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中經略 第二十一節 以靜制動
2024-07-10 04:13:35
作者: 莊不周
白公、共敖略坐了一會,便先後告辭而去,只剩下共尉和臧衍兩人相對而坐,促膝交談。共尉特地備了茶,與臧衍共飲。茶本不是新鮮物,但是共尉的喝法卻是臧衍所未曾見的,他先是不太習慣那絲苦澀,等一杯喝完了,這才覺得齒頰之間自有一股清香,這才慨然嘆道:「大王此茶,自出機杼,果然頗有味道。」
共尉淡淡一笑,從小紅爐上提起銅壺,給臧衍續了一杯,又給自己添了些,這才遺憾的搖了搖頭說道:「茶是馬虎還喝得的,只是這茶具,還不夠雅致。」
臧衍看了看那隻銅壺,上面確實一點花紋也沒有,形狀古拙,卻談不上雅致,他笑了笑:「咸陽的工匠手藝也是有名的,何不讓尚方做幾隻新壺?」
「我關中窮啊。」共尉戲謔道:「能省則省了。」
臧衍一愣,隨即宛爾一笑,舉起杯對共尉說道:「大王,天下財富,半居咸陽,我等在咸陽之時,大王招待甚周,頗費財物,可也沒到窮的地步。我進城以來,雖然還沒來得及再次遊覽咸陽城,可是從一路上看到的百姓、官吏的衣著、面容來看,咸陽雖然還不能跟嬴政剛剛兼併天下的時候相比,但比起大王入關前,卻也相差無幾了。我們以前只知道大王善於用兵,現在看,大王治國,卻比用兵還要高明幾分。」
共尉哈哈一笑,連連搖手:「臧君說笑了,這不是我的功勞,都是令尹等人的功勞。我是甩手掌柜,不管事的。」
「是嗎?」臧衍有些意外,他打量了共尉一眼,不知道他是謙虛,還是說真話。
共尉看出了他的疑惑,擺擺手:「咸陽正在上計,是令尹府最忙的時候,你在咸陽過些天,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來,喝茶。」
臧衍低頭喝茶,兩人隨意談笑著,便說起燕地的匈奴情況。臧衍嘆了口氣,把匈奴姑夕王部大舉入侵漁陽、右北平的事情和共尉細細的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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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陽、右北平本來人就不多,後來中原大亂,又逃了不少,現在幾乎是一片空地,匈奴人來了,也很難搶到東西,就大舉深入,兵鋒最深處,離薊縣不到百里,薊縣一日三驚,百姓不安啊。」
共尉聽了,沉默不語,他想起陳勝等人原先就是戍守漁陽的,因為誤了期限,最後揭竿而起,一舉改變了天下一統的格局,現在幾乎又回到了戰國的情況,漁陽的戍邊兵力不足,百姓遭殃。臧荼父子是楚人,對騎兵的應用不太擅長,要對付來無影、去無蹤的匈奴人,確實有些吃力。
「姑夕王有多少人馬?」
「大概五萬多騎。」臧衍沮喪的說道:「我們出動了步騎八萬,可是匈奴人行動飄忽,神出鬼沒,我們十分被動,勝則小勝,敗則大敗,這一個冬天打下來,我們損失了兩萬多人,斬獲卻極為有限。匈奴人越發的囂張,只怕明年還會大舉入侵。」
「不是有長城嗎?」共尉問道:「為什麼不據城而守?」
「長城?」臧衍撲嗤冷笑了一聲:「長城離薊縣千里之遙,我們就算在那裡駐兵,恐怕也守不住,千里運糧,就這個就能把我們拖死。燕地不比中原,我們要防備的地段又太長,西起上谷,東到遼東,在燕地的長城能占到整個長城的一半,根本顧不過來,只能先守著漁陽和右北平了。其他地方……」臧衍搖了搖頭,「只能由匈奴人、東胡人、扶餘人當牧場了。」
共尉的臉色很不好,他知道燕地情況困難,但是沒想到困難到這個地步。一想到中原人的土地被匈奴人當牧場,他就邪火直冒,可是他現在不是天子,燕國只是來聯盟,不是州郡來請兵,這是兩個概念。他吐了一口粗氣,勸慰臧衍道:「這樣吧,不管我們能不能結盟,我都會幫你。現在是冬天,匈奴人是不會出兵的,燕國也很安全,你趁著這個時候到呂釋之、章邯那裡去看看,他們對付匈奴人比較有經驗,或許能幫上你一點。」
「如此甚好。」臧衍大喜。共尉剛剛大破匈奴人,主力就是呂釋之部和章邯部,能到他們那裡取點經,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了。更讓他高興的是,共尉這麼關照他,顯然聯姻起了很大的作用,當初他還對這門婚事有些不太滿意呢,現在卻覺得父親臧茶做了一個最英明的決定。
臧衍在咸陽呆了幾天,便匆匆起程,直奔呂釋之和章邯的防區。夏說卻不知情,在咸陽呆了一段時間,一直沒有等到共尉的回覆,再找臧衍商量時,發現臧衍早就離開咸陽了,夏說這才慌了神,連忙來找共尉商量。共尉卻不以為然的說,我們君臣還要商量一下,暫時沒法做決定,你不要太心急,就在咸陽再呆一段時間吧,咸陽城熱鬧得很,你可以到處看看。
夏說沒辦法,想來想去,他覺得令尹陸賈、左尹公子嬰、上柱國白公是數得上的幾個重臣,應該能影響共尉的想法,就分別去拜訪,但是讓他失望的是,白公也好,陸賈、公子嬰也好,都沒有表露出要和他們結盟的意思。公子嬰還無意之中給他透露了一個消息,項羽派人來和大王商議了,要東西連橫,夏說一聽這話,嚇得魂飛魄散,二話不說,當即告辭,匆匆離開了咸陽城。
陳余聽到回報,猶豫了很久,他有些捉摸不定共尉的真實用意。
「你看到項羽的人了嗎?」
「看到了。」夏說一路奔波,十分勞累,可是還是強撐著說道:「我離開咸陽城之前,特地打聽了一下,說東楚的使者也來了一段時間了,是項伯。」
「項伯?」陳余想了想,好容易才想起來這麼一個人物。
「正是,聽說在鴻門時,他曾幫過共尉的忙,所以,共尉對他比較客氣,把他安排在北阪的宮裡了,沒有安排在驛館。」
陳余撇了撇嘴,不屑一顧,在他看來,現在項羽肯定對鴻門時沒有幹掉共尉十分遺憾,當時他心軟了,只知道派人看著共尉,又在咸陽花光了共尉的府庫,以為這樣他就能老實幾年,誰也沒想過,共尉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能恢復元氣,成了項羽一統天下最大的障礙。
「共尉答應了?」
「不知道。」夏說想了想,又說:「應該還沒有,否則公子嬰就不會這麼說了。」
陳余撫著鬍鬚來回踱了幾步:「那他在搞什麼鬼?」
夏說猶豫了一下,上前一步說道:「大王,按說,共尉和項羽一樣,都不會甘心做一個王,天下諸王中,他們最有實力,野心當然也會最大。共尉不想稱霸,並不是他謙虛,而是他意不在此。項伯到了咸陽半個多月,我卻一點消息也沒得知,可見他們來得隱秘,公子嬰是個謹慎的人,消息卻由他這裡傳到我這裡,難道還不能看出一點端倪嗎?」
「你是說……」陳余的眼光閃爍著,遲疑不定。
「大王,臣在咸陽的這段時間,經常去的是幾個地方,一是西楚太學,一是咸陽市。咸陽市的熱鬧,非親眼所見不能想像,說是舉袂成雲,揮汗如雨,恐怕也不為過,當初天下幾個大城,我趙國邯鄲、齊國臨淄、燕國薊城,楚國郢都,魏國大梁、韓國新鄭、洛陽都是與秦國咸陽齊名的,可是現在,恐怕這幾個城都落了下風,不及咸陽之半了。」
「不及咸陽之半?」陳余皺起了眉頭,有一些不舒服。
夏說苦笑了一聲,鄭重的點了點頭,從背囊里拿出幾件東西,一一攤在陳余面前:「大王請看。」
陳余走到案前,細細的看了看,他只看出那本由竹紙編成的書,打開一看,裡面的字卻不是抄寫的,而是規規矩矩,絕無塗改的痕跡,墨香和紙香混在一起,煞是誘人。陳余是個好學問的人,見獵心喜,拿起來翻了翻,卻發現是一部完整的《呂氏春秋》。《呂氏春秋》是一部巨著,八覽六論十二紀,一共一百六十篇,陳余雖然不好商人出身的呂不韋編的這部書,但是卻在大梁看到過,竹簡整整擺滿了一面牆,可是現在拿在手裡,只不過是沉甸甸的一摞,夏說的背囊就可以輕鬆的放下,還能裝下其他的不少東西。
「西楚太學的士人看這個?」陳余又驚訝,又有些好笑。
「看。不過,看得更多是這個。」夏說從懷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雙手送到陳余的面前,陳余放下《呂氏春秋》,接過這本看起來有些皺巴巴的小冊子看了看,這本小冊子只有十來頁,輕薄得很,封面上用隸書寫著「四兩撥千金——論槓桿原理」,陳余先是撇嘴笑了笑,這個書名可太俗氣了,一點也不象學者的著作。再一翻裡面的內容,陳余笑得更不屑了。這本書的內容倒是有趣,有文字,還有圖案,看起來比較新鮮,但是講的道理卻很淺顯,只是說了一個權衡(古代的稱杆為衡,稱砣為權)的道理,這個稍微有點學問的人都知道,是工匠的學問,怎麼也鄭重其事的用這麼珍貴的竹紙印成書?共尉不是窮,是有錢燒的。
陳余將書隨手扔在案上,往後一靠,看了夏說一眼,歪了歪嘴,一臉的不屑:「你就看了這些?」
「大王,你只看到權衡的道理,卻不知道西楚軍威力驚人的弩砲,也是這個原理吧。」夏說平靜的回答道。
陳余臉上剛剛露出的笑容立刻凝滯了,他對西楚軍的弩砲有所耳聞,先是一舉擊潰了敖倉,後是一舉拿下了函谷關,兩仗都是出人意料的輕鬆,難道威力那麼大的弩砲和權衡居然是一個道理?
陳余遲疑的拿起那本小冊子,重新看了看,有些不敢置信。
夏說不再多說,他知道以陳余的智商,只要能靜下心來看,是能夠理解其中道理的,這些小冊子本來是給西楚太學的士子們看的,可是現在咸陽城不僅是士子們在看,就連那些閒居家中的貴婦都在看。在共尉的帶動下,咸陽城的那些貴族現在不是比吃得好,而是爭相舉辦聚會,請那些士子們去討論學問,有討論詩賦的,也有討論這些從常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學問的,經常會有一些奇聞怪論出現。他在咸陽的時候,也被邀請參加了幾次,開始的心態和陳余現在的感覺差不多,可是很快就發現,西楚貴族的心態和山東有著很大的差別。或許是秦人本來就不通禮儀的緣故,他們對那些禮儀典章不是太感興趣,最感興趣的是兩類,一類是能生財的,比如商學院、工學院的士子,一類是能立功的,比如講授武技的軍學院,講授律法的法學院。
夏說從中感到了比以前的秦人更強烈的功利心,也因此感到一陣陣的害怕。
陳余看著案上的東西,沉思不語,毛筆,算盤,三角形帶刻度的木板……
「這是《九章算術》,咸陽最近最流行的書。」夏說最後從背囊里拿出一本書,推到陳余的面前。陳余放下《槓桿原理》,接過《九章算術》看了看,先看到封面上的作者名:陽武張蒼。
「是做過秦御史的那個張蒼?」陳余知道張蒼,兩人曾經接觸過,知道張蒼在律歷、算術上面的造詣。「他什麼時候也到了咸陽?」
「正是此人。」夏說點點頭,臉上露出擔心的神色:「他原本是跟著劉季的,劉季戰死之後,他被秦軍打散了,半途返回了陽武老家。後來西楚太學招收士人,他也跟了去,正好西楚王身邊的近臣陳平是陽武人,就把他介紹給了西楚王,西楚王和他談了半天,就把他安排到令尹府去了,兼任西楚太學工學院的算術教師。他和少府寶珊二人是咸陽城裡最精於計算的男女雙星,凡是有這兩人出現的聚會,都是最熱鬧的,人滿為患。」
「西楚太學這麼多年,那得花多少錢?」陳余皺起了眉頭。
「西楚太學的花銷,全是由少府供的,沒有動用國庫的一個錢。」
陳余半天沒有說話。他知道西楚太學開張以後,山東六國的士人趨之若騖,但是沒想到情況會這麼嚴重,連張蒼這樣的大才都跑到西楚去了,西楚太學可謂是集中了天下最優秀的人才,相比之下,包括他陳余在內的山東諸王,哪一個有這樣的眼力,哪一個又有這樣的財力?
陳余無聲的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有些疲倦,他無力的揮了揮手:「你先下去休息吧,我要靜一靜。」
「喏。」夏說躬身退了出去,陳餘一個人坐在大殿裡,一會兒拿起那兩本書看看,一會兒又廢書而嘆,沉思了良久。他是個聰明人,當然看出了其中的優劣之分,假以時日,橫掃天下的肯定是共尉,時間拖得越長,關中的實力越強,共尉的優勢越明顯,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現在就向共尉投降,陳余又十分的不情願,他現在是代王,掌握趙王兵權的大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如果投靠了共尉,那就不一樣了,在共尉的麾下,他陳余是排不上號的,甚至來臧荼父子都不如,以他的性格和抱負,怎麼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降是要降的,但是要看時機,要爭取一個好的條件,不能就這麼放棄了。陳余仰起頭,看著青碧色的屋頂,暗暗的捏緊了拳頭。
我就不信范增、項籍會讓他共尉這麼如意。
……
項伯坐在窗前有滋有味的品著茶,咸陽的茶滋味不同凡響,項伯最近迷上了這個,好在共尉重情,特地讓人給他送上了不少,要不然光是喝茶,就能讓項伯喝成窮光蛋。項伯曬著冬日的陽光,品著茶香,愜意得不知身在何處。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破壞了項伯悠閒的心境,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剛好走到面前的季心,嘴角扯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季心名義上是保護他西入咸陽的親衛長,可是他知道,季心肯定有其他的任務,但是范增不告訴他,他也不去問。
「回來了?」項伯示意季心坐在對面,隨口問道,卻沒有讓季心喝茶,在他看來,季心這種只知舞刀弄劍的粗人是不懂茶的味道的,他們好的是酒。
當然咸陽的酒那也是首屈一指的。
「回來了。」季心微微躬了躬身,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也不往下深說。
「哦。」項伯伸手想要去提火爐上的小銅壺,季心立刻伸出手,輕巧的提起銅壺,隔著老遠一傾壺身,一股冒著熱氣的水流從壺嘴流出,準確的注入項伯面前的杯中。項伯眼前一亮,脫口贊道:「你品嘗雖然不行,倒茶的功夫卻是一流,明日李將軍休沐會客,你隨我去,到時候露一手,也讓他們看看我們東楚也有能人的。」
季心笑了笑,往銅壺裡續了涼水,放到火爐上繼續煮,這才拿過一旁的布擦了擦手,微笑道:「是李良李將軍嗎?」
「正是。」
「臣職分所在,自當隨行保護君侯。」季心躬了躬,又問道:「不知有哪些達官貴人會去?」
項伯咧著嘴笑了:「李良這個人名聲不好,又得罪了西楚王的相好,咸陽城裡沒多少人願意搭理他,要不是看在李左車的面子上,有誰會去捧他的場?」他看了季心一眼,又掩飾道:「我去參加這個聚會,也是想和李軍謀套套近乎,看能不能探聽到一點風聲。我來了一個多月了,西楚王還沒給我一個準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