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2024-04-26 11:53:13
作者: 蔡駿
在我的許多小說里,故事都像是博爾赫斯筆下的圓形廢墟,既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任意地在故事軌跡上截取一點,都可以為你打開一道秘密的暗門,通往另一個想像力的世界……
但是,如果要講述這個故事的話,就必須要從這一年的春天說起,在這年第四期的《萌芽》雜誌上,發表了我的中篇小說《荒村》。
這篇兩萬多字的小說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荒村最早出現在我的一部長篇小說《幽靈客棧》里,那是浙江東部一個荒涼的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間。但事實上我從沒去過荒村,因為這個地方純粹出於我的虛構。我想如果不是因為那次簽名售書,荒村永遠只能存在於我的想像中。
《幽靈客棧》的簽名售書是在地鐵書店內進行的,那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當簽售活動即將結束時,我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抬起頭才發現一個年輕的女孩正站在我面前——她套著一件極不合身的寬大毛衣,下擺幾乎垂到了膝蓋上,一頭長長的黑髮梳著馬尾,看樣子像是個女大學生。
她生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這奇異的女孩略顯拘謹,請我為她簽名,說她的名字叫小枝,來自一個叫荒村的地方。
她來自荒村?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因為荒村只是小說中虛構的場景,但她卻告訴我荒村確有其地,而且就是在大海與墓地之間。雖然不太敢相信,但我還是被她給鎮住了,而她那雙楚楚可人的眼睛,就像黑夜裡迷途的小鹿,使我不能不對她產生某種好感。瞬間,我做出了決定,要請小枝帶我去荒村,看看我小說中虛構的地方,在現實中究竟是什麼樣?
在苦苦等待了幾周之後,小枝終於答應了我的要求,帶我踏上了前往荒村的長途汽車。小枝告訴我,荒村位於浙江省東部沿海K市的西冷鎮,八百年前宋朝靖康之變,中原遺民逃到這塊荒涼的海岸定居,從此便有了荒村這個地方。小枝就是在荒村出生長大的,兩年前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現在正好放寒假回家。
經過了輾轉旅行,我和小枝終於抵達了荒村,這裡確實處於大海與墓地之間,滿目皆是悽慘的山巒與懸崖,時間似乎在此停滯了,依然停留在數百年前的荒涼年代。
村口矗立著一座巨大的石頭牌坊,上面刻著「貞烈陰陽」四個大字。據說在明朝嘉靖年間,荒村出了一位進士,皇帝為了表彰他的母親,御賜了這塊貞節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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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枝帶我踏入荒村,來到了一處古老的宅子,宅門口有三個字——「進士第」。原來這裡就是小枝的家了,而村口的大牌坊也是賜給她家祖先的。
進士第古宅陰暗森嚴,裡面有好幾進院落,進門的大堂叫「仁愛堂」,掛著一幅古人的捲軸畫像。偌大的古宅里沒有多少人氣,只有小枝的父親還住在裡面,他是一個面色蒼白,體形消瘦的中年人,他自稱歐陽先生,說話的口氣不冷不熱,就像一具殭屍似的。
荒村這種地方自然不會有旅館,夜幕降臨後,我只能借宿在這棟古宅里了。小枝端著一盞煤油燈,領我來到二進院子,樓上有一間空關了許久的屋子。
我小心地踏入這古老的房間,卻驚奇地發現房裡有一張古老的屏風,這是一張四扇朱漆屏風,應該是清朝以前的古董了,但更讓我驚訝的是屏風裡畫的內容——
第一扇畫的是一男一女,兩人互相看著對方依依不捨,看來是夫妻或戀人離別的場景;第二扇畫仍是那女子,似乎正在流淚,她身前站著一個僧人,將一支笛子遞到女子的手中;第三扇畫的是室內,女子正獨坐在竹蓆上,手中握著笛子送到唇邊,房樑上則懸著三尺白綾;第四扇畫是一開始那男子,身邊躺著一口紅漆棺材,更可怕的是棺材蓋板是打開的,而男子手中也持著一支笛子。
看著這些屏風上的畫,我不禁毛骨悚然,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風上晃動,仿佛畫中的男人真要從屏風裡走出來了。
小枝對我說起了這張古代屏風裡所畫的故事——
明朝嘉靖年間,荒村有一對年輕夫婦,妻子的名字叫胭脂。當時常有日本倭寇出沒,胭脂的丈夫被強征入軍隊,被迫到外省與倭寇打仗。丈夫在臨行前與胭脂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他一定會回到家中與她相會,如果屆時不能相會,兩人就在重陽之夜一同殉情赴死。三年後的重陽節將近,遠方的丈夫依舊音訊渺茫。胭脂每日都等在村口,忽然遇到一個遊方的托缽僧,僧人贈給了她一支笛子,吩咐她在重陽之夜吹響笛子,丈夫就會如約歸來。重陽之夜,胭脂吹響了那支笛子,當一曲憂傷的笛聲終了,丈夫竟真的回到了家門口。她欣喜萬分地為丈夫脫去甲衣,溫柔地服侍丈夫睡下。在他們一同度過幾個幸福的夜晚之後,丈夫突然失蹤了。不久,胭脂聽說她的丈夫竟早已在重陽之夜戰死。原來,重陽節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征戰,故意沖在隊伍最前頭,被敵人亂箭射死。他名為戰死,實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與妻子的約定。他的魂魄飛越千山萬水,只為了返回故鄉荒村,而此刻胭脂正好吹響神秘的笛子,悠揚的笛聲正好指引了丈夫的幽靈回家。
聽完這個故事,我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小枝匆匆地離去了,我在木榻上草草睡下,不想在後半夜又醒了過來。
深更半夜,我走出房間,發現隔壁的房間裡竟然透出一線燭光。我強忍著心中的恐懼,偷偷地向隔壁窗戶里看去——在一張古老梳妝檯上,點著一枝蠟燭,幽暗的燭光照亮了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子,但我無法看到她的臉,只看到她正在梳著一頭烏黑的長髮。
我立刻想到了一部經典恐怖片中的畫面,當即嚇得腿都軟了,只能逃回自己的房間,蜷縮著過了一夜。
這就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
第二天,小枝帶著我到荒村四周看了看,這裡果然是窮山惡水,荒涼的山巒和黑色的大海,立刻使我想起了《牙買加客棧》。
小枝總是那種表情,似乎永遠都沒有開心的時候,總是呆呆地看著大海出神。看著她凝視大海的樣子,我心裡忽然產生了某種衝動,但我還是強忍住了。
下午在小枝的房間裡,我看到寫字檯上放著一個相框,裡面鑲著一張小枝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她很迷人,只是眼神有幾分淡淡的憂鬱。
可是小枝卻說這張照片裡的人早就死了。原來,這是小枝媽媽的照片,她們母女倆長得實在太像了。小枝幽幽地說,在她很小的時候,媽媽就生病去世了,就病死在我現在住的那棟樓上。是爸爸一個人把她帶大的,她只能從照片上才能看到媽媽的樣子。
到了半夜十二點,我忽然聽到一陣笛聲,似乎是從後面的山上傳來。
黑夜中的笛聲讓我心驚肉跳,我急忙跑出進士第,循著笛聲找到了山上的吹笛者。
原來吹笛子的人是小枝的父親——歐陽先生。半夜裡跑到山上吹笛子,這種怪異的行為令我很好奇,而他手上的笛子也非常特別,他說這支笛子已有幾百年歷史了。
我更加感到驚訝,想必這支笛子一定是有故事的。果然,歐陽先生告訴我,這支笛子就是當年胭脂吹過的神秘笛子,而胭脂還有另一個版本——
幾百年前的荒村,胭脂在重陽之夜吹響這支笛子,與丈夫的鬼魂相聚。三個月後,她發現自己已經有孕在身。這是一個奇蹟,她腹中懷的那個孩子,正是戰死沙場的丈夫魂兮歸來後播下的種子。荒村人開始懷疑她紅杏出牆,但胭脂堅持自己是清白的,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盡了苦難,懷胎十月,終於把兒子生了下來。胭脂母子受盡了歧視和侮辱,她一個人將孩子帶大。十幾年後,胭脂終因操勞過度而死,但她的兒子讀書極為用功,後來金榜題名成為天子門生。胭脂的事跡傳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被這個故事所感動了,便御賜貞節牌坊一座,以表彰胭脂的德行。
原來村口的貞節牌坊就是給胭脂的,進士第也是胭脂的兒子所建,歐陽先生和小枝都是胭脂的後代——幽靈的後代?我不敢再發揮自己的想像力了,只能獨自回到了進士第里。
忽然,院子裡閃過一個白色的影子,煤油燈光照亮了她的背影,正是昨天半夜在我隔壁梳頭的女子。當我衝上去抓住她時,才發現她竟然是小枝。但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就像是在夢遊似的,一眨眼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在我到荒村的第三天,終於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原以為荒村之行會浪漫而有趣,現在卻令人恐懼到了極點。在離開荒村以前,我先向歐陽先生及小枝辭行,他們也沒有怎麼挽留我,只是言語中似乎隱藏著什麼。我在進士第的大門口看著小枝,儘管只是短短几天的萍水相逢,但她那種楚楚可人的目光,卻使我心裡暗暗有些酸澀,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決然地離開了荒村。
我終於回到了西冷鎮上,但沒有立刻回上海,而是找到當地的文化館長,向他請教荒村的胭脂傳說。文化館長卻告訴我,二十年前,荒村附近有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盜墓賊的盜掘。當時是歐陽先生報了案,考古隊立刻趕來進行搶救性發掘,發現古墓里葬著一男一女兩具骨骸,還有一塊保存相對完好的墓志銘,記載著墓主人的生平事跡。
原來,這座古墓埋葬的正是胭脂和她的丈夫,墓志銘上說:明朝嘉靖年間,東南倭患嚴重,荒村人歐陽安被強征入伍,臨行前與妻子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必定回鄉團聚,否則就雙雙殉情。三年後,重陽之期已至,歐陽安仍在千里之外打仗,他知道自己已無法履行約定,便決心在戰場上求死以殉情。在重陽之夜的戰鬥中,歐陽安沖在隊伍最前列,身中數箭倒地不起。但他只是受重傷昏迷,後來竟又活了過來,數月後當他回到荒村老家時,才發現妻子已於重陽之夜懸樑自盡了。歐陽安痛不欲生,他還想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挖開墳墓,打開妻子的棺材一看,卻發現屍身完好無損,身旁還有一支笛子。於是,歐陽安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每年重陽節及春節前後,都會在半夜吹響從棺材裡取出的笛子。幾年後的一個冬夜,歐陽安又一次吹響笛子,妻子竟真的從棺材裡醒了過來。歐陽安欣喜若狂,每日餵她以稀粥,終於使妻子恢復了健康。復活後的妻子依然年輕美麗,他們過起了平靜的生活,甚至還生了一個兒子。後來兒子考中進士,在京城殿試名列前茅,皇帝聽說這故事後也感動不已,便御賜一塊貞節牌坊。
聽完這個版本的胭脂故事,我幾乎已經無法自持了,那么小枝和歐陽先生所說的故事又是真是假呢?但是,現在這個故事是記載在墓志銘上的,而墳墓是不會說謊的。忽然,我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黑澤明的《羅生門》式的深淵。
荒村歐陽家究竟還隱藏著什麼?
瞬間,我做出了決定——立刻回荒村,一定要解開這個秘密。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我穿過陡峭的山坡回到荒村,忽然聽到一陣詭異的笛聲。但此時什麼都無法阻止我了,我衝到進士第里,發現在我住過的小樓上,亮起了一線微弱的燈光。
我立刻衝上去,走進我住過的屋子,卻發現小枝正穿著一身白衣,怔怔地看著屏風上的那些畫。她的面色是那樣地蒼白,一雙烏黑的眼珠幽幽地盯著前方,還是那副夢遊的樣子。我高聲對她說話,但她卻毫無反應,最後緩緩回過頭來說:「魂兮歸來?」
不——她的聲音不是小枝的!
幽暗的煤油燈光照射著她的眼睛和頭髮,還有那身白色的睡袍,就像是從屏風裡走出來的古人。
這時我才發現,她根本就不是小枝!
我感到一陣徹骨的恐懼,後退了一大步問道:「你到底是誰?」
「她是小枝的媽媽。」不知什麼時候,歐陽先生出現在了我的背後,冷冷地為我回答了,他手裡還拿著那支神秘的笛子說,「你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這是怎麼回事?我明明記得小枝對我說過,她的媽媽早就去世了。
歐陽先生幽幽地說:「二十年前,小枝剛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長時間,當我回到家裡的時候,小枝的媽媽已經生病去世了。我悲痛萬分,不想再獨自活在這世上。不久,我們歐陽家祖先的墳墓被盜了,我看到了那塊墓志銘——祖先的故事給了我極大的啟示,我相信只要按照墓志銘里記載的方法去做,小枝的媽媽一定會回到我身邊。所以,我經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這支笛子,你知道這支笛子的魔力嗎?它能讓你愛的人回到你身邊——是的,她回來了。」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間裡,那張她媽媽生前的照片,簡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樣,怪不得我會把她誤當作小枝。此刻,我看著眼前這對人鬼夫妻,年輕美麗的妻子抬起頭,看著已經憔悴蒼老的丈夫——他深深地愛著她,不論是她死了還是活著,即便是人鬼陰陽兩隔,他也渴望自己所愛的人回家。
我心裡也一陣酸澀:「小枝呢?她在哪裡?」
歐陽先生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起來,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後。
當我要回過頭去的瞬間,似乎又聽到了一陣笛聲,黑暗立刻就覆蓋了我,直到失去所有的感覺……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清晨了,我依然躺在這間屋子裡,而偌大的進士第里一個人影都沒有,找遍所有的房間,只看到一層薄薄的塵埃,似乎很久都沒人住過了。
我揣測不安地衝出進士第,徑直找到了荒村的村長,向他們詢問起歐陽家的情況。
村長的回答讓我膽戰心驚,他說歐陽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進士第里。而歐陽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歐陽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時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於小枝,村長嘆息著說:「這女孩很聰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可惜一年前在上海的地鐵里出了意外,就這麼香消玉殞了。」
聽到這裡我的精神都快崩潰了,如果進士第里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絕了——那麼我所見到的小枝和歐陽先生又是誰?
可我又不敢把這些事情都說出來,我怕村民們會把我當精神病人關起來。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許這裡只屬於另一個時代,屬於線裝書里的怪談。
小枝——我心裡輕輕地念著她,身體卻匆匆地離開了荒村。村口還矗立著御賜的貞節牌坊,仿佛是一塊巨大的墓碑。
當我回到上海後,問了一位在地鐵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訴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簽名售書的那個地鐵車站裡,曾經出過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鐵列車即將進站的時候,一個二十歲的女大學生失足掉下了站台,當場就被列車碾死了。
這個女大學生的名字叫歐陽小枝。
原文長達兩萬多字,在此限於篇幅,我只能簡明扼要地介紹。
在這個雨水充沛的春天,中篇小說《荒村》發表之後,立刻就引來了許多爭議,網上也出現了N多評論。我沒想到有那麼多讀者和學生,都深深陷入了荒村中的世界,似乎在這篇兩萬多字的小說里有一個支點,不經意間觸發了他們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
然而,更多的還是讀者們對於「荒村」這個地方的種種猜測。在一個多月間,我收到了許多EMAIL,大多是詢問《荒村》中的幾個未解的謎團,但很抱歉我沒有一一回答,因為當時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
但是,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五月初的一天,有幾位不速之客敲開了我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