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零三:傳承
2024-07-09 08:14:58
作者: 柳寄江
三日後,單于使者從左谷蠡王的領地回來。
「單于,」渠鴴好奇問道,「我阿爹這是回了你什麼?」
這些年,冒頓權威日重,愈發高深莫測,他雖與之是少年摯友,卻也再不敢直呼其名。
冒頓彈了彈腰間黃金匕,淡淡笑道,「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在匈奴人齊聚龍城的最後一天日子裡,冒頓向眾人宣布道,將在八月秋肥馬壯之際,迎娶左谷蠡王幼女蒂蜜羅娜為大閼氏。
石破天驚。
冒頓單于今年三十三歲,王帳中有眾多女子,算上半月前受封寧閼氏的大漢公主,先後有封號的便有七位閼氏。雖然有得寵有失勢,但在明面上,卻從未排出個座次來。
大閼氏,卻是諸位閼氏中最尊貴的一位,相當於漢人的嫡妻。
這些年,須卜蒂蜜羅娜是左谷蠡王孫毋翰最嬌寵的掌珠,美艷聰慧之名遠播塞外草原,隱隱有壓過匈奴第一美人,茨鄂閼氏歌珊羅的聲勢。但今年秋天,她才剛滿十五歲,而稽粥王子心慕蒂蜜羅娜多年,又是公開的秘密。
牧民們怔了一怔,歡呼喝躍起來。
美人配英雄,本就是匈奴草原上最至理的事情。
「單于,」渠鴴一把掀開王帳的帘子,大聲質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左都尉,」冒頓厲聲呵斥,「這是你為人臣該有的樣子麼?」
在冒頓的氣勢下,很少有人能夠繼續說話下去,然而渠鴴愛妹心切,還是頂了一句,「我不答應阿蒂嫁給你。」
冒頓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左谷蠡王卻已經應下了。」
你只是她哥哥,不是她爹,婚姻之事,還由不得你做主。
「怎麼,」他忽然冷笑道,「還是將來的左谷蠡王別有異心,不願效忠王廷?」
「不是。」渠鴴嚇出一身冷汗,單膝跪下,將左手按在胸前,道,「左谷蠡王部誓死效忠單于,並無二心,天日可鑑。但是,渠鴴還是不願見妹子入王帳,因為,屈普勒是好單于,匈奴人願意效忠的主上,卻絕不是女人心中的好丈夫。」
「無論阿蒂嫁不嫁入王帳,左谷蠡王部落都效忠單于,但是,作為一個哥哥,」渠鴴深深拜下去,「我不想看見阿蒂哭。」
冒頓微微動容。
「阿蒂聽說過詰羅閼氏的故事麼?」
寧靜的午後,渠鴴牽著馬在龍城外的草原上漫無目的的走著。就好像多年前的時光,而她盪著雙腳坐在馬背之上,就好像跟著哥哥,可以走到草原的盡頭。
「哦?」她抬起頭來,將口中含著的草梗拿開,笑道,「那位匈奴第一美人麼?」
渠鴴笑了一笑,「詰羅閼氏已經老了,她年輕的時候,白雲也沒有她的身姿輕盈,紅藍花也沒有她的容顏美麗。那一年,單于初繼汗位,東胡勢大,派使者索單于『欲得頭曼時千里馬。』群臣都說,「這是匈奴的寶馬,不能給他們。」單于卻道,『柰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便將寶馬送給了東胡。過了一陣子,東胡又使使索單于,『聞詰羅閼氏美名,欲得單于此閼氏。』左右皆怒道,『東胡無道,乃求閼氏!請擊之!』單于卻說,卻說,」一時間渠鴴心如刀絞,竟說不下去。
「『柰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蒂蜜羅娜低低複述道。
「遂取所愛閼氏予東胡。於是東胡王愈驕。東胡使使者向單于索甌脫地,群臣或言,『此棄地,予之亦可,勿與亦可。』單于大怒,道,『地者,國之本也,柰何予之!』斬諸言予之者。遂襲擊東胡。卒滅之。」她仰臉笑起來,露出淺淺的酒窩兒,「《孫子兵法》雲,『利而誘之,卑之驕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庶幾如此矣。哥哥,我也是匈奴人。怎麼可能沒有聽過單于的故事。」
「是啊,」渠鴴慘澹笑道,「你自然聽說過這個故事。可是,你知道詰羅閼氏後來如何麼?」
「如何?」
「單于滅匈奴後,接回了詰羅閼氏。我們匈奴人對女子貞潔並不是特別在意,何況詰羅閼氏又是那麼美,十個月後,詰羅閼氏難產,出了很多血,巫師說,她可能再也不能生產了。閼氏哭著求單于,說那真的是單于的孩子,單于卻終究沒有留下那個孩子。」
蒂蜜羅娜打了個冷顫。
「所以,阿蒂,」渠鴴迎著風微笑,將手中的包裹扔到她的懷中,「你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王廷了,腦子裡不要盡想些有的沒的,如果能安安心心的在草原上過完一輩子,那也就挺好的了。」
他用力在馬背上拍了一記,馬兒吃痛,在草原上奔跑。馬背上的少女陡然間手忙腳亂,但是草原上的兒女哪個不是在馬背上長大的,他不用看也知道,阿蒂終究能掌住那匹驚馬。
他背過身往回走,遠遠望見城中聳峙的王帳,那一日冒頓的話語仿佛又在耳邊響起,「你那個妹妹太聰明,將她在外面放著我不放心。看在你的面上我又不想殺了她。那麼,只有將她安在王帳里,才兩全其美。」
微微苦笑,我只是一個,很愛著妹妹的哥哥。
「駕,駕。」馬蹄聲從背後追了上來。
渠鴴回過頭,目瞪口呆的看著去而復返的妹妹,「我不是叫你走麼?」
蒂蜜羅娜瞪著他,漂亮的眸子裡閃出怒火,生氣勃勃,「我走了,哥哥你怎麼辦?」
「我……」渠鴴一時語塞。
她在馬上咬著唇笑了一笑,柔聲道,「傻哥哥,就算我回到了部落,阿爹也不會像你一樣幫著我,更不要說,」她將聲音壓得低低的,空餘嘆息,「我怎麼可能,一輩子安安分分的,終此餘生。」
「回去吧。哥哥。」
駿馬刨了刨蹄子,慢慢的向龍城回奔。
一隊匈奴人從龍城城門出來,為首者遙遙拜道,「左都尉大人。」
「單于吩咐了,若是您一個人回來,便請您到樓倉去住幾天,咱們這隊人即刻去追阿蒂閼氏。若是阿蒂閼氏與您一塊回來的,」他笑笑道,「您請自便,閼氏請隨我去見單于。」
——「你和單于說了什麼?」
夜色中,渠鴴不停的圍著篝火邊的蒂蜜羅娜問。
「小白,咬他。」阿蒂煩不勝煩,脆聲吩咐道。
小雪狼嗚咽一聲,箭一般的射到渠鴴面前,張開森森的牙齒。
「哎呀。」渠鴴笑罵著拎起小白頸後柔軟的皮肉,「畜生就是畜生,也不想想當初是誰賽馬把你贏回來的。」
忽聽得帳外錯亂的馬蹄聲,一個人從馬上跳下來,大聲的喊,「阿蒂。」聲音嗚咽,不是稽粥卻又是誰?
渠鴴沉默下來,抱住小白,道,「我先進去了。」
「阿蒂,你,跟他好好談談。」
阿蒂披了白狐大氅出帳,見稽粥牽著馬立於其外,氣喘吁吁,額上發間儘是汗水。
「我傍晚從外面回來,聽人說,你就要嫁給我父汗了。」稽粥專注的望著面前的少女,年輕晶亮的眼眸里是滿滿的乞求,「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阿蒂迴避了他的目光。
「為什麼?」稽粥委屈質問。
「稽粥,」阿蒂不忍道,「你這是何苦,我從來就不曾喜歡過你。」
「那你就喜歡我父親麼?」
「也沒有。」蒂蜜羅娜搖搖頭,苦澀道,「我才見過他幾面,而且我一向就比較怕他。可是稽粥,他是我們的單于,為部落計,我不可能違抗他的意思。」
「那,」稽粥心生希望,急忙道,「我回去求父親,求他收回主意。」
「稽粥。」阿蒂叫住他,「你以為,單于不知道你的心意?他既然還是選擇這麼做,那麼即使你去了,他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更何況,我並沒有不願意。」
「為什麼?」稽粥又是憤怒又是不解,「你明明說了,你不喜歡他的。」
面前少年的一片真心,蒂蜜羅娜不是不感動的。
可是,「稽粥,」蒂蜜羅娜沉默了一陣,開口道,「很久以前,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男孩。」
「他很好。到現在我都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好的男孩。他長的好看,事業雖然不是最好,但是養活一家人綽綽有餘。他性子溫柔,照顧家人,愛笑還體貼人,會燒一手好菜,並且願意天天為我洗手作羹湯。而且我相信,如果我們最終在一起,他絕對不會背叛我,我們可以一起好好的執手到老。周圍的人都說,錯過這樣的男孩,你一定會後悔的……」
草原上會有這樣的男子麼?稽粥心中疑惑。匈奴的男兒都是行走像一陣風似的,他們在馬上出生,馬上死亡,最崇尚的是勇士,永遠不會膩膩歪歪於兒女瑣事。
只是,月光下,阿蒂似乎陷入甜蜜的回憶,忍不住微笑,那神情如是真摯,做不得假,右頰上一個小小的酒窩兒,淺淺的盪著,盪的稽粥心中一陣絕望。
能夠讓她有這樣溫柔的神情,阿蒂一定,很愛,很愛口中的男子吧。
「可是,」蒂蜜羅娜忽然板下臉,「我和他在一起,偏偏不能真心快樂。」
「所以,稽粥。」她道,「我想要的,本來就不是感情。」
「那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她逡巡著月色下的土地,長到半人高的草在帳篷之間蓬勃的生長著,蘊著潮濕的水氣,忽然道,「我想要匈奴人能夠在這片草原上,長長久久的生活,傳承下去。我想要千百年後,還有人能夠拍著胸膛說,我是匈奴人,並以此為驕傲。我不要匈奴只是個人英雄主義維繫而成的匈奴,而在英雄逝去後,很快的分崩離析,漸漸消弱。我不要,後世人只能夠通過漢人的史書典籍才能略窺匈奴一貌,所有屬於我們的輝煌,都消逝在時間裡。」
稽粥張目結舌,訥訥道,「可是,我們只能管到生前的事情,百年之後,誰又能看的見?」
阿蒂忽然笑了,「也許。」她嫣然道,「可是我們什麼都不做,誰又知道不可能。」
「但是,我需要你父親的支持。所以,我答應嫁給他。」
「阿蒂,」稽粥像是絕望中抓住一根稻草的人,「如果你只是想要大閼氏的位子,等我長大了,接替父親當了單于,我也可以給你啊。我可以支持你,做你一切想做的事情。」
「真可惜,」蒂蜜羅娜閉眼,「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你的意思是,」一瞬間稽粥心中冒起大逆不道的念頭,可是轉瞬間他又掐滅了火苗,父親在他心中是一座越不過去的大山,這麼多年,他和他的臣民一樣,只能仰望,不敢起一絲不敬。
「怎麼可能?」蒂蜜羅娜失笑,「我希望匈奴強盛,一點也不希望他消磨在內訌里。」
「稽粥。」她彎腰道,「在我心中,你還是個孩子。」忍不住自嘲一笑,「也許在你父親心中,我也只是個孩子。我們都要快快長大,你要學著你父親,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稽粥喃喃問道,「阿蒂喜歡英雄?」
「是的。」她盈盈頷首,「我很喜歡英雄。」
他看著面前的少女,月亮在她的眉眼上撒上一層柔和的光。那麼近,卻不是他可以一掬的美麗。他想要哭泣,想要放聲大喊,想要奮歌。
可是這一刻,他的心底有某一處地方,居然是平靜的。
這一天,他從城外打獵回來,驚聞消息,滿心憤懣委屈,好像全天下都對不起他。可是,在蒂蜜羅娜柔和卻遠大的語言中,他忽然沉寂下去,發覺他的憤懣是那麼渺小。和她相比,這麼多年,他都只是個不值一道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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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一下,發覺這一章還是挑動了一些人的民族情緒。
道歉之。
那麼蒂蜜羅娜本身性格與思想上的矛盾,應該在下一次她和嫣的重逢中點出來。
我始終覺得,她也是一個,很糾結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