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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海歸一 第十七節 野有遺賢

2024-07-10 04:14:32 作者: 莊不周

  趙始戰戰兢兢的進了咸陽宮,雖然已經是仲秋了,可是他的後心還是一陣陣的冷汗。在進宮之前,他在宮門處看到了來自南越的車子,知道肯定是南越有消息了,但是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卻不知道。好消息也就罷了,一旦是壞消息,他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再走出這個宮門。

  「外臣拜見大王。」趙始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共尉面前。

  共尉微微一笑:「從現在起,你就不是外臣了。」

  趙始一驚,隨即放鬆下來,知道肯定是父王向西楚稱臣了,他的小命保住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的。可是放鬆之後,他又恍惚有些失落,從現在開始,他跟那個南越王之位就沒有關係了。

  「你父王識時務,是個聰明人。」共尉賜了座,又將手邊的一份奏章遞給趙始手中。趙始小心的打開了,正是趙佗稱臣的表章。和趙始所知的略有區別,趙佗要求辭去南越守之職,改任南越尉,也就是說,他還不願意放棄兵權。趙始本來還有些擔心,可是一想共尉的笑臉,再想想共尉控制手下大將的手段,估計趙佗就是掌握了兵權,也會被共尉不動聲色的削弱了,不至於讓他有為禍的機會,這才終於放了心,仔細看了兩遍,將奏章又還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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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我們預先的約定,你父親現在是南越尉了,做為兩千石的官員,你可以奉蔭為郎,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宮裡的郎官。」共尉簡明扼要的對趙始說道:「不知你可有什麼想法?」

  趙始有些失望,他也知道,做郎官就在共尉身邊,往好處想,那是近臣,升遷的機會多,往壞處想,那是就近監視,不過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共尉賞什麼就是什麼了。反正老子趙佗是萬戶侯,等他一掛,自己至少還有個侯爵可以繼承。

  「謝大王。」

  「起來吧,去領你的衣甲。」共尉吩咐道。趙始剛要起身,共尉又說道:「好好練習騎射,屆時隨我出關作戰。」

  趙始一聽,知道有機會立功了,心中大喜,連忙大聲應喏,起身跟著旁邊的郎官出去領衣甲、兵器和馬匹。

  原本宮裡的郎官是要自備武器、衣甲、馬匹的,因為一般擔任郎官的都是官員子弟,所以也不在乎這點錢,後來共尉發現,這一筆開支對於普通人家的子弟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就改成公家供應了。最感激這個命令的是那些以良家子身份擔任郎官的。做郎官是出仕的捷徑,但是這筆開支,卻讓許多家境不太好的年輕人望而卻步,現在由公家擔任,對於他們當然是個利好消息。命令一出,隴西、北地一帶的年輕人紛紛請試,共尉因此新建了一支羽林騎,大約千餘人,全是由精於騎射的邊郡子弟組建的。羽林騎的郎中稱為羽林郎,和虎賁郎一樣,從屬於宮屬禁衛。共尉外出時,他們就是親衛步騎營,夾行拱衛。他們在共尉面前露臉的機會多,外放的機會也多,隔三岔五的就有人出去補缺,雖然都是從百人將開始補起,但是他們出身不一樣,在軍中很受優待,升遷起來也快。

  趙始就歸屬於羽林騎。

  趙始出了門,迎面正碰上新來的軍謀陳余。趙始收了臉上了笑容,規規矩矩的站在一到,看著陳余昂首挺胸的進了宮,然後撇了撇嘴。這個大梁名士現在就剩下這個譜了。陳余到咸陽城一個多月了,趙始在那些達官貴人舉辦的宴會上見過他幾次,知道他現在並不得意。本來想爭取個王做做的,可是沒成想最後一無所有,向西楚投降之後,只封了個南皮侯,三百戶。很多人都以為他會憤而離去的,可是誰也不成想,他居然老著臉皮留下了。

  趙始很看不起這個名士,只是出於禮貌,他從來不把這種蔑視放在臉上。

  陳余沒有正眼看趙始,但是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了趙始眼中的輕蔑,他只好裝沒看到,大步進了咸陽宮。門口的郎官看到他,都客客氣氣的行了禮,放他進去了。陳余現在是軍謀處的軍謀,隸屬於軍謀祭酒李左車,在宮門上有門籍。

  共尉和李左車正面對面的坐著,輕聲討論著什麼,聽到陳余的腳步聲,共尉抬起頭,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陳余在殿門口解了劍,脫了鞋,剛才的傲氣藏得嚴嚴實實,低著頭進了殿門,躬身施禮:「臣軍謀陳余,見過大王。」

  「起來吧。」共尉擺了擺手:「坐!」

  「見過祭酒。」陳余又給李左車行了一禮。李左車點了點頭,有些不自然的應了。他原本是陳余的軍謀,可沒想到,這才幾年的功夫,兩人倒了個個,陳余成了他的手下。他都有些懷疑,共尉是有意拿陳余開涮,可是沒想到,陳余那麼傲氣的一個人卻接受了這個職務,而且十分恭敬,每次看到李左車,都客客氣氣的打招呼。

  「陳君,先看看這份軍報再說。」共尉一直很客氣的稱陳余為陳君,而不是稱他的官職。這讓陳余極受傷害的心靈稍有些安慰。他接過共尉遞來的軍報,認真而仔細的看起來。剛看了兩行,眉梢就不禁跳了跳。

  ……

  七月下,項羽進入南郡,吃過雲夢澤的苦頭之後,他重新選擇了一條道路,從安陸北上西行,沿著漢水逆流而上,在鄀縣時渡過漢水,出人意料的出現在正在攻打鄢縣的蒲將軍之後。蒲將軍防備不及,被項羽打得大敗,一萬精兵幾乎損失殆盡,狼狽不堪的逃回了南陽。項羽緊追不捨,跟著進入了南陽郡,連克鄧縣、穰縣和胡陽三縣,趙青與他打了幾仗,接連敗北,險些丟了性命,後來乾脆不跟他野戰了,躲在宛城裡不出來。直到南柱國周叔帶著大軍趕到,這才挽回了頹勢,項羽見攻城無望,帶著騎兵返回南郡,一路向南,在江陵城下,和張良對壘。張良五萬步騎,項羽三萬騎兵,加上曹咎的一萬多人,雙方兵力相近,誰也吃不掉誰。幾仗打下來,張良還吃了點小虧,南郡的戰事竟成了僵局。

  陳余對谷城山那一戰耿耿於懷,對項羽有些畏懼的同時,又有些不服氣,總覺得他當時如果在大營里的話,項羽一定不能成功。可是現在見西楚的張良居然也不能占到項羽的便宜時,他心裡莫名的有些平衡了。以他的眼光當然看得出來,張良和韓信是共尉專門用來對付項羽的雙殺手,現在張良都被項羽打得沒脾氣,他陳余也就不算什麼了。

  「大王,項羽雖然連戰連勝,可都是小勝,不足以影響戰局,無須擔憂。」陳余將軍報還回去,很平靜的說道。

  「是嗎?」共尉笑了,似乎也同意陳余的看法。他和李左車交換了一下眼神,又問道:「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陳余皺了皺眉頭,考慮了一會,點點頭道:「臣以為,可以讓周柱國攻擊大梁。」

  共尉笑得更開心了,他連連點頭,又說道:「還有呢?」

  陳余應聲說道:「請韓柱國加緊攻擊齊地的東楚軍。」

  共尉放聲大笑,爽朗的笑聲在大殿裡迴響。陳餘一直低著頭,一聲不吭,臉上既沒有高興的成份,也沒有不高興的成份。共尉笑了一陣,這才道:「陳君,祭酒一直說你善於用兵,我還不怎麼相信,現在看來,你確實是個人才,做個軍謀太屈才了,到前線去吧,如何?」

  陳余心中一陣激動,連忙低頭:「臣謹遵大王令。」他因為一念之差,被韓信和臧衍左右夾擊,短短的一個月之內就丟了趙國和代國,從一個人上人的趙國大將軍、代王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三百戶南皮侯,這個落差實在太大了。他之所以沒有憤而離去,一方面是他確實沒地方可去,真要讓他再去大河邊釣魚,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的。另一方面他是不甘心,總覺得自己一身的本事,如果因為一時氣憤,就放棄了這個機會,實在可惜。他在這裡隱忍,就是等待機會。他相信,象朱雞石那樣曾經背叛過共尉的人都能重新得到作用,他相信自己也會有機會。

  而現在,這個機會來了。

  「蒲趙二人雖然都能打仗,可是對於兵法不太精通,周叔要用兵大梁的話,南陽就會不太顧得上。你到南陽去吧,好好守著武關道。」

  「喏。」陳余強自按捺著心中的喜悅,接了詔令,退了出來。

  看著陳余退出了大殿,李左車向共尉行了一禮:「多謝大王為臣周旋。」

  共尉輕輕的搖搖頭:「陳余這個人雖然太貪心了些,卻也是個人才。讓他做個南皮侯,一方面是趙歇不過是個千戶侯,他這個大將軍不能超過趙歇,二來也是要壓壓他的性子,讓他不要太貪。」

  李左車苦笑了一聲:「臣還以為大王故意為難臣呢,把臣的故主安排到臣的屬下,現在看來,原來大王早就有安排了。只是現在好人臣做了,壞人卻由大王做了,臣心裡如何過意得去。」

  共尉一笑,不以為然的擺擺手道:「有什麼過意不去的,於我來說,這只是舉手之勞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陳余如果能安心的打仗,倒還真的不錯。你看他片刻之間想出來的法子,居然和我們的方案十分接近呢。」

  「那是。」李左車也笑了,「這個人除了心高氣傲一些,用兵才能還是有的。現在南陽的三個人都在項羽手下吃過虧,想來以後作戰會小心很多,不至於被項羽鑽了空子。」李左車說著,連連搖頭:「以前大王一直說項羽是個利害的對手,臣總是不以為然,覺得他只是個匹夫之勇的莽夫,可是這幾仗看下來,他用騎簡直是得心應有。明明要去救江陵,卻偏偏先攻擊蒲將軍,這招聲東擊西,確實高明。」

  共尉嘆了一口氣,沒有接話。他一直對項羽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可是現在看來,即使如此還是低估了項羽用兵的能力。如果僅就單獨的一場戰鬥來說,項羽簡單是罕逢敵手,即使是張良也沒有沾到他的便宜。

  「好在東楚只有他一個人這麼能打。」李左車慶幸的說道:「而我們卻有三四個。」

  共尉看了李左車一眼,笑了:「你也算一個。」

  李左車笑著連連搖頭:「臣有自知自明,要論參謀,臣還有幾分自信,但是要論臨陣指揮,臣就不行了。先大父在世的時候,曾經說過,臣用計太過精細,決斷不足,只能作軍師,不能作主將。」

  共尉忽然想起李良來。李良在他手下雖然時間不長,可是李良的臨陣決斷和狠勁,卻讓他印象深刻。可惜,因為武家的事情,李良跟他互不信任,而且後來又被季心派人刺殺了,要不然這人倒也是一員將才。共尉暗自嘆了口氣,見李左車的臉上也有些神傷,估計他也是想到了李良,便把話扯了開去,很八卦的問道:「聽說你們李家和馬服君家很有淵源?」

  李左車確實想到了李良,心中有些難受,可是又不好在共尉面前露出來,聽共尉問到馬服君趙家,他便強笑道:「正是。先大父當初為將,就是小馬服君的推薦。」

  「趙括?」

  「正是。」李左車有意要把自己的心思轉到別處,便細細講起了李牧和趙括之間的故事。讓共尉很驚訝的是,李左車對趙括的評價極高,渾不似史上那個紙上談兵的二世祖。共尉對李左車知之甚悉,知道這個人不是那種因為私情就有所偏頗的人,因此對李左車所講的,先自信了三份。細細再一想,也覺得以前所知的不可靠。趙括再差勁,可是能領著四十多萬大軍和當時的戰神白起對抗四十多天,逼得秦國把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部徵召入伍,秦昭襄王親自趕到河內督戰。要不是後來突圍時中箭身死,而是能逃出生天的話,說不定又是一代戰神。

  「可惜。」共尉嘆了一口氣。

  「是啊。實在太可惜了。」李左車也嘆了口氣,又苦笑道:「其實,現在想來,趙國當時也是氣數當盡,馬服君一戰成名,卻也落下終生殘疾,不能再戰,如果他沒有受傷,能夠多經歷些戰場,讓小馬服君也有歷練的機會,以他的天資,又何至於一戰而敗?就說我家大父,為趙國立下那麼大的功勞,最後又能怎麼樣,還不是冤死?所以只能說是天意了。」

  「嘿嘿,確實是個很遺憾的事。」共尉咂了咂嘴,無可奈何。

  「對了。」李左車忽然一拍腿,「大王,我想起一個人來,也算得上是個人才。」

  「誰?」

  「趙將李齊。」李左車笑道:「他也參加了巨鹿之戰,可惜功名不顯,這次趙歇來到咸陽,他也跟著來了,我遠遠的看過他一眼,一直覺得眼熟,卻沒想起來他是誰。大王一說小馬服君和我大父,我倒想起他來了。」

  「是嗎?」共尉也有些意外,沒想到閒聊也能聊出人才來。

  「正是。」李左車肯定的說道:「秦軍圍困邯鄲之時,臣與此人一起參加過一次軍議,他的見解頗有獨到之處,可惜,這個人脾氣不太好,和同僚不太處得來,所以一向來為人稱道,我估計他在趙國也就是一裨將吧。」

  共尉見李左車這麼稱道李齊,笑了,便招來了個郎官,讓他去找李齊。那個郎官一聽,詫異的說道:「李齊來了咸陽嗎?」

  共尉驚訝的看看那個郎官,又看看李左車,忍不住樂了:「怎麼,你也知道李齊?」

  「臣知道。」那個郎官說道:「臣的父親和李齊很要好,所以臣對他比較熟悉。」

  李左車一下子站了起來,走到郎官面前,盯著郎官的臉看了好半天,長嘆一口氣:「你的父親,莫不是曾經做過代相的馮君?」

  那個郎官抬起頭,看著李左車,一臉的茫然,過了片刻,才發覺自己有些失禮,連忙低下頭行禮道:「正是。」

  「你父親在何處?」

  「在櫟陽屯田,任百夫長。」

  「太浪費了。」李左車連連搖頭,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轉過頭對共尉說道:「大王,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不僅臣想起了這個趙齊,還發現了這個馮君。」

  共尉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個馮君又是個什麼人才?李左車剛才說他做過代相,又這麼看重他,看來也是個行政方面的人才。

  「這個馮君,是個善於屯田的行家。」李左車略略說了兩句,轉過身對那個郎官說道:「對了,你叫什麼字,到宮裡多久了?我和你父親甚為相得,你難道沒有聽他提起過我嗎?」

  那個郎官又鞠了一躬:「臣馮唐,到宮裡兩年了。家父在家中,從來沒有提起過大人。」

  李左車長嘆一聲,連連點頭,他對這個馮唐的父親太了解了,和李齊一樣,都屬於那種不願意求人的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寧願去做一個屯田的百夫長,也不來找李左車了。以李左車的地位,再加上他的才能,只要在共尉面前提一下,他至少是個縣令,甚至做個郡守都是綽綽有餘的。他轉過身來,正準備向共尉推薦,卻見共尉一臉懷疑的看著馮唐,上下打量了好幾遍,才不敢肯定的說道:「你叫馮唐?」

  馮唐有些不安的答道:「回大王,臣,正是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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