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九:幸福
2024-07-09 08:21:43
作者: 柳寄江
大漢後元七年,28歲的張嫣推開椒房殿的窗,透過窗欞看著遠處宣室殿翹起尖尖的檐角。她已經成為這座宮殿名副其實的女主人。少年時,她以為自己只是這兒的一個過客;沒成想,在時空中兜兜轉轉經年,終究還是將血脈扎在這兒。
宮人們腳步踏踏,在玫紅色的齊錦幃簾下穿梭,將殿中的白玉蓮花香爐收了起來,石楠捧著水晶攢盤奉在張嫣面前的長案上,新鮮的瓜果泛著清新的果香。
張嫣坐在殿中墊著雪白虎皮墊的羅漢榻上,開口問道,「皇太子和兩位公主呢?」
「回皇后殿下,皇太子殿下在東宮隨太子太傅讀書,繁陽長公主帶人去郊外騎赤月去了,館陶公主隨堂邑侯一同在長安城中閒逛。」石楠脆生生的將三位小主子的行蹤一一交待清楚。
張嫣悠然一笑,孩子們都找到了自己喜歡的生活,自己也得了清閒,這樣的生活,當真是沒有旁的所求了。
荼蘼跪坐在一旁,聞言欲言又止,眉宇間含著淡淡的鬱郁。
張嫣察覺到了,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盞,問道,
「你這是怎麼了?」
「殿下,」荼蘼仰頭問道,「你既然收養了館陶公主,自然要將她許配高門,方好揚一揚你的名聲。長安有這麼多列侯,堂邑侯實在不是起眼的一個,又何必讓館陶公主和他來往呢?」
這日的天氣甚好,陽光灑在廷中的綠樹上,泛著斑駁的光,張嫣凝神了一會兒,方道,
「那時候,我們在信平老家侯府中,等待著回長安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擔憂不安。鞋履合不合腳,只有腳知道。那些旁的有的沒的有什麼關係,我只是個母親,我只希望他們幸福就好。」
她轉頭,在遲暮的春光中,看見了殿中掀開的帘子,和帘子下走進來的劉盈。
時光是一條不能回溯的河,它帶走了很多東西,好比墨黑的頭髮,光潤的肌膚,和少年時等愛天真忐忑的心情;但它也留下了很多東西,就好像,在她的心裡,他一直是那個冬日午後在大夏殿前向自己伸出手的多情少年。
「阿嫣,」劉盈在她身邊坐下,自然的攬住她的腰肢,笑著道,「今天,桐子問我少年時是怎麼遇到你的?」
她收回目光,也收回眸子裡薄薄的水意,「哦,那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劉盈道,帶著一種不自禁的懷念「我說呀,那時候你阿娘可倔強的很,年紀比他現在還小,被罰跪在大夏殿下頭,哭的稀里嘩啦的,一抬頭一臉糊花。」
他呵呵笑著道,
午時的陽光照進來,斜斜的一條光亮,鋪在殿中團花地衣上,劉盈忽的道,「阿嫣,孩子們都長大了,我可是老了?」
「不,你才不老呢。」張嫣急急道,仰頭看著丈夫,帶著些微激動的情緒,「在我心裡頭,舅舅永遠是年輕的樣子。我花了這麼多功夫才走到你的面前,我要的是最好的,我也是最好的。」
劉盈被她激越的情緒怔了怔,好脾氣笑道,「好,我的阿嫣是最好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不是的,」張嫣否認,「我是想說,也許我的存在就是為了找到你,我花了這麼多時間,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才能夠和你在一起,我從不後悔,也絕對不會!」
我走了二千年時光呀,離開唯一的親人,放棄了最好的朋友,來到你的身邊。逆著幾乎所有人的反對,用一種「不成功毋寧死」的勇氣嫁給你,從此之後日日夜夜在愛情和對未來的恐懼之中折磨,也曾幾要放棄,險些流落異域,終究熬過了這般重重磨難,才終於能夠與你攜手,淡在這未央宮中看明月無雙。道這樣一聲,
「舅舅,我愛你!」
劉盈微微動容,「舅舅」這個稱呼凝著二人之間多少的情緣變化,從少年時的親情溫煦到之後初婚時的罪愆抗拒,再到後來感情拉鋸時的隱忍曖昧,以及功德圓滿後的情趣迷離,到了如今,仿佛又重新回到少年時的溫馨親情。
劉盈心中情意流淌激盪,攬著張嫣,親吻上她緋色的紅唇。張嫣柔馴承受,二人吻的甜蜜。待到劉盈將張嫣壓在身下,想要更進一步,卻遭到拒絕。
張嫣溫柔但不是堅決的將劉盈的手推了出去,道,「今兒不行。」
劉盈不免詫然。
他們夫妻結縭多年,感情一直十分甜蜜,張嫣從未拒絕過自己的索歡,「怎麼了?」
張嫣的眉宇間含著淡淡的清高,「是好事。」
「什麼好事?」
「你又要做阿翁了!」
劉盈怔了片刻,明白過來,毫無疑問的歡喜漸漸染上眉宇之間,「真的?」
「當然,」張嫣做勢羞惱,神情嬌俏,「這種事還能夠有假的?晨間的時候我覺得有些嘔意,淳于姍姍已經來看過,說是才剛剛一個月,淺的很。」
自皇太子劉頤之後,他們已經太久沒有傳出孕信,久到劉盈已經開始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大約也只有三個孩子,忽然得了這樣的好消息,頓時之間欣喜之意溢胸膛,有一種在空曠之處狂喊宣洩的衝動,深吸幾個瞬間,強耐著壓了下去,略略平靜下來,凝著張嫣道,
「阿嫣,謝謝你。」
張嫣靠在丈夫懷中,聞言回頭,挑了挑眉,「這也是我的孩子,你要謝什麼?」
劉盈執住張嫣的手,「謝謝你,勇敢來到我的身邊!」
後元七年的春天在未央宮的一片歡笑聲中如水聲過去,後元七年的夏日如烈火灼燒,待到荷花漸漸枯萎,菊花灼灼盛開的時候,館陶公主劉嫖下降堂邑侯陳午,成親的時候,代王竇太后和廣昌侯劉武千里迢迢從代國趕來,在承明殿同皇帝、張皇后一同目送劉嫖出嫁,待一身玄衣纁裳的館陶公主由傅姆扶著步出承明殿時,竇太后的眼眶中溢滿了淚水。紅艷艷的梅花在飛雪覆蓋長安的時候灼灼開放。到了後元八年正月,歡聲笑語填滿了長安城,未央宮中到處掛起了燈籠,朱紅的色澤映紅了人們的臉。
初七晚上,張嫣躺在椒房殿的六尺楠木水磨榻上,到了半夜,忽然被一股痛意驚醒,往身下摸了摸,感覺到一層濕意。
「持已,」她推了推身邊的丈夫,嫣然笑道,「我可能要生了。」
從睡夢中醒來的劉盈還帶著一絲殘存的睡意,被張嫣的話驚醒,跳了起來,抱著大肚子的張嫣進了產室。
繁陽長公主和皇太子都匆匆趕來,劉頤憂心的問道,「阿翁,阿娘不會有事吧?」
劉盈點了點頭,用廣袖拭過額頭,拭去浸出的涔涔冷汗。
光陰荏苒,他已經不再年輕,從前守在張嫣身邊等著她生產的記憶已經漸漸淡忘。
張嫣躺在產床上,聽著身邊醫女和產婆聲聲的指示,呼吸著氣,按著所說去做。遲鈍的疼痛拉扯著自己的精神,她好像飛越了自己的身體,透過虛無看見了霓虹閃爍中的莞爾,看見少年時柔弱依戀劉盈的自己,大婚時戴著頭冠坐在宣室殿的自己,天寧閣中傷心絕望的自己,雲中與劉盈圓房的自己,草原上喬裝奔馳的自己……人生的種種階段一一在自己面前展開,仿佛一卷漫長的畫卷。她隨著畫卷而走,在畫卷盡頭抬頭,看見產房之外,劉盈等待著的焦急擔憂神情,還看見桐子和好好。
窗外的朝陽染紅了天際,顏色紅艷艷的,帶著新生的希望。張嫣拼命再用一次力,嬰兒的啼哭聲破亮天際。
產婆驚喜的聲音喚道,「生了,生了。」
情緒不自覺開懷起來,她想要微笑,卻覺得腹部墮沉,沉的自己頭都抬不起來,那股生產時的痛意卻又再度浮現,聽得荼蘼在自己耳邊的驚呼,
「還有一個。」
……
沉睡的夢境十分溫暖,蜷縮在其中,幾乎永不想醒來。
張嫣從沉沉的睡眠中醒過來,見劉盈執著自己的手。她抬起頭,看見守候在自己的榻旁的男人,他似乎已經在這兒待了很久,此時正閉著眼睛休息。玄色常服勾勒出他帝王的威嚴,數夜未眠,下頷的胡茬冒出來,將唇下染成一片青色色澤。
她不適的動了動身子。
劉盈立刻驚醒過來,望著她,「阿嫣,你醒了?」
張嫣開口詢問,「孩子?」
「孩子很好,」劉盈知她心意,將她想知道的答案告訴她,「是一對龍鳳胎,身體都很健康,就按著咱們之前取的名字,男孩叫劉襄,女孩叫劉蕙。」
「那就好。」張嫣安心的吁了口氣。
「阿嫣,」劉盈絮絮道,「你睡了這麼長日子,太醫院的太醫都說你的身子沒事,只是睡了而已,可是你總是醒不過來。我守著你擔心的很,還好……你終究是醒過來了!」
張嫣躺在床上,凝視著劉盈靜靜的聽著,他的聲音響在耳邊,釅釅醇醇,如同一場微醺的溫酒,她似乎聽清楚了,又似乎沒有聽清楚。冬日午後金燦燦的陽光從支摘窗中射進來,落在劉盈的面上,將他的眉眼染的分外明亮柔和。
張嫣伸出手來,探向劉盈柔和的眉眼,如同探向自己一世的幸福。
幸福在什麼地方流轉?
眼角、眉梢、心上。
終不負,這一場大漢嫣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