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七:遠走
2024-07-09 08:21:39
作者: 柳寄江
蒂蜜羅娜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哦?」
「是真的呢。」昭眉閼氏心中不定,忙開口試圖證實自己的能耐,「如今守在外頭的百夫長科達我雖然不熟,但他的副手卻是我的人,娶了我從前的貼身侍女,我可以讓他安排,明天晚上放一條路讓你出去。在王庭通向雄渠的路上,我會安排人放一匹馬,只要阿蒂姐姐取了這枚令牌過去,就可以乘了馬一路向雄渠而去。單于便是發現總要到第二天早上了,到時候阿蒂姐姐早已經走出大半的路,便是單于想追,卻也是不成了。」
蒂蜜羅娜接過昭眉閼氏遞過來的令牌,似笑非笑,「那就多謝妹妹了!」
雄駝草原草場青青,牧人們趕著牛羊,唱著悠長的草原調子。左谷蠡王渠鴴帶著一隊鐵騎準備趕往王庭。
「大王,」一名美姬從身後追出來,「你別去王庭。我父王一直對你心存芥蒂,這一次他病重,說不定設了詐死誘你過去的局,想要臨死前除去你呢?」
渠鴴低頭,看著美人突出的腹部,眸子裡閃過一絲柔情。「離離,放心吧,冒頓單于雖是梟雄,我也不是吃素的。我既然有準備去王庭,便絕不會把命丟在那兒。」
「可是……」離離依舊不放心,急急道。
「離離,」渠鴴阻止了她的話,目光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味道,「我只有阿蒂這麼一個妹妹,她也許此時正在王庭忍受磨難,我不能夠就這麼放著她不管。」
離離嘆了口氣。這個男人就是這樣看重情義的人。可她不就是因著他是這樣的人,方對他傾心相待麼?
「大王,」離離低首,捉著渠鴴的手置在自己腹上,「你既然決定了,離離不阻止你,可你總要記得,這兒還有你的孩子,你一定要活著回來照顧我們母子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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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鴴哈哈大笑,「放心吧!」
一騎黑馬從雄駝草原上飛馳而來,渠鴴打了個呼哨,翻身而上,向著王庭奔馳而去。
「居次,」小丫頭卡卡皺眉擔憂道,「看起來,在大王心裡,您和您的孩子還沒有阿蒂居次來的重要。」
離離望著渠鴴消失在草原遠方的背影走了一步,撫著腹部微笑道,「如今這般,我已經很滿足了。人生在世,從沒有十全十美的的,比較我的兩位阿布,我已經很幸運了!」
左谷蠡王渠鴴此去一路直闖王庭,老上單于稽粥帶著人親自迎出來,笑道,「左谷蠡王此來,實在是很是榮幸。」
渠鴴從馬背上跳下來,淡淡道,「單于如今新得位,才該是正當得意呢!」
他說完了,哈哈一笑,「這兒風大,總不好站在外頭說話,不若咱們進去吧!」
稽粥微笑點頭,「也好。咱們進去再說!」
王帳金碧輝煌,自冒頓去後,新單于的侍者按著新單于的喜好重新收拾過一陣。
甫一進王帳之後,渠鴴便變了臉,劈頭問道,「我妹妹阿蒂呢?」
稽粥淡淡一笑,優容道,「阿蒂如今很好,半月之後,王庭將為她和我舉行收繼典禮。左谷蠡王是阿蒂的兄長,既然到了王庭,到時候還請出場,也好讓阿蒂開心一些!」
渠鴴挺立,傲然道,「單于說笑了。我此次前來,是來接阿蒂回雄渠的。阿蒂是我的妹妹,是雄渠部的居次,雄渠二十萬雄兵都站在她的身後,絕不會讓她受委屈!」
二十年前,他年紀還輕,還沒有足夠的力量,無法保住阿蒂,讓她委屈嫁給了冒頓,半生不暢,這引為他一生憾事。如今,他已經貴為匈奴一部之主,手握重兵,定要護住阿蒂下半生無憂!
「放肆,」稽粥怒氣勃發,「蒂蜜羅娜已經嫁入王庭,便是我攣鞮氏之人,父死子繼本是匈奴族習性,你雖為她的兄長,有什麼資格要將她從王庭接走?」
「單于說笑了,」渠鴴寸步不讓,「你當我不知道麼?父死子繼雖是匈奴習性,但從來不是每一個閼氏都必須如此的。當年頭曼單于之父的安氏單于便並未由頭曼單于收繼,而是由其娘家白羊部接回去了。阿蒂雖是先單于的閼氏,卻也是我雄渠部之人,她在王庭待的不舒服,我這個做哥哥的自然要幫襯著她。」
兩個驍勇華貴的男子在王帳之中針鋒相對,氣勢驚人。帳中的侍者驚的面無血色,瑟瑟發顫。
須臾,還是老上單于先放軟了聲勢,「左谷蠡王,你知道,我是從前就一直很喜歡阿蒂的,我知道你不放心她,我願意對你起誓,我若得了阿蒂,定會一輩子善待於她,不蓄另寵。」
渠鴴怔了怔,略微遲疑,方道,「單于的心思我是明白的。但我只顧念阿蒂,我要阿蒂親自對我說出口。」
稽粥頓時放鬆下來,面上也浮起一絲笑意,「那也是,」他點了點頭,轉頭吩咐道,「朵娜,去請阿蒂出來。」
朵娜屈膝應了,前往一陣子,不一會兒忽的沖回來,面上滿是驚惶失措,「單于,阿蒂閼氏不見了!」
「什麼?」稽粥猛的驚起。
稽粥站在蒂蜜羅娜帳前,看著面前作色慚愧的王帳衛兵,面上帶著積鬱惱意。
科達跪在地上,低低稟道,「昨兒晚上昭眉閼氏送來了酒食,我們用了一些,後來就睡過去了,實在不知道怎麼回事。」
稽粥面上神色十分可怕,「將昭眉帶上來。」
昭眉閼氏走進來的時候面上還帶著明媚的笑意,款款多姿,「單于,這是怎麼了?」
稽粥轉臉,看著昭眉,「是你放走了阿蒂?」
「單于胡說什麼?」昭眉嗔道,「我最佩服阿蒂閼氏不過。我是悄悄來看了她一次,可要說我放走了她,可真是冤枉了我。」她含情默默,撫著自己的腹部,「單于,你看看咱們的孩子,他已經會動了呢。一定是個勇武的王子。」
稽粥滿心惱恨,狠狠的朝著昭眉腹部踢了一腳。
昭眉慘呼一聲,跌倒在地上,腳下迅速湧出一灘血水,「孩子,我的孩子,單于,」她花容失色,抬起頭來,「救救我們的孩子。」
稽粥卻似充耳不聞,大踏步的往外走,「速去審問這賤婢身邊的人,阿蒂如今去了哪裡?」
渠鴴跟在後面,走出帳篷,回頭看了看躺在血泊中的昭眉閼氏,她的面色白的像一張金紙,眸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
昭眉的安排很快就被身邊的大丫頭招了出來。雄渠設路的人早已經受了昭眉交待,見到孤身經過的美貌女子便格殺勿論。稽粥手攢成拳頭,恨的牙齒咯咯作響,想到蒂蜜羅娜此時可能陷入的危機,頓時再也把持不住,帶著麾下精銳金狼騎向著雄駝草原的方向追了過去。
渠鴴跟在後面,卻不急著上馬,朝著草原落日的方向微微一笑,
蒂蜜羅娜是他的妹妹,他對她知之甚深。昭眉那樣的傻子,心裡的算計決計瞞不過他的妹子,她根本不會去撞雄駝草原路上設下的陷阱。
至於她此時去了哪兒?
渠鴴回過頭,吩咐道,「派咱們的人向四個方向尋找,追尋阿蒂居次的蹤跡。」
稽粥沿著雄駝草原的方向追了一日一夜,遠遠的見著前方凸起的草丘旁,一匹駿馬倒伏在地上,一旁臥著一個女子,著著蒂蜜羅娜的衣裳,背上插著十數支箭支,驚的魂飛魄散,從馬上下來,跌跌撞撞的奔到女子身邊,喚道,「阿蒂。」將蒂蜜羅娜擁入懷中。猛然一怔,只覺「阿蒂」入懷觸感不對,將人翻轉過來,見入目的是一團草堆,原來這躺在草丘下的並非真人,而是一個草作的人。
將草人丟下,稽粥站起身,滿面陰雲,惱怒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單于,」他的心腹屬下上來稟道,「咱們的人在來路上搜了這麼久,沒有見到阿蒂閼氏的蹤跡,想來阿蒂閼氏沒有往這個方向而來,後面來的消息說……左谷蠡王往陰山的方向追去了!」
稽粥怔了片刻,反應過來,立即翻身上馬,一勒馬韁,喝道,「追!」
金狼騎隨著主人調轉了方向向著陰山的方向追去。
渠鴴策著駿馬在草原上奔馳,他已經在草原上追了五天四夜,蒂蜜羅娜的蹤跡越來越近。眼見得就要到陰山腳下,想來很快就可以見到他的妹妹了,他的唇角微微揚起一絲笑意,忽聽的身後不遠之處嘞嘞作響,是群馬踏在地上奔馳的聲音,在馬上詫然回過頭來,見身後遠處冒出來一批鐵騎。待到這批騎兵追到自己身邊之後,他驚訝的打量著為首的稽粥,
「沒想到你倒能追的上來。」
他們一同出發開始追蒂蜜羅娜,稽粥先是去了錯誤的方向,自己比他領先了一日多的行程,他卻在剩下的四天中趕了上來,可見得一路上趕路趕的有多辛苦。
稽粥面色鐵青難看,坐在馬背上,身子已經搖搖晃晃,聞言瞪了渠鴴一眼,投目望向前方,
「阿蒂在前頭?」
渠鴴贊道,「你倒有些心。」
稽粥淡淡一笑,將喉頭湧上的一絲鮮血吞了回去,「我只是想要阿蒂罷了!」
無論如何,這個男人對於阿蒂的心倒確是真誠的。若是阿蒂日後真的跟了他,想來,應該可以幸福一些,彌補前半生的缺憾吧!
渠鴴在心中想著,嘆道,罷罷,自己這般費心,不也是盼著阿蒂能夠幸福麼?
「只要阿蒂肯答應跟著你,我便自回雄渠!」
陰山綿延數千里,山勢險峻起伏,初夏的季節草木青翠,一條河流從陰山腳下蜿蜒流過,水深數丈,一架木橋橫加在其上。蒂蜜羅娜牽著馬站在橋頭,綠鬢紅顏,朱紅錦繡氅衣在山風的吹拂下直往後翻飛。靜靜的看著遙遠的對面,兩隊並馳的鐵騎在草原上飛馳而來,馬蹄鐵踏過地面,濺起淡淡塵埃。
到得近處,鐵騎一分,為首的兩個雄偉男子策馬而出。
渠鴴在河岸上勒住馬,皺緊了眉頭,「阿蒂,你站在這兒做什麼?水上危險,若落下去,就算你會水,也要生一場大病。還不快點回來。」
「阿蒂,」稽粥亦沉聲道,「昭眉胡亂挑唆,我已經處置了她。你日後若是有什麼不滿,只管和我說,我定都答應你。只要你肯跟我回去。」
蒂蜜羅娜聞言凝視稽粥,嫣然一笑,「單于真的我說什麼都答應麼?」
江山如畫,流水迢迢在她的腳下湍急流過,她這般側目一笑,當真是萬種風華,稽粥為她風采所惑,情意綿綿道,
「自然——阿蒂,我自小時候第一眼見到你,就深深愛上你啦!這些年,你雖不在我身邊,我卻一直將你記掛在心上,此情此意天日可鑑。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自是願什麼都答應你。」
蒂蜜羅娜似什麼都沒聽到,盈盈笑道,「那好。我在王庭這麼多年,已經累了,如今我只想拋下一切從前的負累,獨自在外面行走,看山看水看風景,再也不回王庭啦!」
稽粥一驚,所有的旖旎心思全部收起,驚怒斥道,「阿蒂,你發什麼瘋?」
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話語太過嚴厲,重新放軟了聲音,「阿蒂,外面太辛苦,你早已經習慣了美衣美食丫頭服侍,哪裡能夠過的慣?隨我回王庭,若你真的想在外面走走,明年夏天的時候我陪你去漠北,可好?」
他一片深情,蒂蜜羅娜似充耳不聞,轉向渠鴴方向,輕輕拜了一拜,「哥哥,請恕阿蒂不顧情意,日後不能再陪著你了。」
渠鴴注視著蒂蜜羅娜,在她的美眸中看懂了她的堅持和決絕,深深道,「你又何苦這般?你是我妹子,只要有我在,沒人能逼你做任何事情。不如還是跟我回雄渠吧!」
蒂蜜羅娜嫣然而笑,「哥哥,沒有人逼的了我,我也不是因為害怕逼迫才做出這樣的選擇。我只是,真的累了,想好好的歇一歇,歇一歇!」
其時一陣山風吹來,吹的她輕輕挽起的髮絲輕揚,她側身站在高高的橋頭,仿佛如仙子欲凌空飛去。稽粥看著她身下的湍急流水,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恐懼,怕她真的忽然間凌空飛去,從此後再也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他急急翻身下馬,想要捉住阿蒂的衣裙眉梢,將她留在自己身邊。渠鴴上前攔住,「單于,你可不要強迫他人的意願啊!」
他雖然並不太懂蒂蜜羅娜的想法,但既然這是他妹妹的願望,自己就要幫她實現。
稽粥來不及解釋他的心思,紅著眼睛嚷道,「閃開。」一刀斫向渠鴴,想要衝破渠鴴的阻攔,趕到蒂蜜羅娜身邊。
蒂蜜羅娜卻並不驚懼,山風吹拂著她的眉目,帶著淡淡的冷靜,拔出腰間匕首,揮臂一刀斫向身下橋樑。
稽粥喊了一聲「不」。
木橋板從空中翻下,落入其下滔滔流水之中。
稽粥策馬奔了出去,想要踏進滔滔流水,追逐佳人指尖的那一縷香氣。身邊金狼衛驚呼出聲,跟在後面扯住稽粥的手足,不肯目睹單于踏入險地。
河水深湍,匈奴人多半不識水性,沒法子騎馬度過河流。方圓兩三百里內只有這一架橋看,蒂蜜羅娜斫斷了橋,也就斷絕了稽粥追過來的希望。木橋高掛於兩岸之間,想要重新修建起來,沒有個幾天功夫是不可能的,那時候,阿蒂早已經進入陰山之中,陰山山勢險峻複雜,阿蒂沒入其中,稽粥再想要找到她的蹤跡,可就是千難萬難了!
蒂蜜羅娜既已斫斷了木橋,策馬轉身向陰山山道上而去,再不回頭。徒留稽粥在河對岸,喚道,「阿蒂。」聲音慘然,帶著知其不可為的決然和痛失所愛的傷痛。
陰山之下一片寂靜,流水在腳下滔滔流過,帶著人世不知的心酸苦耐。左谷蠡王渠鴴帶著身後眾人站在流水對岸,看著縱馬遠去的紅衣女子,色澤純美,映在心底,成為永遠不糊褪色的畫面。
稽粥伏在岸邊,忽覺滿心空茫。
蒂蜜羅娜是他一生摯愛的女子,他曾經以為她最終會是他的,她卻最終從自己指縫中溜走。
六月初夏,陰山上草木如織,鬱鬱蔥蔥,不知何處的山民起了一道小調,「阿兄在那天邊望啊,贈妹一匣紅藍花。紅藍花開美如玉啊,怎及阿妹笑顏嬌。」歌聲高亢,直入人心扉。似乎有一道紅影在山路中一閃而過,一條朱紅色的紗巾款款飄了下來,帶著鮮艷的色澤。
稽粥在河岸邊奔走數步,接過天邊而落的紗巾。那紗巾柔軟如雲,是用上好的漢國齊地絲錦織就。他舉到鼻尖輕輕聞了聞,仿佛還能聞到蒂蜜羅娜螺頸間淡淡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