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脫簪請罪
2024-07-19 10:40:22
作者: 斑之
建元元年,以年號紀元的歷史上的頭一年。
行三銖錢,開立樂府,召舉賢才,罷養馬之苑,許百姓放牧樵採。新政的第一年,實在是做了許多事的,單從這一年就可以看出劉徹實在是能成就大事的一代君主。就是太皇太后也當著館陶不免誇了幾句,說他有高祖遺風。
太皇太后年紀一天比一天大了,館陶倘若一日沒有進宮,就該問左右長公主幹什麼去了。等到第二天進宮了,就該拉著女兒的手說孩子大了,不心疼娘了。叫館陶實在是有些又好笑又心酸,母親年紀大了,越發依戀起兒女來,全不似盛年時的果敢堅毅。
太皇太后自文帝去後,養尊處優幾十年。動氣的時候越來越少,但並不代表老人家的脾氣沒了,只是越來越照顧子孫後輩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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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勃然大怒的聲音從內殿遠遠地傳到外室來,從未見過一向慈愛溫和宛如自家祖母的太皇太后疾言厲色地發起脾氣來,左右侍奉的年輕侍女無不戰戰兢兢。
有年紀大的,為人仔細從沒有犯過錯得以在太皇太后跟前侍奉多年的女官就想起來。上次太皇太后發作還是因為臨江王自殺,後面到底叫太皇太后殺了郅都,想到這裡,心陡然間慢了半拍。
太皇太后正在發作丞相竇嬰,她怒氣不減:「這些酷史,其身不正,還有面目發作他人?」館陶侍立在一旁尷尬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竇嬰,有心想勸母后,但到底母后是為自己發作。
寧成扣了長公主府的馬車,還要上門拘留家主陳午。
太皇太后得知後,命去傳赦堂邑候無罪。長公主的馬車是不該跑弛道,但寧成也欺人太甚。她尚還在,就敢欺侮長公主,等她去了,長公主還有沒有站的地方了?
她叫館陶取過手旁的帛書拿給竇嬰,火氣不減:「這個寧成不是自比郅都嗎?他哪點比得上?蒼鷹獨行嚴酷,卻還廉潔,當得起管教皇親國戚的。丞相看看吧,一筆一筆都在上面了,收受賄賂是一名中尉的職責嗎?治法如同端一碗水,稍有不平,水則溢也!執法犯法。這樣的中尉,叫皇帝自己看著辦吧。」
竇嬰拿起帛書答諾,神情黯然地躬身退出去。
太皇太后尚余怒未消,衝著館陶說:「看見沒有?竇嬰向來是最能說最耿直的,哀家面前今天倒是不發一言了。」
館陶知道母后是在為自己發作,上前坐在老人家的手。握住母親青筋畢現有些乾枯的手,話在嘴裡打轉,過了好一會才說:「母后,這事本來就是女兒的不對。更何況,何苦責罵竇嬰呢?竇家子侄中,您一向最得意他了,叫他來受這氣幹嘛?」
太皇太后卻似乎笑了起來:「從前哀家總是以為,一個人的性子長成後,是很難改過來的。叫館陶說出錯來,哀家幾乎懷疑哀家老的連耳朵都不好使了。」她任由女兒略帶愧疚地摸著自己的手,帶著些滿意說:「能叫你聽進去的,怕是只有阿嬌吧。她外祖父說的果然不錯,她天生就比別人聰明許多,就是哀家易地而處也是沒有她清醒的。」
太皇太后幽幽嘆氣道:「她的聰明,和徹兒的聰明不是一種聰明。對她好,也對你好。」
她的話,叫館陶聽不太懂。
自劉徹實行新政以來,阿嬌就屢次叮囑館陶和陳家人低調行事。不要叫人抓住把柄,自己難堪不說,還叫陛下跟她為難。
她的話有一句對館陶觸動最深,皇帝皇帝,今時今日,劉徹說話就要言出必行。哪怕是太皇太后,也不會輕易折了他的鋒芒。
館陶千小心萬小心到底還是栽了個小跟頭,弛道是皇帝御用的車道,皇帝可以賞給你用。但是,自己用那就是僭越了。
寧成固然違法亂紀,但是太皇太后為皇親國戚出頭懲治他,還是會叫劉徹心有不快,怕是會遷怒阿嬌吧?
帝後說到底也就是一般夫妻,一旦有了隔閡就要越走越遠了。
館陶所料的沒有錯,劉徹拿到竇嬰手裡的帛書後確實發了火。既為寧成貪污受賄而惱火,更為太皇太后不動神色就查獲了罪證甩到臉上而臉色不愉。
「這麼看來在朝廷之外另有一個御史大夫署!而且專為那些無法無天的列侯外戚出氣用的?趙綰,你這個御史大夫叫人打臉啊。」年輕英武的少年帝王,堅毅的臉龐上布滿了陰鬱,話音冰冷。
「臣惶恐,臣請嚴查此案。」趙綰跪坐在席上,雙手向前行大禮。
「哦,行。」劉徹臉色緩和了許多,「那朕現在命你查辦內史寧成受賄一案,完成刑訴後,給朕嚴懲不貸!」說到尾音,他眉目肅然,語氣嚴厲。
室內為之一靜,靜到蠟燭剝離燈花的細碎聲音都聽的一清二楚。丞相竇嬰在這個少年皇帝臉上恍然看見了高祖的影子,都是一樣的心懷大志,更叫人心驚的是他不似文景二帝的寬厚,他更像高祖,一言之下,全是威嚴。
少年皇帝握緊了帛書,忽然問竇嬰道:「那現在寧成辦完了,該輪到同樣犯錯的皇親國戚了吧?天子用法,不別親疏,不殊貴賤,嚴懲內史寧成,也不要放過那些不軌於法令的皇親國戚,一項項的來,也叫祖母看看朕是不是一碗水端平了。丞相,如何?」
竇嬰正然道:「皇上此言不差,為君者當法無二適。只是,臣私以為對長公主應該更加慎重,不然……」他的話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但是話音在場眾人都聽懂了。畢竟太皇太后查寧成是為了長公主出氣,更何況後面還有皇后娘娘。帝後一向錦瑟和鳴,帝後不諧,於國不利。
他目光銳利,如刀子般割在在座大臣的臉上。忽而,他的臉沉靜下來了,想到阿嬌,他有些無法適從的沉默。
宣室內誰也沒有再說話,比之前的沉靜更叫人尷尬。為君者,最忌雙面標準。治不治長公主,都是一個問題。
打破沉靜的是春陀,他小碎步進來,跪在門口。看了看這一室臉色複雜的君臣,揣摩了下話語小聲面向劉徹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見。」
劉徹一愣,阿嬌?
阿嬌明知道今天下午他要在宣室會見重臣,她從不摻和打擾他的正事。想到長公主,他眉頭沒有察覺地一皺,看了看跪坐的竇嬰、趙綰、王臧。
他看了一眼春陀:「讓皇后進來吧。」阿嬌來是為了求情嗎?那也得讓她進來,皇帝一言一行落到臣子眼裡就別有深意,他今天落了阿嬌的面子。再加上要懲治長公主,明天滿長安城就該議論帝後不和、皇后失寵了?
他緊了緊心,腦中高速運轉起來,想怎麼樣一會在阿嬌求情時回答她。
春陀一臉為難地拿眼看了看劉徹,但劉徹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於是,他只得咬牙退出去。
阿嬌是脫簪請罪進來的,摘去簪珥珠飾,長發只是簡單地挽起,穿的是不著一針一繡的素服。
她神色自若地進到宣室,行大禮:「臣妾為臣母向陛下請罪,還請陛下寬恕。」說完雙手向前,匍匐行禮,畢恭畢敬。
重臣們在皇后進來後就行禮退到一旁,及至看到皇后的裝扮,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竇嬰這個三朝重臣還是第一次見著皇后請罪的場面。
劉徹大驚,他站起身去扶阿嬌,語帶嗔怒地說:「皇后這是何意?長公主是長公主,皇后是皇后。」他千思萬想就是沒有想到阿嬌會舍下臉面,來宣室作這種侮辱性請罪。
他眼眶有點發熱,他微不可覺地收住眼裡的霧氣。阿嬌知道他為難,她不想他為了她,在執法如一的新政面前,因為她直不起腰,立不了威。
阿嬌沒有順著他的手起來,她跪著沒有抬頭沉聲說道:「陛下,臣妾母家如此僭越。臣妾羞愧難當,唯有向陛下請罪。」
她的聲音是清亮的,歡快的,就是沒有過像此時一樣充滿了堅定意志的時候。她不施鉛華的樣子,卻比任何時候更像皇后。
他有些心痛,但看著幾個臣子眼裡濃重的欣賞讚譽之色。他理智清醒地知道,皇后尚且如此請罪,別的皇親國戚又怎麼能覺得自己的臉比皇后更大?目前的情況,只會讓新政貫徹地更加順利。
他定了定心神,宏聲道:「皇后賢良,朕准了。」他看了看跪坐一旁的臣子,冷怒道:「皇后尚且如此,別的王侯貴戚還有什麼話說?」
重臣們齊聲道諾,恭謹地退出去。到了殿外,望著已經有些發烏的天色,遠處的宮殿樓閣隱在暮色中更顯出漢宮的巍峨。幾個臣子站在殿外,趙綰先說話:「皇后,必為一代賢后。」
他語氣深沉,滿是感慨。
上位者尊,越是高位者越在意自己的臉面。
皇后娘娘,賢后風範啊。
他更知道的是,寧成查皇后娘家,私心裡更怕是有些拿這個帝國第一外戚顯名聲的念頭啊。剛正不阿,不畏權貴,這個名聲好聽也好用啊!這次,寧成貪污罪成立,也是不能善了的。
唉,九卿啊,又如何?
寧成自比蒼鷹,卻不明白沒有皇帝的支持,他的威嚴來自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