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死生契闊
2024-07-19 10:40:43
作者: 斑之
楊得意要說起來還真是有點委屈他了,家裡從前也是富足人家。也請過先生,識得幾個字。沒成想逢著黃河水災,雙親拼著命給他送到大柳樹的枝椏上,叫他抱著樹。耗盡力氣的父母下一秒就叫洪水沖走了,小小的他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等洪水稍退一點,他望著已經瘡痍滿目、面目全非的家鄉。甚至找不到原來的家在哪了,他慢慢知道大概父母不會回來了。但是是冷血嗎?他竟然哭不出來,明明心裡浸滿了苦水。天天叫他麼兒的阿娘,督促他習字的阿爹。就這樣被突如其來的天災帶走了生命,他和著難民的隊伍一直走。
受災的郡實在是太多了,朝廷都快管不過來了。難民隊伍中每天都有人死去,他餓的渾身都水腫起來,手腳更是在寒冬凍爛到血肉模糊。後面一直照顧他的一個伯伯含著心酸又不得已的目光在臨死前告訴他:「再往前走吧,走到有官府的地方去,告訴他們你願意進宮去。好歹能活命啊,苦命的孩子啊!」
於是,他就入宮當了黃門。進宮後輾轉了好幾個地方,因為心氣高又認得幾個字,就遭到了排擠。後面就發落到了去給娘娘們養鳥,在那裡一個老太監指點了幾句。他終於醒悟過來,已經這樣了還端什麼架子呢?宮裡的人誰還沒有幾個苦處呢?後來,他才知道這個老太監從前是服侍栗娘娘的,栗娘娘失勢了他也就被打發來養鳥。
楊得意勤勉起來,也學會了嘴甜與人為善。幫著還有父母的黃門宮女寫家書,漸漸地也混開了。後面就調到了白虎殿給皇上養獵犬,怎麼說皇上一年也要去狩獵幾回,犬的供應比一般不受寵的妃嬪好多了,也算得上美差了。後面又當上了狗監,也大小算個黃門頭子了。
人往高處走,他不是沒想過鑽營。雖說和陛下一年怎麼也能見上幾回,但春陀從小就伺候的情分是一般人插得進嗎?聽說這小子為了固寵,徒弟都不收怕餓死師傅。
他本以為也就這樣了,沒成想叫他遇到皇后娘娘。他苦苦思索了幾天,故意跳出來。他提著性命在賭,賭陛下會不會看中他這一點小聰明。
他賭贏了,陛下調他去皇后身邊。
楊得意想混出點樣來,父母的屍骨是找不著了,但是人死入土為安。怎麼也要給他們立個衣冠冢,他每每想到父母還孤魂野鬼地飄著,鼻子簡直酸的像喝了醋一樣。
他進清涼殿前春陀就傳話過來叫他洗乾淨,這個他懂,娘娘懷著身孕。等他洗了好幾遍到身上全都紅了一大片,春陀這才教訓了他一頓帶他到清涼殿交給海棠姑娘。
娘娘比他想像的要和善,她下意識地看了四福一眼。他這一來是頂了娘娘身邊空了許久的近侍位子,直接站到了四福頭上。要不是娘娘不愛用黃門也輪不上他,他原來還想娘娘可能會不待見他。但是見了娘娘那一瞥,反倒叫他放下心來。
黃門說到底,跟常人不一樣。娘娘金尊玉貴的不喜歡也正常,但對四福尚能如此看顧,他一下子就定下心來,黃門能用得上的地方太多了,而他就要做娘娘的心腹。
娘娘擔心他和四福能不能處好,畢竟太監是無根之人,比不上宮女子到了年齡還能放出去嫁人。他想四福是不樂意他來分寵的,他打定主意要低眉順眼地對四福,不能剛來就打發回去。娘娘不喜的奴婢,陛下也不會再用的。
叫他吃了一大驚的是,四福反倒恭恭敬敬地叫他哥哥。
其實楊得意來的前一夜,春陀就透給四福了。四福一向忠厚,娘娘身邊他長青不倒,和他結個善緣。哪天犯了錯,還能托他向娘娘求個情。
四福倒沒有什麼,兩個徒弟炸毛了。叫四福給他們一頓好訓,罰他們跪了一個時辰。楊得意是陛下送過來的,沖這個就得尊敬他。更別說他們是伺候娘娘的老人了,怎麼能叫娘娘丟臉呢?
四福心裡明白,自己不夠聰明。陛下就是看他忠厚娘娘又喜歡花草離不開他。這是他的優勢,然而娘娘身邊總要進近侍的,不過也不用怕,他只要還像從前一樣,也沒有人能欺負他。
楊得意和四福都奔著好好相處,四福不僅心甘情願地屈居人下,更是不吝指教楊得意。一來二去,楊得意總算知道四福還真不是扮豬吃老虎,是真忠厚。也就微微放下了心防,兩個人倒是越來越和睦了。
有了近侍後,阿嬌也體會出來楊得意的好處了。他會說話,也勤快眼裡有活。四福畢竟主責還是伺候花草,跟春陀的接觸也交給他了,平常再送湯傳信給劉徹不用叫海棠她們去了。海棠她們到底許多事不方便做,楊得意就不同了。
比起宮女子,楊得意更願意揣摩阿嬌的喜好。少府最近上的膳,簡直不能再合胃口。偏偏,還沒有叫人有被看穿的不快。阿嬌至此也明白了為什麼劉徹送他來,叫海棠賞了他,至此,楊得意算是在清涼殿扎穩了腳跟。
劉徹問了她幾回,說要是耍心眼,叫春陀處置他。什麼叫處置?阿嬌不敢問,她不是白蓮花更沒有聖母心來質疑漢代的價值觀,但她還是想在不傷害自己的前提下儘量保證自己作為一個現代人的道德心。
劉徹看她沉默下來,多想了一下就知道她是嚇著了。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到腿上,語氣寵溺:「你啊,膽子還是像從前一樣小。」
阿嬌在心中抗議,這不關膽小好吧。人命,又不是螻蟻。那麼輕鬆地說殺就殺,她就是再活幾輩子也做不到。想到歷史上的漢武大帝可不就當人命是草芥嗎?抄家滅族幾百人的性命說殺就殺,眉頭恐怕都不會皺一下。
她自己沒有發現,但是自從她放下心來愛劉徹和肚子裡的孩子之後。她已經一點點開始展露本來的自己了,這點劉徹早注意到了,以為他不過是孕中反應。
心計過人的劉徹也沒有想到阿嬌從幾歲他還在為膠東王時就在或多或少地巴結他,這點是他小瞧了阿嬌。一向在他心中算不上聰明的阿嬌竟然能十幾年如一日地裝,就是生養她的館陶陳午都沒有發現。
她嘴上不敢反抗,但是情緒卻透過她微微撅起的嘴表現了出來。劉徹看她這樣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給她保證:「嬌嬌心善,朕也會多加注意的,當給我們的孩子積福了。」
劉徹凌厲的眉目總是帶著不怒自威的威嚴,但是在她面前他總是笑著的。這樣溫暖的他,真的還是歷史一怒血流成河的他嗎?
她相信有因必有果,沒有人願意隱在皇權的背後做一個讓天下萬民心驚膽戰的皇帝,她願意溫暖他。
從前她那麼盼望著回到現代,回到以前的生活中。那次似真似假的夢,冰涼的手術台,白晃晃的節能燈,護士姐姐溫暖的笑容。她無數次懊悔過,或許再停留一下就回去了。
但是如今,可能是因為感受到孩子一天天在長大。她已經不太敢面對自己的內心了,她已經捨不得劉徹,捨不得孩子,捨不得館陶,捨不得外祖母。
不知不覺,漢代已經帶給了她如此多的牽絆。
她把臉深深地埋進劉徹懷裡,想到以前對劉徹的嘴不對心到底還是內疚的。不管她怎麼對劉徹,從小時候他就這麼對她好,倒像她是哥哥一樣。她有點哽咽地說:「徹兒,你要一直對我這麼好。」
沒來由地,她想到了劉徹刻給她的玉佩,想到了從前在漪蘭殿中兩個人並肩而立的名字。她已經做不到像從前想的那樣,衛子夫來,她就心甘情願地讓給她。
他楞了一下,不過馬上他就用一種認真到叫人聽起來在發誓的語氣:「會,嬌嬌,我一定會一輩子這樣對你好。」是孕中敏感嗎?嬌嬌從前從不會表現地如此依賴他,現在這樣倒叫他心裏面幾乎化成一灘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