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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親恩

2024-07-09 08:19:39 作者: 柳寄江

  「……所謂『綏綏白狐,龐龐九尾』,九尾狐生於青丘之國,是太平之瑞,據說,當王者之恩德及於禽獸,九尾狐就會出現……」

  這一年,賈誼年方十七,秀姿勃發,語出如珠,人見可親。縱然張嫣早已經聽聞過他的名聲,在見了面之後,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很容易讓人喜歡的風流人物。

  宮人們端著奉猜到托盤,裊裊進殿,將一道道菜餚放在席上的食案之上。漢宮飲食精緻,張皇后的椒房殿,又是其中最精緻的一處,幾道菜和一道湯羹端出來,賞心悅目,香氣撲鼻。

  「賈大夫,兩年多前,我便聽舍弟提起來過你,十分推崇。」

  張嫣的聲音十分柔和,舉起斟滿了蘭生酒的酒爵,笑道,「這些年來,舍弟在吳公私學中多蒙賈大夫照顧,我這個做姐姐的,今兒個就以此爵酒謝過。」

  賈誼側身避了,起身辭道,「不敢當皇后娘娘此語。其實信平侯世子天資聰穎,在學中也頗得師傅青眼。微臣沒有什麼幫的了他的,娘娘這一杯酒,微臣不敢飲。」

  張嫣察言觀色,笑道,「賈大夫對於舍弟隱瞞身份,心中有怨麼?」

  「微臣不敢,」賈誼拱手應答,「只是實在是受之有愧!」神色自若,聲音落落大方。

  張嫣便放下了手中酒爵,睨了身邊劉盈一眼,笑道,「偃兒若是聽你這麼說,定要傷心了。他可是一直在我面前對賈大夫推崇備至呢。」

  「說起來,偃兒小時候比較調皮,由陛下做主,隱瞞身份送到洛陽求學,甚至不允許帶上一個僕役。為了這個,當初我可是和陛下生了好一陣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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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盈摸了摸鼻子,低聲道,「都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你怎麼還記得舊帳?」帶著微微的埋怨和掩不去的親昵情深。

  「咯咯咯——」

  張皇后的笑聲便顯得格外清揚起來。

  「原來其中竟是有如此淵源。」賈誼垂眸,亦不知在想些什麼,笑道,「陛下於子侄之上教導嚴苛,實在令微臣敬佩。」

  又笑道,「臣謝過皇后娘娘賜酒,」端起案上酒爵,仰首飲盡。露出纖細姣好的頸脖,風姿秀雅。

  張嫣唇角微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說起來,她想見一見賈誼,其實本並沒有什麼特定的打算。只是有點想見一見這位大名鼎鼎的悲情才子罷了。對於能夠寫出《過秦論》的賈才子,她的確有著一份好奇之心。至於是否要拉扯一下這一位,讓他免於失意命運,尚有些拿不定主意,卻在見了賈誼的面後,已經知道是不可能完成的。

  這時候的賈誼,少年意氣,面上雖和煦,骨子裡卻含有一種傲氣,心中有著無限理想和對輔佐君主匡扶社稷的志向,豪情萬丈,一片錦繡璀璨的前程正鋪在他的面前,正是人生得意的時候。縱是親服之人相勸,只怕也是勸不住的。更何況,自己雖位居高位,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個陌生婦人罷了。

  她便仰首嫣然道,「賈大夫果然風姿勃發。本宮這兒有一句話,想送賈大夫,希盼賈大夫日後多記得。」

  賈誼怔了怔,起身拱手道,「請皇后娘娘賜教。」

  「不用那麼緊張的。」張嫣失笑,「不過是我的一點小見識罷了:」

  「只是『過剛易折,強極則辱。』八字,還望賈大夫記得,並時時想一想。」

  賈誼略微怔忡,默念了一遍,似乎若有所得,但又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而他既一時想不通,便輕輕的放在一旁,略微拱手道,「臣謝過皇后娘娘教誨。」

  張嫣嘆了口氣,「賈大夫盛讚了。」向扶搖使了一個眼色,扶搖便捧上一枚玉幣下得殿階,送到賈誼面前,

  張嫣笑道,「若賈大夫日後遇到難解決的事情,不妨持此玉往長安東市陸氏紙肆尋一位姓孟的娘子。」

  ……

  ——「阿嫣著緊賈誼,是為了偃兒麼?」劉盈若有所思的笑道。

  張偃為信平侯府唯一的嫡子,雖然身世高貴,且有著張敖的鼎力支持,但始終是年紀尚幼,孤薄了一些。他隨廷尉吳公讀書五年余,與賈誼有著同窗之誼,賈誼如今聖寵深重,前程頗為看好,若與賈誼相偕,於張偃,是一件有利的事情。張嫣為胞弟向賈誼示好,也算得是一片拳拳愛弟之心。

  張嫣收回怔忡的目光,抿嘴笑道,「就算是吧。」

  然而,她卻是顧不及賈誼了。

  過了中元五年的歲首,魯元公主忽然病倒,初始的病情並不算嚴重,太后和皇帝都沒有放在心上,只讓太醫署派出太醫為元公主診治。很快的,魯元的病情便漸漸的壞起來,太醫署的大部分太醫便集在信平侯府,御賜的上好藥材也如流水般的湧入信平侯府。

  「公主,」

  塗圖接過侍女端進來的藥碗,輕輕道,「該吃藥了。」

  魯元在病床上轉過臉來,一張臉已經消瘦下去,發色微枯,面色蒼白。

  張嫣忍了淚意,道,「我來伺候阿娘吃藥吧。」

  她坐在魯元的牡丹繡紗帳旁邊,用杓舀起一勺色澤黑沉的湯藥,在唇邊吹涼了,俯身遞到魯元唇邊,魯元便張口,飲下了藥汁,眉頭被苦澀的藥意給沖的微微蹙起,直到含了蜜餞,才又舒展開來,自始自終,唇邊都揚起淡淡的笑意。

  張嫣將用完的藥碗放在侍女手中的托盤上,回過頭來吩咐道,「石楠,出去跟陛下說一聲,今天我便住在侯府,不跟他回去了。」

  「慢著。」魯元皺起眉頭,喚住石楠的腳步,自己強撐著在病床上坐起身來,「阿嫣,你想要做什麼。」

  「阿娘,」張嫣放軟了語氣,「你如今病著,我不過想留下來在你床前侍疾。」

  「胡鬧。」魯元板了臉斥道,聲音微微揚高,「你都多大了,怎麼行事還是這麼任性。你若是嫁到旁的人家去,這是你的孝心,我怎麼也是笑受的,但你如今是皇后,身為一國之母,怎麼可以長久留在臣子家呢?」

  「阿娘,」張嫣蹲在魯元的榻前,「你如今病重,做女兒的怎麼可能不擔心呢?我只是想留下來照顧你,太后和陛下不會說什麼的。而且,」她執拗道,「四年前,我便已經給阿娘『侍過一次疾』了。」

  魯元微微一噎。

  四年前,張嫣離宮遠走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劉盈曾經以張皇后為母親侍疾的名義,將「張皇后」送到了信平侯府,從而遮住了張皇后的行蹤。

  但是,「這怎麼一樣呢?」

  她伸出手撫摸張嫣的髮絲,聲音柔和而堅定,「那個時候,你還有名無實,如今,你卻已經確確實實的大漢的皇后,還是大公主的母親。阿嫣,好好還需要你照顧,你怎麼可以丟下她不管,長期留在信平侯府給我侍疾?」

  她苦心勸著,見張嫣眉目微蹙,張口欲言,沉了聲音打斷道,「你若堅持如此,只會讓阿娘安心養病都不能,你一定要這樣做麼?」

  張嫣怔了怔,知道事已不可為,只得道,「阿娘,若是長久不行,你就讓我伺候你一天吧?」

  她哀求道,「你是我阿娘,養著我長大,如今這樣狀況,總要讓我為你盡點孝心吧。」

  魯元嘆了一聲,「就依你。」

  ……

  天色如墨般漆黑,春正月的夜風尚寒涼入骨。

  三十六乘屬車開道,皇帝乘坐的宮車行在安門大道之上,發出碌碌的聲響。

  張嫣坐在車中,只覺得刻骨寒冷,道,「持已,我有些害怕。」不知怎麼的,鼻子就一酸,淚水如走珠兒一樣的落下,「我今天看著阿娘躺在病床上憔悴蒼白的樣子,忽然覺得很害怕,我怕阿娘會……」

  劉盈無言以答。

  魯元不僅是阿嫣的母親,也是他的親姐。

  他就拍了拍張嫣的背,安慰道,「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

  郎衛許歡從北地風塵僕僕的趕回長安,入了未央宮,問道,「皇后娘娘可在殿中?」

  中宮太僕道,「娘娘昨兒個從信平侯府回來,今天在椒房殿,還沒有出殿。」

  許歡便道,「還請阿監幫忙稟報一聲,「許歡求見。」

  過了一會兒,石楠從殿中出來,道,「許郎衛,皇后娘娘請你進去。」

  許歡進殿,拜道,「臣許歡參見皇后娘娘。」

  張嫣點了點頭,道,「免禮吧。趙郎君如何?」

  前元五年,徒刑三年的趙元已經滿了刑罰。年前,張嫣派許歡往北地去接他回長安。

  「請娘娘恕罪,」許歡道,「屬下沒有接回趙郎君。趙郎君不肯回長安。」

  張嫣遲疑了一下,問道,「趙郎君說了什麼?」

  許歡的聲音在夜色中流淌,「臣往北地接趙郎君的時候,趙郎君道,他本是浪跡天涯的人,既然已經刑滿,卻是不肯再回長安了。他會在心裡掛念皇后娘娘和大公主,只要知道皇后娘娘安好,至於其他的相聚,不必強求。」

  過了良久,張嫣才輕輕道,「知道了。」

  「你下去吧。」

  她微微向後靠,倚在劉盈懷中,只覺得心中滿是酸楚。

  這些日子,魯元病重,她為阿娘擔足了心。魯元與她母女情深,不是任何事情可以撼動的。但是,她與趙元也是血親的舅甥,雖因著這些年少有相處而有些生疏,但也有著淡淡牽掛。想來趙元也是牽掛著她的,這才為了保護她,寧願遠離長安。

  這樣的深情厚誼,她當如何,才能報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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