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四:石室
2024-07-09 08:20:09
作者: 柳寄江
張嫣伸出手,輕輕推開了她置於自己臉頰之側的手臂,目光清涼之中,尚帶著一絲隱秘的憐憫,
「你不敢的。」
「咯咯咯——」丁酩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用手指撫過服帖髮鬢,笑的凌厲而又譏誚,「你憑什麼說我不敢?」
我的人生因為你而落到這般可悲可笑的地步,如今,我在這蒼茫的未央宮中已經一無所有,也就無可失去,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是我不敢做的?
張嫣凝視著面前因為情緒激動而顯得有些失控的女子,目光太息,仿佛是為了丁酩,又仿佛是為了自己,
「因為,我如今雖困在這石室里不知明日如何,你卻是要走出這石室的。」
人是一種群居的動物。只要不能隔絕身邊的所有人,你的所作所為,便絕不是只關於你自己。
如果她的下落只有丁酩一人知曉,丁酩便是在這兒殺了自己,只要沒有被人查出來,便也沒什麼關係。但當日復道之上的事情,自己雖然還沒有推敲出全部關竅,卻絕不是丁酩一個掖庭中的失寵七子能夠做到的。
也就是說,雖然丁酩如今能夠獨自出現在這間石室間自己面前,她的身後卻一定還有著別人注視著她們的一行一動。她的目光瞟過石桌上的清水乾糧,目光微微閃爍,「那個人……哪怕真的要我去死,也不可能容忍你加一指侮辱於我。」
張嫣掩飾住心中怨懟,倔強的挺起胸來,凝視著丁酩,目光自矜又驕傲,「丁七子不是個蠢人,倘你只有自己一個人,也就罷了。」畢竟,若是連命都可以不要了,還有什麼可怕的?「但你在老家藍田卻還是有家人的,你不可能不顧念他們。便是為了他們,你也不會亂來的。不是麼?」
丁酩的眸中閃過羞惱怒意,一瞬間簡直真想要下狠手,毀了面前這張嬌艷的臉蛋,卻在最後關頭生生止住,胸脯微微起伏不定,驀然笑起來,笑意悲涼,「你說的沒錯。」盯著張嫣,神情奇特。
真的是太對了!
她忽的憶起藍田的日照,在微風的天氣里,溫暖的陽光照下來,打在田地間的粟穗之上,一片碎金色的光芒,沉甸而蜜實。
她於先帝七年以家人子身份被征入宮,三年後跟了當時還是皇太子的劉盈,僅僅十四歲,一忽至今,已經有十五年。這麼多年的時光過去了,許久之前家鄉的記憶似乎已經模糊了,卻忽然在此刻,無比清晰的想起了臨行時親人的模樣:
那一天似乎也是秋日,粟麥成熟的時候,年邁的阿翁紅了眼睛躲在屋子裡不肯出來送她,阿娘眸光充滿憂愁,在她踏上車門的一瞬間失聲痛哭。七歲的小弟追著送她去長安的宮車在田壟上追趕了許久,最後嘶啞的聲音消失在不斷倒退的風中,再不與聞。
家鄉的南風如此熏美,終其一生,她卻都是吹不到了。
掖庭中的日子荒蕪貧瘠,便越發思念起記憶里流光溢彩的家鄉。她便是連自己都不要了,又如何能不念及在老家藍田翹首相盼的親人?
丁酩退了一步,笑的便極譏諷,「張皇后果然心思敏捷,——難怪他那麼愛你。」
可是,你們的愛置我於何地呢?
最後,她回過頭去,輕輕道一聲,「張孟瑛,我恨你。」
木屐輕輕敲打石室地面的聲音竹簡遠離,「你就在這兒好好呆著,我等著看,國色芳華,椒房獨寵的張皇后,最後是如何收場?」
石桌上的蜜燭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努力掙扎著,拼命用自己最後的殘軀換一段短暫的光明,終究精疲力竭,無聲熄滅。只留下一地蠟痕。
室中便陷入一片黑寂。
張嫣抱著自己孤單的雙肘,在無人的地室中縮到一角,覺得內心空落落的,渾身瑟瑟發抖。
並不是對未來沒有一點恐懼的。相反,她正是因為心中極度不安,才越發的在來人面前偽裝堅強。
長樂未央兩宮之下的地道挖掘的十分隱蔽,除了先帝劉邦,只有當初的匠人和將作大監陽成延知曉。後來,陽成延升任少府,投靠了呂后。呂后卻不知道出於何種心思,沒有告訴劉盈。她如今被困在地道之中,除了啞女和丁酩再也沒有見過旁人。而她身嬌體弱,手無縛雞之力,便是有再高的智力,在鎖鏈之前也徒呼奈何,只能被動的靜靜等待幕後真正的人出現。
但正因為如此,在丁酩面前,她越發的不願弱了聲勢,被看低了去。
低頭既然沒有半分作用,她又為何要勉強自己低下頭去。而她終究也是驕傲的太久了,無法容忍自己在劉盈別的女人面前低下頭去,只好越發的挺起背脊,維持自己可笑的自尊。
丁酩說:我等著看你是如何收場!
我會如何收場呢?
她亦不知道。
她知道歷史上的走向結局,卻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結局,於是在多年前,就試圖努力改變歷史。從她一力促成劉盈出戰淮南的時候開始,歷史就生生的被她扭轉了模樣,所謂歷史裡的人物走向和結局也都將或多或少的發生變化,縱然是她自己,也迷失在了歷史的潮流中。不知命運的前方等待著的是什麼。
這個時候,她本應該在朱紅軟香的椒房殿,和丈夫相親相愛,一旁,荼蘼捧過來一盞蒙頂茶,漆在朱紅髹漆耳杯之中,馥郁起一片蒙蒙的香氣;如今卻形單影隻,坐困在這座四壁簡陋陰寒的地室中,不見天日。
鼻間微微酸苦起來。
她剛剛,很想對丁酩說,「我很抱歉造成你如今的狀況,但是我不會道歉。」
她沒有法子為這件事情道歉。
對於丁酩而言,夜夜空守增成殿,冷對燭火,確實是慘澹難熬的;但自己愛著劉盈,這份心思也是沒有錯的。我總不可能因為憐惜你們受的苦,就將自己的丈夫讓出去。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好像欠下了債務。難得相互喜歡,才能平等相待,鶼鰈情深。這中間情意唇齒,又如何能再插入第三個人?她心裡總有一股倔強,憑什麼,這世上男人喜歡女人,就要求女人為其守身如玉。若是一個女人喜歡男人,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個男人左擁右抱,同時擁有別的女人?所以在雲中,她對劉盈說,「你可以善待她們,但是不准再和她們有關係,若是捨不得那些鶯鶯燕燕,大可以現在就轉身離開,若還存了享齊人之福的心思,趁早就死了這份心。」
相愛的感情那麼美,我們總要定一些底線來維護它。如果能夠死心,沒有你,我依舊能夠過另一種很好的生活。可若是在愛情里還要忍受別的女人的困擾,她寧願在一開始就喊了結束。
因此,她想,在某種程度上,她還是有些對不住丁酩的。
很久以前,楚傅姆曾經教導過她:總要給旁人留一條後路,才能兩相長久。回到未央宮之後,一直謹記著傅姆教導她的話,無論是改革宮制,還是處置宮婢,都儘量留下了餘地。但惟有在掖庭的那些嬪御上,她左思右想,也沒有最後拿定主意。
劉盈是她最愛的男人,她一步都不願意退讓。但除了供給這些嬪御優渥的物質生活之外,她並沒有及時給這些嬪御安排一條生路,也曾經想過將她們放出宮去,卻也擔心劉盈和呂后反對——劉盈也就罷了,呂后已經和自己關係夠糟糕了,害怕她繼續不滿發難,就拖延到了現在。如今自食惡果,也是活該!
她只是十分的想念丈夫和女兒。
劉盈,你如今在做什麼呢?
先帝營長樂未央二宮,在宮殿之下做地道,溝通長樂未央兩宮各個殿堂,道路曲折迂迴,複雜彎曲。兩千年後,遺址留存下來,尚留痕跡。兩千年前的劉盈和張嫣不知道,兩千年後的嫣然卻曾經觀訪過未央宮遺蹟,站在當時已經荒蕪一片的龍首原上,看著昔日未央宮的遺址。兩千年的風流過去,那些曾經金碧輝煌巍峨富貴的地上宮殿已經全部消亡,唯有地下的地道,留到了兩千年後,滄桑伶仃。
淚水在暗夜中落下,晶瑩灼熱,打在地上,仿佛沒有一絲痕跡。
劉盈,你如今是否是在長安城中天翻地覆的尋找妻子的蹤跡,卻怎麼也無法想到,我便被困在你咫尺之外的未央宮地室之中。
深冬天氣寒冷,這一夜愈發降了氣溫,中夜便十分的涼,張嫣探身喚了幾聲,石室之上卻杳然無聲,沒有絲毫動靜,她亦沒有什麼力氣,便只好將身上薄薄的被衾裹的更緊,就這麼撐到了第二天早上,腦袋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啞女送食水下來,發現了她狀況不對勁,連忙喚了丁酩。
「怎麼燒成這樣?」丁酩皺眉,伸手撫了撫她的額頭。
她輕輕哼了一聲,於昏沉中睜開眼睛,便看到丁酩清麗的容顏。
「所以,張皇后,」
丁酩見她興了,便收回手,態度安閒似笑非笑,悠閒道,「你瞧,做人不能太鐵齒。昨兒個你尚覺得沒有什麼可求我的,今天便病成這樣,你若是肯求我一求,我便讓人給你熬藥,怎麼樣,你要不要考慮考慮?」
張嫣瞟了丁酩一眼。身體的熱度將她的肌膚染上一層粉紅色澤,杏眸眼嵌在瘦削下來的臉頰上,愈發顯的大的驚人,復又低了下去,靜默無聲。
「你……」
丁酩怒意勃發,甩袖回頭怒道,「你既然自己都不想要命,我又為你吝惜什麼,你就熬著吧。」
「張孟瑛,」她忽的停下腳步,眨著秋水一樣的眸子,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似自我譏嘲,又似詛咒,「有一天,也許,你會死在這樣的驕傲上。」
……
不管如何,到了下晚,啞女送來了一床厚被子,替張嫣蓋上,又拉扯了一下張嫣的手,一雙眼睛水靈純稚,清澈的似乎能透出人的影子。
張嫣懨懨的看了她一眼。
所有人似乎都覺得這啞女無知無覺,是最不會泄露秘密的。卻不知道,張嫣少時與景娘相識,後來又親自帶著劉芷,和這種聾啞之人相處自有一套相熟的法子,每日裡不過趁著啞女下來送食水的時候處上一陣子,已經是和啞女十分相熟。此時渾身虛軟,沒有力氣,便勉強安撫的笑了笑,示意啞女自己不適,沒有心力陪他。
啞女便站在她榻前發了一會兒呆,忽的轉身回去,過了不足一刻鐘,便又重新從增成殿奔下來,將一樣東西塞到張嫣懷中。
張嫣被懷中冰涼的觸覺一刺激,打了一個哆嗦,取了出來,這才發現,皮鞘之上刻著古樸的花紋紋路,竟是一把帶鞘的匕首。
饒是張嫣高燒無力,一時也發起呆來。
之前,她刻意交好啞女,自然也是希望能夠通過啞女得到一些助力,幫助自己逃出困境。鎖鏈的鑰匙是機密之物,啞女不易接觸到,她倒也不指望。便希望啞女為自己尋一些防身之物。「求」了數日,啞女始終似懂非懂,她都已經不太抱希望,今日她卻給自己送了這把匕首來。
張嫣指了指匕首,又指了指啞女和頭頂,打了一串手勢,想要意圖詢問啞女,這匕首是啞女自行領悟自己之前的意思,還是上面的人讓她送下來的。
啞女卻只一徑微笑,面上一片空白。張嫣只得悻然放棄去追根探底。無論如何,能夠拿到這把匕首,對自己而言,總是好事。
臥在堅硬簡薄的榻上,之前的風寒似乎更深了,張嫣擁衾,睡的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怎麼,竟不自覺的想起少年時和阿母在長樂宮時的情景。
那時候,先帝劉邦尚且在世,她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對劉盈還沒有除了親人孺慕之外的別的感情。那時候,阿母還活著,陪在她的身邊,雖懷著弟弟張偃,卻依舊將自己當做眼珠子一樣看待,呂后亦疼寵自己,長樂宮中一片和樂融融。雖然曾有阿翁入獄和匈奴和親的煩心事,終究都曲折解決,自己眉梢之間,都盪著歡喜之意。
如今回憶起來,竟已經是幸福如天堂。
她留戀著那時候的好時光,半夢半醒之際,似乎聽得有人在耳邊嘆息了一聲,不由呢喃喚道,「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