異的青光就是從這裡反射出來的。

  我小心地舉起手電筒,對準了石壁上那些青色的部分,再用手指仔細地摸了摸,一股冰涼的感覺滲入了體內。瞬間,我已經驚訝得發不出聲音了,我發現了什麼?

  ——玉。

  是的,我發現了地下的玉礦,巨大的石壁就是玉石礦床,我粗略地估計了一下,起碼有五十多米長,礦床上還有被大量開採的痕跡。也許整個寬闊的地宮,都曾經是玉礦的一部分,因為長年累月的開採,才形成了這麼大的空間。

  絕對不會看錯的,這些天來我與玉器朝夕相處,已經成了半個玉石專家了,這樣的地下玉礦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忽然,我想到了孫子楚說過的問題,也就是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所使用的玉石材料究竟從何而來?這是一個長期困擾史學界的問題。現在,我想我已經找到答案了——就在我的眼前。

  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在五千多年以前,良渚古國的創建者們,在今天的荒村登陸定居。不久,他們就在我腳下的這個地方,發現了巨大的玉石礦床。於是,他們在這裡大量開採玉石,然後利用玉器的神秘力量,進入太湖流域建立了古玉國,也就是今天所說的良渚文明。今天,我們見到的神秘的良渚玉器,其原材料都是從這裡開採出來的,歐陽家族的祖先們,利用這處寶貴的玉礦資源,創造了高度發達的玉器時代文明。

  在四千年前,良渚文明因為種種原因而毀滅,倖存下來的古玉國王族們,之所以逃到荒村這塊地方,是因為這裡有著他們最重要的寶藏——玉礦。

  對,這也是數千年來,歐陽家族一直隱居在荒村的原因,他們所要保守的秘密,實際上就是這地下的玉礦。它被視為祖先留下來的財富,是任何人都不能侵犯的聖地。

  這就是荒村最後的秘密。

  實在沒有想到,我竟然以這種特殊的方式,破解了一個重大歷史之謎。曾經有多少歷史學家,研究了一輩子都沒弄明白的問題,居然被我給發現了。但為了這個秘密,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面對五千年前古人開採的玉礦寶藏,我深深地鞠躬致意,因為這座遠古玉礦,正是人類征服自然邁向文明的第一步。

  我又想到了良渚文明的種種傳說,還有歐陽家祖先的神秘來歷,也許他們真的不是人類?也許這一切都和這地下的玉石有關吧?就像能讓我看到過去的玉指環。

  難道這玉礦里埋藏著某種神秘的自然元素?

  想到這裡,我從地上撿起了幾塊玉石碎片,可以把它們帶回上海做科學檢驗,或許會有震驚世界的重大發現?

  然而,在猶豫了幾十秒鐘後,我又把這些碎片放了回去。不,我沒有權利帶走它們,還是讓秘密深埋在地下吧,永遠都不要再打擾它們了。

  我什麼東西都沒有拿走,便匆匆地離開了這裡。在手電光線指引下,我走出了巨大的地宮,回到了地下甬道里。在經過那扇石門的時候,我又把門重新給關上了,儘量不讓外面的空氣進入。

  走上陡陡的石頭台階,我終於回到了地面上。跨出房間內的暗室後,我從地上拾起那些磚頭,重新把那道暗門封上了。然後,我又把那張大床移到暗門前,完全把它給掩蓋住了,但願不要再有人發現它的存在了。

  回到院子裡,我貪婪地呼吸著外邊的空氣,月光重新灑在我身上,就讓這墳墓永遠封閉吧。

  此刻已是子夜十二點了,看來今晚是走不掉了。我走上了後面那棟小樓,回到我曾經住過的房間裡。這是我在荒村的最後一夜,我匆匆擦了擦那張木榻,便裹著一條毯子睡在上面了。在這黑暗的古老房間裡,我久久不能入睡,期望後半夜的某一刻,小枝會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小枝,你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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