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胡鬧(上)
2024-07-19 15:38:14
作者: 狂風徐徐
夜深了,書房內三四隻蠟燭的燭光下,幸時打量著陰影下的錢淵,白日裡覺得他容貌稚嫩,如今卻在陰暗的背影中覺得其稜角分明又好似沒入迷霧看不清晰。
王忬背著手盯著桌案上的地圖,良久後才長長嘆了口氣,揉著眉心緩緩坐下。
錢淵有點憐憫這位浙江巡撫,大規模倭亂在他手裡開啟,但絕不可能在他手裡結束,運氣好還能逃離這個火山口,運氣不好……看看下任浙江巡撫李天寵的下場吧,直接拉到北京菜市口了。
「賢侄真是用心了。」王忬第一次對錢淵用這種稱呼,「日後是想進職方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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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小侄倒是想進武選司。」錢淵腆著臉笑道。
「哈哈,還是職方司好,可以一展抱負。」王忬笑著搖頭。
「錢公子不如入大人幕府……」幸時試探問:「雖然有孝在身,但事急從權。」
錢淵精神一振,知道到時候了,他放在桌案上的右手微微顫抖,帶著希翼的眼神直勾勾的盯著王忬。
遲疑了會兒後,王忬搖搖頭笑道:「一來賢侄還要守孝,二來還需舉業,你應該是參加嘉靖三十四年的鄉試?」
錢淵泄氣點頭,「恩,正好出了孝期。」
「勉力吧。」王忬使了個眼色,幸時在桌案下踢了錢淵一腳,後者泱泱起身告辭。
走出巡撫衙門,錢淵趕緊接過張三遞來的衣衫將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特麼換算成陽曆都四月份了,咋這麼冷呢!
一路吹著風回了鋪子,裡面早就準備好了,各種點心都擺上桌,甚至李四還端了碗熱騰騰的雞湯麵出來。
「怎麼樣?」一直沒見到的楊文急匆匆問。
「什麼怎麼樣?」錢淵懶懶的低頭喝著雞湯。
「聽說倭寇被徹底剿滅!」
「噗!」錢淵沒忍住一口雞湯將湊近的楊文噴的滿頭滿臉,「不識字就算了,腦子還不好使!」
張三李四等人都在苦苦忍笑,他們都是跟著錢淵回杭的,路上聽多了各種倭寇流竄的消息,也知道自家少爺對抗倭形勢不大看好。
等楊文灰頭土臉的下去,錢淵才慢慢的整理思路,入王忬幕府自己是絕對不願意的,但為什麼王忬也不願意呢?
從能力上來看,錢淵已經展現了足夠的水準,而且和倭寇讎深似海,王忬卻不願意用。
是因為王忬不願誤了錢淵的前程?畢竟松江府案首考個進士的機率不小。
至今保持現代人思維模式的錢淵搖搖頭,他從不敢高估任何人的道德觀,如果是孫季泉還有可能,王忬嘛……
錢淵嘿嘿笑了笑,原本只是巡撫浙江,如今卻要將松江府扛在肩上,王忬膽氣已失,現在估摸著怎麼找替死鬼呢。
錢淵知道,自己的猜測不會距離事實太遠。
……
錢淵雖然已經離去,但巡撫衙門內的書房裡燭光依舊,王忬在地圖上反覆比劃,不時嘆息。
對於錢淵,王忬有特別的感覺,這個年輕人有一種胸有成竹萬事於心的信心,而事實也證明了他的正確。
想起兩次談話中的各種機鋒暗喻,王忬不禁嘴角微翹,真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年郎,倒像個世故的官僚。
「東翁,真的調兵北上?」幸時小心翼翼問道:「台州那邊形式不太好。」
「調兵北上,至少……至少要有個態度。」王忬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幾封書信,「都是被我壓下來的。」
迅速瀏覽一遍後,幸時腮幫子都在鼓,不僅僅是台州、嘉興,還有金華、紹興、湖州、處州都遭倭寇侵襲,死傷人數雖然不多……但這是報到巡撫衙門的,不用說,肯定是刪減版。
深深吸了口氣,幸時咬著牙說:「真的和錢淵所說……比他說的還要嚴重!」
「不錯,而且倭寇侵襲松江、嘉興已成定局,調俞大猷、盧鏜率兵北上,前者海路,後者陸路,另令湯克寬率兵南下支援台州。」王忬猶豫了下,「如今的應天巡撫是?」
「彭黯,江西人,但是嘉靖二年進士。」幸時對這些人事檔案如數家珍,「應天巡撫名義上轄十二府州,但實際上權柄不重,而且不兼任提督軍務,沒有兵權。」
江西人,這是嚴嵩的同鄉,嘉靖二年進士,這是徐階的同年,但通過幸時的語氣,前後順序,王忬很容易判斷出,彭黯是徐階的人。
也是,應天巡撫這個職務是不常設的,而且往往和蘇松巡撫混淆,彭黯要不是徐階的人,也坐不到這個位置上。
「調兵之前去一封信?」幸時輕聲問:「畢竟是越境……」
王忬點頭同意,一般情況下,明軍是不可以越境擊賊的,這也是為什麼台州府倭寇屢剿不利的原因,但松江府是個例外,不僅僅只因為徐華亭。
松江府隸屬南直隸,而南直隸是明朝皇權傳承出現的一個畸形,南京雖然保留了除了內閣之外所有朝廷機構,但沒有太多的實權,甚至對於南直隸的十二州府也沒有實際管轄權,比如松江府和蘇州府的政務、官司往往是受浙江省布政使、按察使管轄的,這也是朝廷後來設立蘇松巡撫的原因。
在這種情況下,王忬是絕對不敢調兵越境追擊流竄福建的倭寇,但有膽子追擊流竄松江府的倭寇。
但松江府如今壓根就是不設防的……王忬有點頭痛,南京城裡雖然一堆大佬,但應天巡撫沒有兵權,松江府區域不小,將來又必定是倭寇侵襲的重災區,但那兒現在壓根就沒多少明軍駐守也就一個金山衛。
王忬覺得有必要上書朝廷,在松江府設立總兵。
越想越是頭痛,王忬輕嘆一聲,「我獨何人,猶把虛名玷縉紳……」
幸時一愣,這是蘇東坡填的一闕減字木蘭花,後面是「不如歸去,二頃良田無覓處。」
「東翁……」幸時小聲勸道:「如今浙江沿海處處烽火,松江府、蘇州府日後也……」
「嗯?」
「倭寇來往無蹤,東翁難道處處派兵?狼土兵不能久駐浙江,這都是治標不治本。」幸時行使一個幕僚的基本職能,「不如求去?」
將「不如歸去」改成「不如求去」,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前者是掛冠歸鄉,後者只是換個位置以避禍。
王忬長嘆一聲,「難啊,難啊!」
幸時沉默片刻後說:「應天巡撫彭黯曾任兵部右侍郎。」
王忬搖搖頭沒說話,自從七年前夏言棄市,朝中嚴嵩得勢,徐階雖然入閣但也只是苦苦支撐,彭黯雖然有足夠的資歷,但徐階同黨的身份,導致其想拿到浙江巡撫這個職務實在是難上加難。
一陣沉默後,王忬突然回頭問:「錢淵今天來巡撫衙門,所為何事?」
幸時趕緊將張四維的事如數托出,「之前東翁親臨前線,所以扣押不敢釋放,現在東翁回杭,錢淵心急了。」
王忬嘴角動了動,在厲行禁海,剿滅汪直之後,自己肯定不會再下死手,這時候殺掉明軍中人脈甚廣的張四維,雖然算不上大事,但他絕不會為錢淵惹上這種麻煩。
於是,王忬揮揮衣袖,「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