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師徒分道揚鑣，悟空重回花果山

  唐三藏眼見石猴疼痛難忍，心中只道，這猴子如今對我卻無半點敬意，不若趁此機會將他趕走，也省得我夜夜難眠，還得小心提防這猴子使壞，那豬八戒與沙和尚二人，雖然神通廣大，但不似這該死的猴頭這般對我無禮。

  一念及此，唐三藏道：「你有甚話說！我等既為出家人，當耳聽善言，不墮地獄，貧僧這般勸化你，你怎麼只是行兇？把那生靈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說？」

  孫悟空道：「他是妖精啊。」

  唐三藏怒道：「你這個猴子還在胡說！這西牛賀州乃是佛門祖地，靈山勝境怎就有這許多妖怪？只怕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看誰都非良善，看誰都在作惡，你去罷！」

  孫悟空道：「老和尚你又教我走，我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

  唐三藏道：「你有甚麼不相應處？」

  豬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呢。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難不成還要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里的甚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

  孫悟空聞言冷冷的瞪了那豬八戒一眼，只是怒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俺老孫一心向道，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甚麼行李？」

  

  唐三藏問道：「你既不嫉妒貪戀，為何不走？」

  孫悟空道：「實不瞞你老和尚說，俺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系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也曾為人，自從涅槃罪度，削髮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人。老和尚你果真要放我離去，不如把那個《松箍咒》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成這些人情兒也沒有了？」

  唐三藏聞言大驚道：「猴子！我當時只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咒》，卻沒有甚麼松箍咒。」

  孫悟空冷笑道：「若無《松箍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

  唐三藏聞言一時間又沒奈何，只得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兇了。」

  孫悟空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說罷又伏侍老和尚上馬，剖路前進。

  卻說那妖精，孫悟空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

  那怪物在半空中，誇獎不盡道：「好個猴子，果然厲害！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怪，按聳陰風，在山坡下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老公公，白髮如彭祖，蒼髯賽壽星，耳中鳴玉磬，眼裡幌金星。手拄龍頭拐，身穿鶴氅輕，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

  唐三藏在馬上見了，心中歡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竟然還念經哩。」

  豬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誇獎，那個是禍的根哩。」

  唐三藏問道：「怎麼是禍根？」

  豬八戒道：「那猴子打殺他的女兒，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裡呵，師父，你便要替他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當做幫凶，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站；那猴子使個遁法走了，卻不苦了我們三個頂缸？」

  孫悟空聽見道：「你這個呆子，休要這等胡說，可不唬了老和尚？等老孫再去看看。」

  他把棍藏在身邊，走上前迎著怪物，叫聲：「老官兒，往那裡去？怎麼又走路，又念經？」

  那妖精錯認了定盤星，把孫大聖也當做個等閒的，遂答道：「長老啊，我老漢祖居此地，一生好善齋僧，看經念佛。命里無兒，止生得一個小女，招了個女婿，今早送飯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來找尋，也不見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漢特來尋看。果然是傷殘他命，也沒奈何，將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塋中。」

  孫悟空獰笑道：「我說你這小妖怎麼總是不漲記性？你怎麼袖子裡籠了個鬼兒又來哄我？你瞞了諸人，瞞不過我！我認得你是個妖精！」

  那妖精唬得頓口無言，孫悟空掣出棒來，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顯得他倒弄個風兒；若要打他，又怕那老和尚念那話兒咒語。」又思量道：「不打殺他，他一時間抄空兒把老和尚撈了去，卻不又費心勞力去救他？還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殺他，那老和尚真要還趕我走，憑著我巧言花語，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罷了。」

  好大聖，念動咒語叫當坊土地、本處山神道：「這妖精三番來戲弄我師父，這一番卻要打殺他。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證，不許走了。」眾神聽令，誰敢不從？都在雲端里照應。那大聖棍起處，打倒妖魔，才斷絕了靈光。

  那唐三藏在馬上，又唬得戰戰兢兢，口不能言。

  豬八戒在旁邊又笑道：「好猴子！風發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個人！」

  唐三藏正要念咒，孫悟空急到馬前，叫道：「莫念！莫念！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

  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裡。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

  孫悟空道：「他本是個潛靈作怪的殭屍，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樑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

  唐三藏聞說，倒也信了，怎禁那豬八戒旁邊唆嘴道：「師父，他的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緊箍咒，故意變化這個模樣，掩你的眼目哩！」

  唐三藏心中本就對孫悟空不服管教不滿，耳朵又軟，豬八戒這麼一說就又信了他，隨復念起。

  孫悟空禁不得疼痛，跪於路旁，只叫：「莫念！莫念！有話快說了罷！」

  唐三藏罵道：「你這猴頭！還有甚話說！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在這荒郊野外，一連打死三人，還是無人檢舉，沒有對頭；倘到城市之中，人煙湊集之所，你拿了那哭喪棒，一時不知好歹，亂打起人來，撞出大禍，教我怎的脫身？你回去罷！」

  孫悟空道：「老和尚你真錯怪了我也，那廝分明是個妖魔，他實有心害你，我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反信了那呆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

  唐三藏發怒道：「你這潑猴越發無禮！聽你這麼說，只你是人，那悟能、悟淨就不是人？」

  孫悟空聞聽此言，心已冷，對唐僧道聲：「苦啊！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為師，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盡千辛萬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塗，只教我回去，這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你這緊箍咒我非無法可破，只是想護你成就一番功果，你今日既如此說，那你我緣分也是盡了！日後莫要後悔。」

  唐三藏道：「少了你這殺星，貧僧求佛之路，只會平坦，怎會後悔！。」

  孫悟空道：「這個難說，若到那毒魔苦難處不得脫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時節，想起我來，可就來不及了，你且與我寫下文書，老孫也好見過聖人道明緣由，取了這金箍。」

  唐三藏見他言言語語，越添惱怒，滾鞍下馬來，叫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即於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遞於孫悟空道：「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

  孫悟空連忙接了貶書，頓時笑道：「老和尚，不消發誓，俺老孫去罷。」

  他將書摺了，留在袖中，卻又與唐三藏道：「老和尚，你我緣法因果皆由天定，如今我也是跟你一場，今日雖半途而廢，不曾成得功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心安了。」

  唐三藏轉回身不睬，口裡唧唧噥噥的道：「我是個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禮！」

  孫悟空已然打定主意，此番走後便不再回來，見他不睬，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後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了三個孫悟空，連本身四個，四面圍住老和尚下拜。

  那老和尚左右躲不脫，好道也受了一拜。

  拜罷，孫悟空也就跳起來，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卻又吩咐沙僧道：「賢弟，你是個聰明人，卻要留心防著豬八戒，途中更要仔細。倘一時有妖精拿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聞我的手段，不敢傷這老和尚。」

  唐三藏道：「我是個好和尚，不題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

  那孫悟空也不與唐三藏答話，他與沙悟淨交待一番，也是全自己心意，置於唐三藏領不領情，孫悟空卻毫不在意。

  交待完之後，孫悟空一頭拭迸坡前草，兩腳蹬翻地上藤，上天下地如輪轉，跨海飛山第一能，頃刻之間不見影，霎時疾返舊途程。

  孫悟空忍氣別了唐三藏，縱筋斗雲，徑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

  獨自個行至半路，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里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

  孫悟空行至東海，感嘆不已，早望見東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

  只見那海水，煙波蕩蕩，巨浪悠悠，煙波蕩蕩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脈。潮來洶湧，水浸灣環。潮來洶湧，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卻似狂風吹九夏。乘龍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覆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卷千年雪，風生六月秋。

  那孫悟空本欲先去金鰲島尋小月見，可轉念一想五百餘年未曾回過花果山，想起了花果山中事物，卻是懷念不止，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

  孫悟空按落雲頭，睜眼觀看，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岩倒塌，林樹焦枯。

  原來是只因他當年鬧了天宮，拿上界去，此山被二郎真君楊戩，率領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

  這孫悟空一見，頓時心中發堵，倍加悽慘，只見峰頭巧石化為塵，澗底泉干都是草。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往日飛禽飛那處？當時走獸走何山？

  那孫悟空正當悲切，只聽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里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

  孫悟空問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

  群猴聽說，一個個垂淚告道：「自大聖擒拿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著實難捱！怎禁他硬弩強弓，黃鷹劣犬，網扣槍鉤，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只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飢去坡前偷草食，渴來澗下吸清泉。卻才聽得大聖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

  那孫大聖聞得此言，愈加悽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

  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百不到。」

  孫悟空一聽頓時大驚道：「我當時共有四萬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裡去了？」

  群猴道：「自從大聖去後，花果山被那楊戩攻破，當時死傷不少，後那楊戩又放火燒山，好在東海之上有雨至此，我們方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贍，難以存活，是月見仙子，告知我等大聖下落，帶走了一大半小猴，剩下我們這一半，一方面想為大聖爺爺守好基業，一方面故土難離，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更是不濟，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