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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日不再

2024-07-10 10:03:31 作者: 老莊墨韓

  然而,她等來的不是預料中的疼痛,而是一聲極可怕極恐怖的慘叫。

  她愕然睜開眼,眼前只見一襲黑袍及地,脫口道:「爺爺。」

  這一刻,正圍著伊芙辱罵打的人,只感到了一陣突出其來的劇痛,在不可思議的巨力下,身不由己地四下倒飛出去,所有人在同一時刻發出悽厲的慘叫,聽來倒象是合為了一聲,也因此更覺恐怖和驚懼。

  而在四周旁觀圍罵的人,都只覺一陣狂風襲來,人人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待得再次睜開眼時,他們的親人,朋友,那些正圍著伊芙的人,已經分跌到四面八方,有人掛在樹頭,有人趴在房頂,有人吊在竹籬上,當然,有更多的人倒在地上,每個人都沒有力量再動彈,每個人都在不斷吐血,然而,就連呻吟的聲音都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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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堅強忍耐,而是因為在那可怕無比的劇痛中,人的意志已經在瞬間被催毀,就連呻吟的力量,都沒有了。

  而在伊芙身邊,已站了一個一身黑袍的白髮老人。他的長髮直垂至腰,他那黑色的衣袍式樣極奇詭異,長可及地,袍袖拂雲。他的面容蒼老而沒有表情,他的眼神冷漠得象千年不化的冰雪。明明太陽就掛在天空,可是,當他站在陽光下時,天地就變成了一片寂然的冰雪。

  而伊芙驚訝地叫著:「爺爺。」掙扎著起來,臉上一片茫然,仿佛仍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村人們至此才醒悟過來,老人和女人們尖叫著撲向自己受傷的親人,孩子們無助地大聲哭泣,而沒有受傷的年青壯漢們,飛快奔向他們那堅強的武器。鋤頭,鐵鏟,木棍,一切可以用來攻擊人的東西都被他們抄在手上,他們大聲怒喝著撲了過來。

  東方冷冷一哂。除了生平僅有一次,生死決戰之時,因對方曾是知己而處處手下留情,這世上,還從沒有什麼人在攻擊他之後,還可以有命活著。他可不象那些所謂的正道中人那樣,有這種那種的束縛,或是認為,用武功去殺不會武功的人,是一件很丟臉的事。

  然而,這時仍然什麼也不知道的伊芙大叫了一聲:「不要。」她張開了雙臂,攔在東方面前,大聲地喊:「你們不要傷害他,他只是個老人。」

  東方略略揚眉,把手上的力量收走一大半,左手一把將伊芙拉後,右手才閒閒一袖揮出去。

  這一次,伊芙看得很清楚,她感覺到一隻手搭在自己肩上,把自己拉得後退到一邊,她親眼看到,那黑色的袍袖,鼓著風,飄拂不定如疾風浮雲,在她面前,並不快,也不象很用力地揮了出去。然後,天地之間,勁風大作,接著是慘叫聲震徹心魂。

  這一次的慘呼聲是次第響起,一連串響個不停,幾乎讓人錯以為,這慘叫聲永遠不會停止。

  伊芙親眼看著,那些年青的,強壯的身體,象枯枝敗葉一樣飛了出去。那些熟悉的面容因為痛苦扭曲到極至,那些熟悉的身體,象蝦子一般因痛楚蜷縮在一起。

  有的人跌落在地,馬上傳來清脆的骨頭斷裂聲,有人還在半空中,鮮血已經象泉水一樣噴了出來,有的人倒掛在樹上,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裂開大大小小的口子,無數的鮮血迅速染紅衣服。

  天地一片寂靜,世界一片寂靜。剛才的喧鬧,剛才的紛亂,剛才的怒罵喝斥,全都變成了這一刻的靜寂。

  幾乎是轉瞬之間,全村的青壯年,都已經倒了下去,他們或許還沒有死,但給人的感覺全都只剩下一口氣,正拼命地掙扎在生死線上。

  剛剛還在哭泣的女人們,連痛哭都忘了,剛剛還在慘叫的老人,張開嘴,僵硬地站在地上,發不出聲音。

  有人全身顫抖,有人站不穩,或跪或趴或跌在地上。

  有人喃喃地在念著:「魔鬼,魔鬼……」

  有人雙手向天,做出向神靈上天乞求的姿式。

  有人全身抖個不停,五體投地伏在地上,額頭牢牢抵著地,再也不敢抬頭看一眼。

  沒有人再敢正眼望東方,沒有人再敢沖向他,甚至沒有人敢對他發出半點聲音。人們大多僵硬,崩潰,而僅有幾個還僅存理智的人,或是顫抖地想儘量把自己往樹後屋裡藏起來,或是走向自己受傷的親人,流著眼淚,卻不敢作聲地看他的傷勢,或是有人強忍著,發出幾聲低微的啜泣,臉色蒼白得象鬼。

  東方很滿意。看,這世上誰需要講什麼道理,又有什麼必要解釋。拳頭就是道理,力量就是解釋,世人從來多負心,既然如此,又何必同他們講情義。

  他笑笑,轉過身來,眼神忽然一凝,頓在了伊芙身上。

  伊芙正愣愣望著他,眼中全是驚恐與畏懼。

  東方微笑。啊,這個笨蛋女人,似乎終於開始正常了,終於開始用正常人的眼神來看他東方這個魔頭了。

  他微笑,伸手,仿佛漫不經心地想為伊芙拂一拂紛亂的頭髮。

  伊芙很自然地往後一縮,無意識地想要迴避與他的接觸。

  東方低聲輕笑,居然並不生氣,眼神竟是從未有過地溫柔,他看了看伊芙,然後朗聲長笑。

  這一聲笑,竟是穿雲裂石,聲振長宇,自有金石之音。

  伊芙因為驚奇而瞪大了眼,他能發出聲音,他……他應該是會說話的。

  然而,下一刻,便是風聲大作,飛沙走石。

  伊芙身不由己後退數步,閉上眼,以避免被風沙傷到眼睛,再睜開時,天地寂寂,再不見那個很多很多日子以來,她日日必見的身影了。

  回到那並不讓人留戀的一方空地,東方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一袖拂出,整座小木屋轟然倒塌。那小小的簡陋的木屋,是一個純樸的少女,在陽光下,帶著滿頭汗水,辛苦地拖動一塊塊木頭,嘮叨著催促著那個總愛懶洋洋倚在旁邊不做事的爺爺幫手,慢慢地建起來的。

  每一塊木頭是她綁緊,每一個接口是她釘牢,屋頂上,每一叢茅草,每一枝樹葉,都是她親手覆蓋上去。

  然而,東方沒有任何遲疑地一袖揮出,於是,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汗水,所有勞累中的笑容,所有辛苦裡的快樂,在這一刻,都化為塵埃。

  遠處傳來伊芙驚惶而焦急的叫聲:「爺爺,爺爺。」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慌亂越來越急切。

  東方的神色,卻沒有一點變化。既然畏懼,既然恐慌,為什麼又要來找尋。

  然而,來尋找是為什麼,他已然不介意,也並不想去探尋。他知道,他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一個讓他可以如此輕鬆,如此暢快,如此不需要有任何留戀,不必有絲毫回頭的機會,一個可以讓他永遠和這個氣人的笨村姑不再相見的機會。

  該學的語言他已經學會了,在偏僻山村長大,不曾出外的笨村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不會比他更多。那個小村姑,已經徹底失去利用價值了。

  伊芙飛快地奔向山林,奔向她與他日日常相對的小小空地,奔向只屬於他和她的小小木屋,奔向那個旁人眼中的惡魔。她飛快地奔跑,狠狠地責備自己。

  怎麼能那樣對待他呢?

  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人這樣站出來保護過她,從來沒有人,因為她被責罵而這樣生氣過,從來沒有人,因為別人傷害她而去攻擊別人,從來沒有人,會為她抱這樣的不平。

  然則,她卻傷害了他。她居然也象別人一樣,因為吃驚,因為害怕,而躲避他,而用厭惡的眼光看著他。

  他一定非常非常傷心吧。

  伊芙狠狠地責備自己,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知道後悔,為什麼,當時僅僅是因為沒想到,因為太過吃驚,所以,竟然那樣冷漠地對待他。

  那個爺爺,明明是個極溫柔的人,所以,他的眼神里,有的只是寂寞,所以才會在她歡樂時,仿佛流露出微笑。這樣溫柔的人卻出手傷人,一定也是很不情願的吧,一切都是為了她,她卻反而害怕他。

  受傷的村民們看起來雖然很嚴重,可是聽村長說,都沒有生命危險。爺爺,其實是個極心軟的人吧。他那麼厲害,那麼本事,可是穿得那樣簡單陳舊,眼神那樣憔悴憂傷。他一定有過很多很多的傷心事,現在的處境這麼不好,也從來不用他那麼厲害的本事去欺壓別人,情願一個人孤零零生活在林子裡,我卻這樣這樣地傷了他。

  她飛快地奔跑著,她想要來到他的爺爺身邊,眼看著那片空地就在眼前,她大喊著爺爺衝過去。她要去到他身邊,她要對他說,她沒有害怕他,沒有厭惡他,她只是太吃驚了,一下子沒有回過神,她是個笨姑娘,她不夠聰明,她沒看出爺爺這麼本事,但是,她還是想要做他的孫女,還是想要永遠永遠陪在她的身邊。

  然而,她所有的熱情,在這一刻,全然冷寂。

  整片空地,到處狼藉。昨天還在的木屋已經不見了,只有滿地斷裂的木頭,只有滿眼飄零的茅草和樹葉,隨風輕動。

  伊芙手腳僵木地望著這一切。他們的空地沒有了,他們的木屋沒有了,她的爺爺不見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慢慢地,慢慢地蜷作一團,然後慢慢地痛哭失聲。

  再不會有人安靜地烤著肉,在熊熊的火光下抬頭,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她。

  再不會有人隨興地席地而坐,側過頭,眼中帶笑,看她大口吃肉。

  再不會有人一語不發,卻從來沒有一絲不耐煩地,聽她說一切瑣碎之事。

  再不會有人總是把空空的酒壺遞過來,明淨的眼睛隨意一掃,就讓她忘了所有的後果,一個人悄悄去偷酒。

  再不會有人在她被人欺負時挺身而出,如親人般保護她,毫不客氣地把欺凌她的人全部打飛。

  從有記憶以來,她就沒有親人。在這小小的村莊中,她笑著鬧著開開心心長大,只有一個人睡覺時,才會整夜整夜呼喚親人的名字,淚流滿面。從什麼時候開始,生命中有了一個人,讓她總是惦念,時時牽掛他可曾餓著,有無冷著。讓她每天每天,不見一面,就不能安心,讓她倚偎在他的身旁,一顆心就前所未有地安寧。

  她想,她終於找到了屬於她的親人。然而,轉瞬之間,又被她親手毀掉這份情誼。

  她蜷縮成一團,痛哭不止。從此之後,她再也沒有親人了。她到底哭了多久,她不記得了,只是到最後淚已哭盡,嗓子也已經徹底干啞了,然而她站起來,向前走。

  穿過樹林,穿過小村,離開她最最熟悉的家園。

  在前方,在那無數的樹森,無樹的山林之後,是一個有無數人的陌生世界。

  村里長輩們的傳說中,那裡的國王暴殘無情,那裡的軍隊兇狠可怕,他們讓可憐的百姓無法生存,只能拼命逃離。但是,那裡,應該就是爺爺離去的方向,那裡,應該就是爺爺離開後,所投向的世界。在那裡,應該可以有機會,找得到她的爺爺……

  她不記得自己沒有帶食物,她不記得,自己這麼多年替村人做工,得到的少少的一些錢,都還放在她的小屋子裡沒有拿。她不記得,自己兩手空空,除了一雙因為做粗活而長滿粗繭的手,除了一個稚弱,但卻扛過無數重擔的肩膀,她什麼也沒有。

  然而,她一直一直走下去,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路,就此,身影漸漸地,湮沒在小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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