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交代
2024-05-02 16:08:18
作者: 意遲遲
若生心尖一涼:「她死了?」
「我害怕,連地上的衣裳都沒有撿起來,就一口氣逃走了……」拾兒的聲音愈發低了下去,「不知道她是活是死。」她不敢說,她當時因為害怕,未及雀奴話音落地,便已然先鬆了自己的手,眼睜睜看著雀奴掉了下去。
那井裡的水很深,當時又正值隆冬臘月,井水冰一樣的冷,她的手泡在盆中浣衣,凍得通紅通紅,就像是廚房角落裡那爛了的蘿蔔似的,一按就是一個小小的坑,半天才能恢復如常。
這人,整個兒落進了深井裡,凍也能凍死了,更何況一冷,身子一麻,那用不了一會就能像塊石頭似的沉下去,溺斃了。
但看著若生的眼睛,她只搖頭道:「但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她。」
所以雀奴,興許是死了,興許又還活著。
她沒有親眼目睹,自然也就沒有辦法明確。
若生的一顆心亦像是落入幽深古井的石頭一樣,「撲通」一聲,在刺骨的水裡不斷地下沉,再下沉,仿佛深不見底。
良久,她終於緩緩道:「你說,他們叫她什麼?」
拾兒愣了下:「似乎是叫如霜。」
「如霜?」若生的眉頭倏忽皺緊,將這兩個字在唇齒間來回咀嚼。她同雀奴住在一道相依為命的日子裡,雀奴並不曾提及過「如霜」這個名字,但雀奴的確曾經說過,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用的都不是屬於她的名字。
雀奴,其實只是她的乳名。
吳亮不是個東西,有了雀奴後,就連見也沒見過她幾面,更不必說為她親自取名。因著雀奴的生母去世前喚她作「雀奴」,眾人後來也就都這般喊她。
她娘是東夷人,東夷崇尚的圖騰,據聞便是只模樣古怪的大鳥。
是以,她的乳名里,也帶了個雀字,想來她那背井離鄉多年苦苦求生的母親心中,至死也都是懷念故鄉的。
雀奴同她娘其實也不親近,她娘去世的時候,她年歲尚小,並不知事。但待她長大,見慣了嫡母兄長等人的醜陋嘴臉後,就不免對死去的生母多了幾分想念,這想念到最後越來越濃,也就全變作了那個乳名。
若生和她在一塊過了很長一段日子,二人身上流著的血雖是截然不同,但心裡頭,卻是比嫡親的姐妹還要更加親近的存在。
如果沒有雀奴,就不會有如今的她。
如果沒有她,世上大抵也就在那時便沒有雀奴這個人了。
她初遇雀奴的時候,恰逢大年三十。
天上飄著白茫茫的鵝毛大雪,四野寂寂里不時傳來幾聲炮竹聲,那原本應當喜慶的喧鬧,不管是落在她身上,還是落在雀奴身上,都沒有一星半點的喜氣。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心底里卻是不想死的,於是苦苦掙扎,妄圖活下去。
而雀奴當時,卻正在準備赴死。
懷抱著沒有一絲相同信念的兩個人,在那個深冬的夜裡,相遇了。
她像是在暴風雨來襲的大海上胡亂掙扎求生的人,拼了命的抱住了雀奴的腿,抱得那樣緊,哪怕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她也死死不肯鬆手。
許久以後,當她們一道坐在窗下,迎著明媚的日光,做針線活的時候,雀奴憶起往事來,難得笑了笑,說她當時那模樣,活像是剛從地裡頭爬出來的惡鬼一般,好容易抓住了個人當替身,就怎麼也不肯撒手了。
若生聽得哭笑不得,但仔細想想卻也是那麼一回事。
她差點,將雀奴的褲管都給抓破了……
指甲許久不剪,蓄得頗長,平素沒有用處,那會倒是極有用。
但雀奴說完,斂了笑,卻鄭重同她道了謝。
明明是雀奴救下了她,照料著她,明明是她虧欠了雀奴無數,可雀奴卻來向她鄭重其事地道謝。
若生也是直到那一日才知道,遇見她的時候,雀奴心裡頭的打算。
那孩子當時,已覺世上了無生趣,想去九泉之下見母親了。即便她當年好不容易才從惡人手中脫身,好不容易才活了下來,過得兩年,她自己卻不願意再活了。
如果不是遇到若生,她一定死在了那個除夕之夜。
一個人孤身在外,沒有任何一個能夠依靠的人,又生了一雙人人覬覦的眸子,雀奴的日子,一直過得都不好。
若生看著她的那雙異眸,心裡的酸澀幾乎要滿得溢出來。
雀奴在日光下微笑,碧藍色的那隻眼睛,清澈得湖水一般,她說,你能活著,我也一定能。
這世上,再沒有比活下去更難的事了……
她們的出身迥然,經歷亦是大不相同,但老天爺既將她們送作一塊,那就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若生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宣明十七年時,她便知道,這一次是時候由她來回報雀奴的恩情了。
她依靠昔年從雀奴口中零星得來的信息,找到了雀奴的生父嫡母,又一路找到了劉刺史,而今更是從拾兒口中驗證了當時鄭氏說過的話,可見雀奴離她已是咫尺之遠而已。
所以不管說什麼,她都不相信雀奴會死在那口水井裡。
只是一口水井而已……
不過區區一口水井而已!
雀奴一定還活著!
若生將心中紛雜的念頭一收,正色問拾兒:「可還記得當初找她的那些人都是誰?」
拾兒搖搖頭:「這哪能記得住,而且我當時也只是聽見了聲音,並沒有看到人……」
若生蹙一蹙眉,站起身來轉過臉向扈秋娘道:「天馬上就要亮了。」
外頭昏暗的天色,已經慢慢見了白,即便隔著窗子,屋子裡的人也能感覺到外邊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陽,會有多燦爛。
「奴婢立馬就將來龍去脈給問出來。」扈秋娘笑了下,一面當著拾兒的面將袖子往上撩了撩,她生得人高馬大,若非一張臉尚算清秀,乍然看去就不像是女兒家,而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
拾兒盯著她的手,打了個激靈。
扈秋娘往前邁了一步,而後抬手。
拾兒嘴裡「哎」一聲,身子下意識往邊上躲了躲。
若生便適時出言道:「暫且等一等。」
「姑娘?」扈秋娘聲帶困惑。
若生對拾兒道:「再加五百兩,你把梅姨娘吩咐你做的事情說與我聽。」
拾兒霍然抬起頭來,一張臉上滿是震驚:「再加五百兩?」那就是一千兩了!足足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
若生見狀,朝扈秋娘擺一擺手,財大氣粗地道:「去取一兩千的銀票來。」而後她看著拾兒輕笑了聲,「寶通錢莊,你自去兌了就是。」
寶通錢莊,也是連家的,只是知道的人並不多。
少頃,扈秋娘從綠蕉那領了銀票來交給若生,若生便直接將銀票塞進了拾兒手裡,口氣泰然自若地道:「你點一點。」
拾兒顯然被她這闊綽的做派給驚著了,哆嗦得比先前更厲害,一雙手捧著銀票,顫得像是大雨中被打得歪下腰去的花,抖啊抖,抖個不休。過了好一會,她才哆哆嗦嗦地將銀票給點了一遍。
——不多不少,正是一千兩。
拾兒咽口唾沫,又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當真給我?」
「你說了自然就給你,這是交易,銀子是你應得的。」若生眉眼彎彎,「我說話,也從來都算話。」
拾兒攥緊了銀票:「我什麼時候能離開劉家?」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急切得很,劉家在她口中就像是個龍潭虎穴。
若生聽出了幾分意思,面上笑得愈甜:「你何時想走,我就讓你何時走。」
拾兒低下頭去:「姨娘讓我到了時辰就來搬花。」
「什麼花?」若生問。
「奴婢不知道那是什麼花。」她話中已從先前的「我」變作了「奴婢」,聲音聽著也恭敬得很,「姨娘只說那花的莖先紫後綠,花開為白,十分容易辨認,一看就知。」
「將花搬去哪裡?」
「梅姨娘只讓奴婢將花送去她院中。」
若生挑眉:「還有呢?」
拾兒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將腦袋低下去:「她讓奴婢不管在這屋子裡看到了什麼,都不許聲張。」
「先前花園,也是她支使你去的?」若生笑吟吟。
拾兒說到這裡,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了,便點了點頭。
若生話鋒一轉:「說一說梅姨娘的事,她的孩子,是怎麼沒的。」
拾兒頓了頓:「那事,奴婢也不清楚,府里的下人私下都傳,說是夫人給弄沒的。」說著說著,她的膽子似乎大了些,「可奴婢看著卻不像是夫人做的,夫人平素真的是連只螞蟻也捨不得踩死……」
至於梅姨娘,那就不同了,雖然她面上看著也是溫溫柔柔的,可沒人的時候,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陰翳,總能叫無意間撞見的拾兒渾身一冷。
那眼神,忒嚇人。
拾兒抓著銀票,輕飄飄的幾張,卻像是山一樣重,又像是烙鐵,握在掌心裡,滾燙的。
她被這熱意一激,嘴裡的話也越發流利起來,很快就將梅姨娘的事說了個七七八八,外頭的天色也逐漸亮了許多。
最後,她十分肯定地說了一句:「梅姨娘,於栽培花木一事上極擅長。」
若生皺了下眉頭,微微頷首,轉身要走。
拾兒在後頭追著問:「姑娘,眼下是否就能讓奴婢離開?」
她迫不及待就要離開了。
「眼下,恐怕是不能。」若生轉過身去看了她一眼。
拾兒張皇:「您說您說話算話的!」
若生笑:「眼下這情形,正好能打一詞。」
「什麼?」拾兒有些傻眼。
「出爾反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