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世間再無張太岳
2024-07-19 16:12:08
作者: 狂風徐徐
萬曆十五年。
在另一個時空中,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份,起因在於那本《萬曆十五年》。
而在這個時空,也是一個特殊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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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就在這一年,四朝元老,入閣三十一年,執掌朝政十七年的內閣首輔,兼太子太保、太師、吏部尚書的華蓋殿大學士張居正下獄論罪。
晴天一聲霹靂,無數人愕然的看著龍椅上那位已經蓄鬚的青年天子,無數人有著隱隱的猜測,這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自隆慶帝登基後,澄清四海,刷新吏治,北拒蒙古,南擴領土,開放海禁,有中興之相。
無數人擔憂的內閣之爭並沒有發生,高拱執掌內閣十餘年,張居正安分守己,那位讓朝廷上下都隱隱猜忌的隨園之主始終在外地打轉,甚至年滿五十即致仕。
隆慶十七年,隆慶帝於西苑病逝,太子登基,改號嘉恆。
嘉恆三年,年邁的高拱告老還鄉,張居正終於身登首輔之位,開始了一系列手段溫和但堅決的改革,和原時空不同,注意力更集中在海貿上的地主階級對改革的反對意願並不濃烈。
四海昇平,史官已經寫下「隆嘉中興」的字眼。
可惜嘉恆十年,嘉恆帝暴病而亡,其三子均早夭,無子繼承皇位,最終張居正領群臣擁隆慶帝次子登基,改號萬曆。
史官開始準備將「隆嘉中興」改為「隆萬中興」,但張居正的突然下獄,讓這一切都戛然而止。
「貪財攬權,陰謀結黨。」中年文士微微搖頭,「只這兩條遠遠不足以定罪。」
一旁的青年笑道:「若要罪名還不簡單,如今通政司內要多少都有,已經有人彈劾張江陵好色無度,強搶民女,甚至強擄宮女!」
「多是王學泰山學派之人。」中年文士嘆道:「六年前,張江陵陰殺何心隱……」
「據說隨園因此與張江陵斷交?」
「但此次事變卻是因隨園而起。」中年文士哼了聲,「錢龍泉盤踞東南數十年,根深蒂固,與高新鄭、張江陵均有默契,陛下如何能忍?」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錢!」
兩人均默然無語,這句話一語雙關,一方面是指當今皇帝不堪忍受東南財源受人鉗制,另一方面是指那位雖然致仕,但令皇帝也忌憚不已的隨園之主錢龍泉。
此時,一位兩鬢髮白的老者快步入內,兩人均起身行禮。
「大宗伯。」
「蛟門公。」
此人是浙江寧波沈一貫,隆慶二年狀元,如今官居禮部尚書……但在禮部尚書這個位置上已經熬了五年,始終不能入閣。
為什麼?
自然是因為沈一貫的叔父沈明臣當年是錢龍泉密友,還曾一度入幕。
「御史上書彈劾錢龍泉,陛下留中不發。」
在這種情況下,留中不發不是反對,而是默認,是隱隱的鼓勵和慫恿。
沈一貫面色灰敗,「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張江陵七十有二,於國之功,何人不知,陛下就如此等不及嗎?」
中年文士勉強開口,「彈劾錢龍泉是何罪名?」
「擅殺。」
「難不成是嘉靖年間,東南倭寇首級京觀?」青年拍桌大罵,「無恥之尤!」
中年文士看了眼沈一貫的神色,試探問:「薊遼總督?」
青年神色一滯,「再如何也是出師有名,如何能算擅殺?」
「錢龍泉當年致仕,也是因科道彈劾擅殺,這是翻舊帳啊。」中年文士苦笑道:「錢龍泉受三代帝王信重,不料……」
沈一貫嘆道:「遼東剛剛送來軍報,女真已然建國稱汗。」
屋內安靜了好久,沈一貫搖頭道:「龍泉公當年曾言,未能斬草除根,唯恐留下後患……如今,卻成了彈劾其本人的罪名。」
隆慶二年,錢淵調任蘇松巡撫,之後歷任福建巡撫、廣東巡撫、浙江巡撫、兩廣總督,始終在外地打轉。
嘉恆三年,錢淵調任薊遼總督,以女真擾邊為由,大舉發兵,殺戮甚重,壘起的京觀令人膽寒,錢龍泉之名可止小兒夜啼。
多有科道言官彈劾錢淵擅殺,張居正擬調其回京,但錢淵突然掛印封金,飄然南下,定居在寧波府鎮海縣,就此不問政事。
……
夜深人靜,高懸的明月灑下萬點明輝,卻照不亮世間陰私。
如今京中最為引人矚目的地方就是這兒,錦衣衛北鎮撫司昭獄,但沒有人敢來這兒。
「世間再無張太岳。」低低的聲音在角落處響起。
一身囚衣,滿頭白髮的老人坐在亂草上靠著牆壁,低低的又重複了一遍,「世間再無張太岳。」
「十年前,你辭官歸隱,只留下那封信,信中只有這句話……」
「世間再無張太岳……世人皆贊你眼光長遠,難道已預見今日?」
有腳步聲響起,張居正充耳不聞,直到腳步聲在眼前停下,他才疲憊的抬起頭,「田指揮使是要來送某上路?」
剛剛升任錦衣衛指揮使的田爾耕面有惶恐之色,側身讓出身後一人。
此人身量普通,相貌平平,臉上頗有風霜之色,看起來頗為疲憊。
田爾耕悄然退開,只留下此人。
「叮噹,叮噹。」
張居正艱難的扶著牆壁起身,拖著腳鐐緩緩上前,「爾乃何人?」
來人深深一躬,「世間再無張太岳。」
長久的沉默,似乎連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
「世間再無張太岳。」張居正蒼老的聲音帶著嘶啞和悲涼,「錢龍泉想作甚?」
來人輕聲道:「明日旨意,朝廷將厲行禁海。」
張居正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看的對面那人不禁垂目,「他錢龍泉的手也伸的太長了,深入昭獄,驅使緹騎也就罷了,連明日陛下旨意都能瞭若指掌!」
「厲行禁海,厲行禁海?!」
「蠢,蠢,蠢不可及!」
張居正痛苦的捶著柵欄,「何人誤國,當斬首以謝天下!」
「陛下之意。」來人停頓片刻再開口,「請相公南下相會。」
「果然,果然……」
「果然如此……高公所料不差!」
張居正喃喃數語後猛地轉身背向來人。
「同為科舉入仕,匡扶社稷,他錢龍泉卻與眾不同!」
「他錢龍泉早有不臣之心,卻要以此羞辱老夫嗎?」
「此生仕明,難道臨死卻要背上叛名?」
「滾!」
來人沉默片刻後,低聲道:「龍泉公曾言,張江陵當不肯南下,但請憐惜家眷子嗣。」
張居正緩緩走向草堆,艱難的扶著牆壁坐下,側身對著柵欄,「當年嚴分宜、徐華亭均身負罵名,其子亦不過充軍流放。」
來人嘆道:「三日前,陛下中旨,遼王復爵。」
張居正身子一僵,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後,沙啞的聲音傳來,「長房三孫。」
「必為相公留此血脈。」
張居正盯著烏黑的牆壁,緩緩伸手摩挲,「便在今晚。」
來人沉默片刻後,深深一躬,悄然退出。
十七歲的張同敞走出昭獄,抬頭正看見明月躲進了厚厚的雲層,身後的昭獄深處,正響起嘈雜的喧鬧聲。
是夜,萬曆十五年六月十一日,七十二歲的前內閣首輔張居正,自盡於昭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