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 考題
2024-07-28 15:19:58
作者: 普祥真人
嫣紅已經陷入沉睡之中。
她的傷主要就是在面部和雙手,由於傷勢太重外加救治不及時,以眼下的醫療條件,情況很不樂觀。張家小姐為了救治她顯然也花了不少力氣,加上她平日顯然缺乏體力勞動,已經累的滿頭大汗喘息連連,幾個丫鬟為她擦著頭上汗水,依舊控制不住出汗的速度。比起初見之時,人顯得略有些狼狽,但也更為真實,此時的她在范進看來,反倒更美麗一些。
見范進來,女子朝他點點頭並未起身。由於論輩分,她和張四維同輩,能算范進的姑姑,所以這也不算失禮。而眼下社會女子地位低下,加上這種座師關係不同於文藝作品裡的武術門派,是以范進倒也不用真的按小輩禮數去喊姑母。
張氏揮手,把幾個丫鬟打發出去,隨後對范進道:「嫣紅服了寧神散已經睡下了,如果四個時辰之內沒有什麼變化,這條性命就算保住了。即使如此,她手上的殘缺和臉上的傷疤就不是醫家手段所能干預。對她這樣的女子來說,容顏盡毀又失去雙手無法勞作,即便是搶救過來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生活。」
「她以後的生活,由我負責解決。」范進道:「這次倒是多虧張小姐幫忙,否則她的傷情怕沒有這麼樂觀。人總要先保住性命才能談以後。」
「范世兄不必這麼客氣了,大家可是一家人,如果不是把世兄視為張家的人,二哥又怎麼會允許我到察院衙門,更不會幫著世兄安撫那些軍戶了。聽說世兄前往畢家之後,二哥特意拜託了幾位平素有交情的軍官,請他們出兵護衛。如果那些人今天真的譁變,那幾個軍官就會出兵彈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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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范進道謝之後,張氏又道:「二哥還有句話托我帶給世兄,得饒人處且饒人,萬事不必做得太絕。畢家兄弟於大同終究是有功之臣,而且與代王府頗有交情,打狗也得看主人。如果隨便處置了他們,只怕將來代王府要說話。」
「他們與代王府的關係很親厚?」
張氏搖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大多數時間住在蒲州,來大同的時間不多。那位代王府的小王爺風評不好,我不想見他。好在宗室不能離開藩地,我待在家裡就不用擔心。這次聽說范世兄來,我才求老爺允准,讓我來大同走一趟。所以這邊的事我知道的有限,只是聽二哥說這畢家兄弟與小王爺很有些交情,也是小王爺的座上賓。一個赳赳武夫能得小王爺賞識,自是莫大光彩,想來必然是心腹或是極好的朋友,才會有這種待遇。」
范進點點頭,「多謝世伯提點,改日范某必然登門道謝。」
「退思是自己人,不能看著你吃虧,提點幾句,也是做長輩應盡責任,不必這麼客氣。」
「謝總是要謝的,即使不謝提點之恩,也要謝過對嫣紅的救命之恩。」
張氏看看范進,「退思與嫣紅姑娘很投緣?」
「初次見面,這一層還談不到。」
「那我怎麼看退思對嫣紅格外關照,甚至為了她不惜請出尚方寶劍。」
「我請尚方劍殺人,不是因為嫣紅自身,而是因為她是無辜。」
范進看著張氏,面色嚴肅道:「嫣紅因何被害,我心知肚明。人們叫我白麵包公,這句話我是不敢認的。包待制是神,我不過是個凡夫俗子。既沒有隻手挽狂瀾的才幹,更沒有那份雄心壯志。我所求者,也就是做出點功業,讓老百姓不至於聽到我的名字就心驚膽戰或是咬牙切齒,自己也能落個榮華富貴。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所有人過各自的好生活,有怨氣也不要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好了。我來山西肯定是要做事,否則對不起尚方寶劍。但是從沒想過要把事情做絕,大家各自退一步,對誰都好。可是這不代表我沒有脾氣。一步都不肯退,把我的退讓當成軟弱步步緊逼,乃至戕害無辜來嚇人,這些事讓我怎麼忍?如果嫣紅有了意外,第一對不起我的良心,第二也等於落我的面子。我連一個弱女子都保不住,有什麼資格幫所有人申冤做主?所以我謝你,也謝世伯,既是謝你們幫我保全面子,也是謝你們幫我保住一個無辜的生命,免得我背負太多罪業。」
說到這裡,范進又嘆了口氣。「其實我的事大家都知道,我是家裡獨苗,到現在還沒有子嗣,自然想著多積點福報,讓范家早點開枝散葉。這也是我的一點私心。」
張氏看著范進,「若是沒有這些原因,只單純是為了一個無辜女子,退思會做到哪一步呢?」
「這……很難說,我不是一個俠客,我有我的家室我的牽掛,所以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這種事肯定做不來。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也辦不到,不過力之所及範圍之內,我不會讓兇手和幕後主使好過。人說文人無膽,或許沒有說錯,讓我提著刀從門口砍到府里,再從裡面殺出來,這種本事我固然沒有,即使有也不能做。」
張氏嫣然一笑,「退思說的都是實話。如果你拍著胸脯保證會讓兇手血債血償,那就是有意騙我了。你肯對我說實話,我很歡喜,證明我沒有幫錯人。退思下一步,是不是就準備為嫣紅姑娘報仇了?」
「算是吧。其實不光是為了嫣紅,也是為了我自己。不管怎麼說,他們自己送到我手上,就別怪我不客氣。」
張氏道:「你應該知道,做這件事很難。」
「當然。我的對手是何等強悍,自己心裡是有數的。我是個獨官,除了一口寶劍以外,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權柄。要想在這裡鬥倒這麼一頭龐然大物,實在太難了。」
「所以退思需要盟友。」張氏微微一笑,「我們會幫你。」
大同,張府內。
張四象看著老神在在的叔父以及二哥,很有些不解地問道:
「其實這一局如果我們一開始幫代王府,是不是容易一些。包括那麼多付出和代價,都可以省下來。犯不上花這麼大本錢,捧那個廣東蠻子。」
張允齡搖頭道:「別人給的,跟你自己拿的,總歸是不一樣。張居正春秋正盛,天知道還能做多久首輔。我們這次的事情如果做得太極端,等於挑明了和張江陵打對台,不但對我家沒有好處,還會影響你大哥的仕途。所以我們必須要范進拿我們當自己人,包括給張居正的書信里,也要拿我們視為盟友。只有這樣,張居正才會相信你大哥,他在朝中的日子就好過一些。大明的商賈永遠受制於廟堂,如果沒有你大哥遮風擋雨,沒有幾家合作,我們連維持這份家業都困難,更不要說其他。」
「可是……我們早晚要和范進翻臉。」
「所以才要找個人承擔罪責。」張四端接過話來。
「咱們抓他的把柄,他不敢和張居正提一個字,否則保證死得很慘。如果再有一個人刻意跟他為難,乃至要對他下殺手,范進就算真的死在山西,也和我們沒有關係。代王府世居於此地連阡陌,整個山西的膏腴之地,代王府就占了兩成以上。雖然有一部分寄存在我們名下,但是收益總歸有限。於其受制於人,不如自己拿在手裡。可是搶奪宗室田地這種事,麻煩很大的,搞不好就要惹怒朝廷自身遭遇不測。讓范進和張居正頂在前面,替我們承擔責任,我們自己拿好處不是更好?」
張允齡道:「朱鼐鉉這個人,也不是一個可以合作的對象。最早他有求於我們,還算是恭順。這幾年他羽翼漸豐,原形畢露,已經有些不受控制。私下裡甚至還想要搜集我們的把柄作為要挾,這個人不除,早晚是我們的心頭之患。這次把他和范進一起解決,最好不過。」
張四象道:「這麼一說我倒是明白了。只不過范進那愣頭青若是只知道拿尚方劍殺人,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張允齡搖頭道:「如果他只有一口尚方劍,我根本不會理他。可是老夫看來,這個人並不簡單,這次朱鼐鉉逼出了他的真火,我們正好看看他的成色到底如何。是龍是蟲,這次正好看個明白。」
「我相信大同城裡等著看我怎麼解決這件事的人很多,有些人事想看笑話,也有些人是單純覺得我做不來或是太荒唐,準備等我搞糟以後出來收拾局面,也有些人是想看我的成色,如果我表現得夠好,或許會多出很多盟友。反過來,就真的舉步維艱,什麼事情都做不成。」
由於嫣紅的傷情要有四個時辰觀察期,張氏就理所當然的留了下來。范進對於她的情緒大概能揣摩出幾分,但是也不太完全。這女孩對自己有好感毋庸置疑,但是好感到了哪一步現卻說不好。給自己上藥時,那種強行表現出來的親近,就像一根刺橫在心裡,讓他對於這個女子的用心和真實想法總是有所懷疑。
現在兩人雖然同居一室,張氏的態度也遠比上次熱情,但范進依舊保持著距離,沒有與她過分接近。這種疏離感對於雙方而言,似乎都非常舒服,讓彼此的交涉更為融洽。
心中這些分析算不上機密,即使自己不說,那些人也是這麼想,索性就把這些都說了出來。一般到女子對於這種算計謀略並不感興趣,才子應該談風花雪月,講這些東西會嚴重損失好感度。但是狂粉的價值就在於,不管偶像談什麼,她都會有興趣,之前徐六如此,如今張氏也如是。而且張氏來察院衙門的目的顯然並不單純,除了救人以外,還承擔著信使的責任,對於范進這些話她不但聽得津津有味,顯然還記在心裡。
她問道:「那退思可曾想到了什麼法子?難不成是要畢守信招認幕後主使?」
「我把他大哥殺了,他怎麼可能還跟我說出幕後主使?這條路走不通了。」
張氏道:「原來退思早就猜出這一點了?那為什麼還要殺了畢守忠?」
「大概是因為涵養還不夠吧?」范進一笑,「我雖然知道事情是這樣,可是當時看到嫣紅那個樣子,就有一股火升起來,不殺了畢守忠,這股火就沒地方發散,所以一時控制不住自己,也就做了件糊塗事。」
張氏搖頭道:「這件事並不糊塗。如果退思不殺畢守忠,或許是個智者,但是絕不是個父母官。父母看到子女被傷害時,不會理智地去考慮得失,只會想著報仇。正因為你殺了畢守忠,我才相信你是真有可能為百姓出頭,去對付那些大人物。我這麼想,百姓也會這麼想。有些人可能會疏遠你,但是接近你的人只會更多。」
范進一愣,打量張氏的眼光也有些不一樣。他原本看來,張氏也就是徐六那種大家閨秀,家學淵源之下,比普通的勞動婦女見識修養都高些,但是格局也就是那麼大。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就是她們的全部世界,於外界的事所知不多。可是現在看張氏說話時的神態以及交談內容,其分明是個極為聰慧通曉事務的女子,與之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形象完全不同。
看他的樣子,張氏嘆了口氣。「我知道退思在想什麼,其實今天也是我第一次不再裝傻。如果今天在我面前的不是退思,或者退思不曾拔出尚方劍殺人,我都不會說這些,也不會把這一面給你看。退思既然肯保護嫣紅,想必也不會害我,你能答應我,不把今天我們談話的內容告訴任何人麼?記住,我說的是任何人。」
范進看她神色鄭重的樣子,與之前呈現在自己面前的解語嬌花完全不同,心內越發生疑。點頭道:「可以,我答應小姐的要求,但是你能告訴我原因麼?」
「這……現在還不是時候。」張氏羞澀地一笑,「容我賣個關子,到我能說的時候,自然會說。我現在倒是想問問退思,你可曾想好了破敵之策?」
「如果我說想不出,難道小姐要幫我?」
「不。我只會離你遠一些,而且今後在你面前,永遠都是之前的樣子。」
范進點頭道:「這麼說,這是一道考題了?」
「算是吧。如果是考題的話,退思可有答案?」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我在敵人的心裡早就埋下了一顆毒種,今天的事算是澆水施肥,我想接下來,就到了這朵毒花開放,奪取敵人性命的時候了。」
「好,那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