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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四:相面

2024-07-09 08:14:23 作者: 柳寄江

  「阿嫣,」劉盈微笑的望著她,感慨道,「一年不見,你,長高了些,也變漂亮了。」

  她亦笑彎了一雙明月,「舅舅看起來也比從前威嚴了。」

  「你還知道笑,」劉盈想起適才所見,尚心驚肉跳,不由板臉斥道,「你怎麼能單獨一個人跑出來?若是剛剛不是我正瞧見了,你有多危險可知道?」

  張嫣心中其實不大以為然,她並不是真的膽大妄為。雖然獨自騎馬出來,也一直控制著與後面家人的距離,只要能夠拖延個小半刻鐘,後面的家人就能追上來了,能出什麼大事?只是此時此刻,心中卻一點都提不起與劉盈辯駁的念頭,低下頭軟軟的認錯道,「好了舅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禁不住唇角微微揚起的神情。

  「還有下次啊。」那邊樊伉收拾完醉漢,拍拍掌走過來笑道。

  說話間,宣平侯府的護衛已經趕到,下馬上前拜道,「張娘子無事吧?「

  「沒事兒,」張嫣搖搖手,指著劉盈道,「我跟我兩個舅舅說會兒話,你們先回侯府,順便告訴阿母,說等會兒我就回去。」

  「這?」侍衛首領意有遲疑。

  

  「按阿嫣的意思去吧。」劉盈微微一笑,吩咐道,「待會兒,我會親自送她回宣平侯府的。」

  他為帝日久,漸有一種為上位者的威勢,護衛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來,應了一聲「諾。」

  「長騮,」他又轉手吩咐道,「去對街買一份炒栗子,記得,要加飴糖的。」

  張嫣瞧了他一會兒,翹唇笑道,「舅舅還記得我喜歡吃炒栗子啊。」

  「誰忘的了?」一旁樊伉放聲笑道,「誰叫那年端午你吃了太多栗子,一連幾天都沒胃口吃飯?」

  張嫣臉刷的一下紅了,拔腳就追打樊伉,嗔道,「那都是幾年前的陳芝麻爛稻了,偏你還記得?」

  「舅舅怎麼會忽然跑來新豐?」張嫣剝著糖炒栗子,從食肆二樓窗前對著街下繁華之景,不經意問道。

  「天天待在長安,有點悶,就出來走走。」劉盈微笑道。「阿嫣你大約不知道,你走了這一年,長安城可是大變樣子了。」

  「是麼,」張嫣抬頭微笑道,「那我可得到時候好好逛逛。」

  「只可惜,」她忽然想起那個記憶中皎皎如玉而眼神清亮的孩子,慢慢含在嘴裡嘆息,「如意舅舅卻是看不到了。」

  此言一出,劉盈頓時愀然變色。

  良久,他惻然嘆了口氣,道,「天也不早了。咱們出去走走吧。」

  樊伉著意落後一步,拉著張嫣輕聲埋怨道,「你明知道陛下對趙隱王之事耿耿於懷,又何必提起趙王來刺激他呢?」

  張嫣撇了撇唇,道,「就是因為耿耿於懷,所以才需要找法子發泄出來,若是一直藏著掖著在心裡,早晚有一天,舅舅會扛不住的。」

  夏六月的風清爽的吹過原野,黍枝累累的垂下,長勢喜人。合陽侯劉仲扛著鐵鋤從黍田中走出,遠遠的笑著招手喊道,「盈伢子——」忽然想起了侄兒如今的身份,放下鋤頭拘謹拜道,「臣參見陛下。」

  「二伯父請起。」劉盈搶上前去攙住他。泠泠的風吹的他的髮腳與衣袂向後飄起,笑道,「朕在城裡聽人說,知道你在這邊,就過來看看。——由來可好?」

  「好著呢。」劉仲朗朗笑道,「嘿,做這個侯爺就是有門子好,從前我在老家的時候,若是哪年雨水太多太少的,地里收成不好,那可都要愁白鬍子眉毛的。現在麼,承陛下的福,就算是顆粒無收,我也是吃的好睡的香。」

  合著堂堂一個侯爺,就只能讓他不必憂慮田地產量?劉盈又好氣又好笑,放眼望四周良田,問道,「那伯父這田收成怎樣?」

  「這——不好說。」劉仲搔了搔頭,迷茫嘆道,「阿嫣的鬼主意多,這四五年來,按著她的法子窮折騰,黍米種的不錯,粟米卻要差些。就是同一種東西,按不同的法子,不同時令插下去,收成也有不同。」

  「盈兒,」他指著面前大片黍田,驕傲道,「你看的出來不,到了秋,這些黍田能產多少黍米?」

  「總有七八石吧。」劉盈遲疑了一下,道,秦漢之際,鄉里百姓畝產低至一石,高有四石,平均水平大約是三石左右,當初父皇賜給伯父的自然都是良田,瞧面前黍田之中鬱鬱蔥蔥,長勢很是不錯的樣子,所以才估摸出這麼個數。

  「不止。」劉仲搖搖手,笑道,「去年這田畝產黍足足有九石。」

  「九石?」縱然是對莊稼之事一竅不通的樊伉,聽了這個數字,也有些改顏。

  「是啊。」劉仲興致勃勃道,「而且今年長勢比去年還好,待到秋天,一定不止這個數,到時候我把它們收割下來,等到明年歲首大典之時,送一把黍米到長安去給太后和陛下看看。」

  「如此,」劉盈含笑道,「朕就先謝過伯父了。」

  張嫣想念母親弟弟,不肯在新豐多逗留,纏著劉盈早些回去。劉盈纏不過她,只好早早的迴轉長安。

  「怎麼了?」車行顛簸,劉盈瞧著張嫣略帶些好奇與疑慮的眼神,笑問道。

  「舅舅,」張嫣問,「二伯公的田看起來種的挺好的啊。」

  劉盈失笑,「二伯就那麼點愛好,父皇和我,都由著他。」

  真是,張嫣拿起車中的水梨,憤憤的啃了一口。她這個皇帝舅舅,一點沒有做皇帝的政治敏銳性。

  這一日劉盈本是微服出巡,乘坐的是市井通常樣式的馬車,車行到灞上之時,因橋上行人極多,便停在橋下等候片刻。

  張嫣掀開帷簾,瞧見灞橋熟悉的垂柳,一時間感慨萬千。

  忽聽得車門外一個蒼老的男聲傳來,「不意與故人再次相逢。」

  劉盈掀簾相望,見來者是一位老者,衣裳破敝,相貌清奇。只是自己印象中實在不曾見過此人,「這位老先生,」他揮手制止了侍衛拔刀驅趕來人的意圖,笑道,「你是認錯人了吧。」

  「貴人不記得我是應當的。」赤眉子慨然笑道,「昔日我遇汝,汝為汝母置于田壟之上,咿呀學語,如今竟已長成,為天下之主。」

  「先生,」劉盈的眉目顯出一點遲疑,驀然像想起來了什麼似的,道,「莫非當年為我母子三人相面之人,就是老先生你?」

  昔日高帝為沛縣亭長之時,呂后常常帶著一雙子女在田間做農活,因為劉盈年紀還小,便將他放置在田壟之上。一日,有一位老父過請飲,呂后便送給他飯食。老父為呂后相面,道,「夫人天下貴人。」又相兩個孩子,見了劉盈,便道:「夫人所以貴者,便是因為這個兒子。」再相魯元,亦貴。老父已去,劉邦從旁舍來,呂后告訴了他之前的事。於是劉邦追了上去,老父道:「適才的那位夫人及子女面相皆隨君,君相貴不可言。」劉邦於是謝老父道:「誠如父言,不敢忘德。」待到劉邦成了漢高祖,已經不知道那位老父所在了。

  老人微笑點頭。

  劉盈越發肅然,「當年一相之後,我父母皆感念先生之德,奈何先生高山流水不知所蹤,今既得見,朕願邀先生同車而歸,為父母報當年之德。」

  老者欣然搖頭,笑道,「命數天定,老朽不過言之一二,不敢居德。願再為君一相,以了你我緣分。」

  他仔細瞧了瞧劉盈面相,笑道,「恕老朽直言,您雖為天下至貴之相,卻有一點不好。」

  「哦?」劉盈沉聲問道,「是何?」

  「天子登基,天下皆避名諱。若您是一鄉野農夫,則此名諱不會損及自身。只是——常言道,盈滿則虧,」老者搖頭嘆道,「細究竟有不祥之意。」

  「那,」張嫣聽的不好,插言問道,「可有化解之法?」

  「——命雖在天,人實為之。」老者笑道,「老朽只能相面,不能改面。」

  「先生所言聽起來有些道理,」馬車微微動盪,傳來劉盈淡淡的聲音,「但名諱為父母所賜,不敢拒也。何況,」馬車駛入宣平門的時候他彎唇笑道,「如今無論是從國還是從朕本身言起,離盈字都還差的遠。」

  「如是也罷。」赤眉子嘆息道,「倒是這位貴女,」他轉向張嫣,端詳了一番,道,「面相亦貴。」

  張嫣沒有料到他相面轉相到自己身上,呆了一呆。

  「此女之貴,源於陛下,他日與君有秦晉之緣。」

  ……

  此言一出,車中上下,盡目瞪口呆。

  「哈哈哈,」樊伉放聲大笑,「什麼世外高人,看相神仙。我看你分明是個騙子,不知從何處聽來了先帝與太后當年事,撞上來想碰個運氣的。先別說太后與建成侯有意在陛下孝滿後為陛下納呂氏九娘為後,阿嫣與陛下本系舅甥,如何能結為夫妻?」

  劉盈面上也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分明不信。

  「老朽不管塵世羈絆,」老者道,「只看面相。按面相上看,確是如此。」

  「來人啊,」樊伉不耐煩喝道,「就這個潑皮拉出去,行騙騙到陛下這兒,好大的膽子。不知道,」他謔笑道,「你出門前可照過鏡子,相出自己今日當有大難?」

  「大難沒有,只是會有波折,」老者不卑不亢道,「我還相的出,這位小將軍他年將有一劫,雖無性命之憂,卻也吃盡苦頭。」

  「我懶的聽你胡扯。」樊伉放下帘子,回頭看見張嫣變的慘白的臉。

  「阿嫣,」他好言勸道,「不過是個騙子,你不要聽他胡扯。」

  「嗯。」張嫣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未期,算了。」劉盈聽見外面侍衛杖責之聲,面現不忍之色,道,「我們今日是微服外出,不適宜大動干戈。」

  「可是陛下,」樊伉不服道,「此人膽敢欺君——」

  「舅舅說的對,」張嫣忽然跳起來道,「還是別打死人吧。」

  「好。」樊伉聳聳肩無奈道,「陛下有令,臣敢不遵從?」起身去吩咐放人。

  「我要回家,」張嫣垂首,安靜道,「舅舅,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劉盈也覺微微尷尬,嘆了一聲,吩咐御人向宣平侯府馳去。

  天已薄暮,馬車尚未停穩車輪,張嫣迫不及待的掀簾跳了下來,忽然一愣,站在原地。

  四五歲的粉團團的娃娃坐在侯府大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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