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山陵崩
2024-07-10 09:12:24
作者: 夢夫人
八月末,秋風裹卷著菊花的香氣吹過了東京城上空,京城中的男女老幼相攜著往皇家菊園裡看花,人人臉上幸福之色溢於言表。聖人有了後代,這乃是普天下同慶的好事,所以許多人路過宣德樓時,都會舉手加額朝皇宮方向行大禮。
仁宗將朝中的宰執們和兩制官司,以及諫院中的司馬光和呂誨等召到了福慶殿中,數個翰林知待詔和修起居注官員的身旁擺好了筆墨紙硯。
眾臣看到仁宗擺出這個駕式,便知道他心中有了決斷。
經年風霜已染白了仁宗的兩鬢,他坐在朱漆明金龍床之中,身著朱紅色廣袖童子攀花紋常服,雙眉微垂,眉心有兩三道川字紋,像是在蹙眉嘆息。
內侍們魚貫的持著銀湯瓶來給眾位大臣上茶,湯瓶中水汽蒸騰,茶盞瞬間模糊了起來。大臣們都無心飲茶,只是默默注視著茶盞中的水汽。
「眾卿,皇子事,當如何?」仁宗輕輕將手疊放在腿上,左手握住了右手的大拇指。王大內侍瞄了一眼,已然知道,聖人非常緊張,只有他在緊張的時候才會這樣。
韓琦站起說道:「已有皇太子,豈能再立?無錯而廢,將來皇太子將如何?陛下,三思呀!」
他語氣悽厲,聲徹福慶殿內外,聞者無不變色。
仁宗默然……
司馬光站起道:「陛下,若是不立小皇子,將來小皇子當如何?陛下,也請你三思。」
餘下的人,看著這兩人交鋒,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說話的,都微垂著雙目,似在苦苦思索。
「太子仁智,中外皆知,無故而廢,這實是奸人之謀,挑唆陛下與皇太子之間的父子親情。」韓琦道。
「那小皇子當如何?有父卻不能祭祀,有家卻不能回,以後只能在封地上渡過餘生嗎?」仁宗的眉頭挑了挑,顯然司馬光這句話觸動了他的心窩。
仁宗又問,「幾位卿家,何故不發一言?」
這時,富弼忍不住了,站起來直言道:「立誰為太子,誰承繼大統,乃陛下家事,何須我等置喙?」說完之後深揖一禮復又坐下,依舊如老僧入定般,氣定神閒。
曾公亮挑挑眉毛,詫異的看了一眼富弼。仁宗的臉上卻流露出了一絲喜色。
韓琦卻是面如死灰。
九月初三又到了小朝會的時間,仁宗正準備去垂拱殿聽政,突然之間昏厥不起。王大內侍禁止任何人接近仁宗,命令小黃門去請了太醫來替仁宗診脈,又命令自己的乾兒子率領了黃門內侍將苗賢妃的閣居團團圍住,不許放一個人進去。
強灌了藥後,仁宗才悠悠醒轉,拉著王大內侍的手說道:「務滋,請皇后,請文彥博來……」
王大內侍垂淚應道:「奴婢即刻派人去請皇后,只是潞國公尚在洛陽丁憂。」
仁宗「哦」了一聲,又閉上了雙眼。
不一會,宰執們結伴來到,看到仁宗面如金紙,王大內侍坐在一旁暗自垂淚,以為帝已上仙了。富弼『噗』的吐出一口鮮血來,踉蹌著就要往前去生生的忍住了身形。
仁宗又緩緩張開雙目,注視了一眼他的宰執大臣,艱難的說道:「立詔!」
次日,數道詔書飛出宮外。
苗賢妃生皇子有功,被立為貴妃。她閣居中的俞昭儀今年年初剛剛從充儀升了昭儀,又跟著升了兩級成為了修媛。
廢趙曙皇太子稱號,廢趙曙之名,恢復舊名趙宗實。令其即刻遷出東宮,又將東宮改為慶寧宮,為太子居所。
賜趙宗實知大宗正,協理宗族事務,其子各封為國公。
特封溫成皇后張氏第八妹由才人升兩級為捷妤,凡宮中嬪妃各升一級。
小皇子賜名為頊,即日立為皇太子。
苗賢妃兄弟因內闈不修,有失德之事,被貶出京外,任滄州縣令,無詔不得歸京。
凡宮中未曾受寵幸的宮女,以後必須放歸民間,任其自行婚配。
五日後,一臉風霜的文彥博顧不得休息,到了京城立刻叩宮求見。
沒人知道仁宗拉著文彥博談了什麼,然而他一臉擔憂的進去,卻是一臉悽惶之色的出來。
袖子裡隱隱約約露出一角金黃色的詔書……
又過得幾日到了九月初九重陽節,仁宗再度在福慶殿召見官員,兩府官員們這時在大慶殿中設醮祈福,數位大臣執宿於大殿西廡,聞聽召喚急忙晉見。
仁宗看起來比前幾日更加消瘦了些,說話也非常的吃力,需要依靠在皇后和苗貴妃的身上才能勉強坐著。
「怎不見小皇子?」文彥博突然發現小皇子沒有出現,立刻問道。
仁宗擺擺手,有氣無力的說道:「是我不讓他來,他剛剛出生,最是聞不得藥味,若是染了病症……」後面的話卻是沒有說。
「卿家們陪我最少的也有五年了吧……」仁宗的目光在幾位執政大臣的臉上掠過,浮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司馬光伏地不起,哭泣道:「今上之德,如日月之輝,恭己無為,寬仁明聖,四海雍熙,八荒平靜,士農樂業,文武忠良……」
富弼垂淚道:「四十二年於茲,可謂海內大治矣。」
曾公亮泣道:「宋興七十餘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聖、景祐極矣……」
「太子日後文有諸君,武有狄青,吾慰矣。」仁宗深吸一口氣,臉頰上浮現出兩坨不自然的紅色。
眾位大臣看的明白,這是迴光返照。文彥博輕聲問道:「陛下可要漢臣來見?」
這些年狄青在京中避禍,深居簡出,從不與朝中任何人來往,哪怕就是他以前部下也不敢和他們見面。日子雖然過得鬱悶,可是卻沒有性命之憂,所以到現在依舊精神很好。
得知仁宗生病的消息,他很想叩宮求見,可惜他現在只是一個被邊緣化的武將,根本就沒資格入宮。
仁宗搖搖頭,表示自己不想見狄青,他算是明白了,自己只要稍微流露出一點對狄青的喜愛,給這位武將帶來的就是巨大的傷害。所以保護狄青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召見,不問候,不想起……
「皇后與貴妃無輔弼之材,日後太子還需得諸君多加提點。」仁宗又道。
給文彥博、富弼、韓琦、曾公亮加上了太子太傅的頭銜,令他們以後盡心輔佐太子,保大宋朝萬代江山。
數位大臣垂淚應下了。
「令狄青領樞密副使,節制河北三路兵馬。」仁宗的手指顫抖著在地圖上指了指西夏和遼國。
「新大陸?」仁宗的眼中透過無限的希望和憧憬,有宋以降,有哪個君王能象他一般,為大宋朝開疆擴土如斯?
四位輔弼大臣互看了一眼,文彥博上前一步低聲道:「官家,臣等議後,覺得給新大陸起一個名叫美洲。明年正月後過完春節,便讓去新大陸的人揚帆遠航,現在官船已經準備了六十多艘,其餘私人船支不計其數。他們還等著回來的時候求官家頒旨獎賞呢!」
「美洲?」仁宗嘴角勾了勾,勉強露出笑容,一個美麗的新世界嗎?又聽到那些人想求他的獎賞,臉上顯出不自然的潮紅來。
「內庫?」
權知三司使蔡襄上前一步道:「陛下,今年內帑豐盈,共有三百多萬緡。國帑稅收更是喜人,共有兩千一百萬緡。」說完之後深吸一口氣才極力忍住了聲音里的顫抖,抹了抹眼角的淚水。
「將內庫一分為三,一份給幾位公主,一份留給太子,一份充到國庫中。」仁宗微弱的聲音傳來,一句話說了好久才說完。
寢宮中的大臣們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突然聽到宣德樓方向傳來了嘈雜聲。
王大內侍的乾兒子連滾帶爬的衝進了寢宮,顧不得宮中的禁忌,低聲道,「官家,百姓們聚集在宣德樓外,手持燈籠在為官家祈福。」
仁宗面現潮紅之色,掙扎的站起身來,想要親往宣德樓。皇后和苗貴妃急忙攙扶住了他。
四位輔弼大臣勸道:「陛下不可親往,不如讓皇后抱著太子代陛下一去如何?」
「貴妃也一起去吧!」仁宗咳了幾下,「我和愛卿們有話要說……」
曹皇后看了一眼壓抑著喜氣的苗貴妃什麼話也沒有說,令她去自己閣中抱來小太子,倆人一起往宣德樓前慰問百姓去了。
「皇后有才無德,貴妃無德無才,日後諸君只需小心皇后即可。」仁宗艱難的說道,「後宮一分為二,貴妃自然要和皇后爭鬥不休,到時諸君只需居中調解,不偏不倚,只要兩宮不垂簾,自能保太子安然無恙。」
眾人卻是聽明白了,只要他們不偏不倚不拉偏架,那麼兩宮就會為誰來垂簾而爭鬥,最終只能誰都不聽政。
仁宗又咳嗽了幾聲,飲了一口王大內侍遞來的參湯,接著說道:「此二人若有不軌之處,任諸君處置……有狄青在,曹家翻不起大浪,諸君為了太子,萬勿傷害狄青。」
看了一眼王大內侍,王務滋將一份出宮的宮女名單交給了三位輔弼大臣。
文彥博看了一眼,只見上面鄒三姐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猛的抬起頭……
仁宗笑了笑,「讓她們自行婚配吧……陪了我這麼多年,沒甚東西,臨了贈她們歸家!」雙目中閃過一絲難懂的晦澀,直直的盯著文彥博。
文彥博深施一禮,道:「臣代這些宮女謝陛下宏恩,願陛下鴻福齊天。」
「寬夫,朕要奪情,你可願意?」仁宗用了一個書面語朕來稱呼自己,顯見得這句話是非常鄭重的。
文彥博揖首道:「任陛下施為。」
「起詔。」一聲令下,旁邊翰林學士王珪筆走游龍,寫了一份奪情詔書,蓋上了皇帝寶印後雙手遞到了仁宗手中。仁宗的手顫抖著拿不穩這份詔書,還是王大內侍從旁協助才勉強交到了文彥博手中。
文彥博將詔書高舉過頭頂,推金山倒玉柱,朗聲道:「臣遵旨!」
「賜你昭文館大學士、同平章事、知賢修撰、知樞密使一職……」仁宗微微的笑。
文彥博再揖道:「臣遵旨!」
韓琦富弼曾公亮聽了這話,雖然詫異從此後就會有四位相公了,還是以禮相見,確定了文彥博的昭文館首相地位。
「寬夫……」仁宗緊緊拉著文彥博的手,雙目中露出期許的神色。
文彥博雙目含淚,道:「君待我如廝,臣敢不效死耳?臣在一日,此誓便在一日,永不更改,臣願為陛下和太子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福慶殿外低聲涰泣的小黃門們隱約聽到屋裡眾位大臣氣壯山河的誓言:「臣願為陛下和太子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到了下午,仁宗勉強吃了幾口菊花粥,插了茱萸,陪著皇太子玩了一會。後半夜,他遽然起身喊了一聲爹爹,又呼喚左右將皇后和貴妃太子請到福慶殿中,眾位大臣等在殿外候召。
小太子到殿中時,仁宗已然虛脫,躺在床上雙目渾濁,看到太子,強撐著用手撫了撫太子的小手。
太子看到父親摸他的手,便呵呵的笑,一邊笑一邊吐泡泡,極其歡愉。
仁宗流下淚來,往自己胸口指了指,又指了指天。
皇后半擁著他,低聲道:「官家,你有兒子了,祖宗們看到了……」
時近寅時(凌晨),仁宗在皇后和貴妃的懷裡闔上了眼,與世長辭。
癸卯年九月戊申日(嘉佑八年九月十日),山陵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