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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懵懂

2024-07-09 08:13:47 作者: 柳寄江

  漢十二年

  上元

  上元是一年最熱鬧的時日之一,又兼南方淮南之亂剛剛平定,大漢國境昇平,長安城中在這一日掛起無數彩燈,相與慶賀。

  張嫣穿行在東市當中,沿途欣賞各家市肆掛出的彩燈,或有心思巧妙,令人歡喜。

  「哎,荼蘼,你瞧你瞧,」她興高采烈的指著一家市肆斜挑里打出的最上一盞蝴蝶宮燈,「那盞燈多漂亮?」

  「再漂亮也是小手藝。哪及得侯爺花大價錢請專門的彩燈師傅打得漂亮?」荼蘼撇嘴道,「小——公子若是想看漂亮宮燈,只在府里就看的到,何必巴巴的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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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嫣抿唇笑笑,「家裡的燈再好,也及不上外面的這點子人味。」她吩咐下人買下宮燈,道,「正好拿過去博燕隱哥哥一笑。」

  淮南之戰已經過去了一段日子,對士兵的撫恤已經發下去。而當初中軍帳中一戰死國的漢軍將士,呂皇后更是特意加了一份例錢,以表對維護太子的恩德。雖然最後分到死去軍士家人手中,不過數十錢,眾人已是感恩戴德。看起來,一切都平和安樂,大漢江山日益鞏固,帝都長安一片太平日月,隆重慶祝上元。

  張嫣嘆了一口氣。

  她想起了張偕。

  關內侯張偕的右眼亦在淮上一戰中受傷,回京之後一直在留侯府休養,陛下遣太醫探視,道是並無大礙,慢慢將養就好。

  只是,誰都心知肚明,無論如何,傷到了眼睛,日後目力終究會受損一些了。

  家人與燈販爭吵的聲音傳過來,張嫣愕然回神,問道,「怎麼了?」

  「公子看中的這盞燈,」家人執燈轉身不服道,「他說了要百錢,結果小人付給他,他又不賣。」

  她挑眉稀奇道,「為什麼不賣,這燈有人預定麼?」

  「那倒沒有。」賣燈人苦笑道,「只是公子你的人給的是莢錢,若是莢錢的話,得要百五十錢。」

  「莢錢怎麼了?莢錢也是陛下明令發行的。」家人猶自道。

  「您這話我也知道,」賣燈人也寸步不讓,「只是我若收了你的錢,到別處也當不得半兩錢花啊。」

  張嫣要了一枚秦制半兩錢,和一枚莢錢,掂在手中,見莢錢方寸比半兩錢小了大約三分,分量也要不足六成。二者面文卻皆為半兩。

  「公子平日裡不親自經手銀錢,所以大約不知道,」荼蘼在身後輕聲解釋道,「其實秦錢自個兒也不足半兩,大約只重四五銖。大漢建立後,因秦錢重,陛下便令民鑄莢錢,這本是陛下惠民之意,但莢錢重三銖,錢輕文重,百姓覺得吃虧,若用莢錢買東西,便要價的高些。」

  張嫣皺了皺眉,然而瞧著手中宮燈,實在是喜愛,便道,「老翁說的也在理。百五十錢就百五十錢吧。」

  她提著宮燈到留侯府。大門開處,侯府管家已經是熟見她了,笑鞠道,「小公子是來探我家二爺。」

  「嗯。」張嫣當戶跳下車來,和氣道,「我自個進去就可以了。」

  忽見得一襲紅雲從大門飄出來,容色娟妍的少女面上氣的淚花閃現,偏倔強的仰首不肯墜下,回頭對著留侯府大門喊了一聲,「哪個稀罕你?」從階上下來,正當面撞上張嫣,是以韶華之名冠劉氏的楚國翁主劉擷。

  「哎,表姨安好。」張嫣尷尬喚道。

  劉擷怔了一會兒,才想起她是誰,從鼻中哼了一聲冷道,「你是來探張大公子的?還是不必去的好,他最慣會將別人好意當驢肝肺。」又拂袖嫌惡道,「好好的女孩兒,偏偏要扮成這樣?俗氣。女孩兒有什麼不好,值得你不恥成這樣?」潑辣辣的數落了一通話,也不等張嫣答,逕自上了駟馬安車,御人呼喝,轉瞬間去遠了。

  張嫣直愣愣發了好一會呆,才轉頭問張管家道,「楚國翁主這是怎麼了?」

  能做留侯府的管家,老人也是成了人精的,含蓄笑道,「楚國翁主的心思,老奴看了這麼些年,也沒有看懂。」想了想又輕聲提醒道,「大約是楚國翁主好意來探二少爺,二少爺卻沒如她意吧。」

  她輕車熟路的走入東園,站在廊下,聽安室之內傳來輕聲話語,「楚國翁主也是不懂事,適才胡亂言語,大哥莫放在心上。」

  又有一道低沉嗓音喟道,「阿偕,你心裡可怪大哥?」

  「那是沒有的事情。」聲音堅決而輕快。

  「阿偕你好好的養傷——」

  張嫣在門外輕輕咳了一聲,喊道,「燕隱哥哥。」

  過了一會兒,藍衣男子掀簾辭出,照面招呼道,「張娘子。」正是張偕的長兄,留侯世子張不疑。

  「燕隱,」張嫣鬼頭鬼腦的探進來,笑道,「我可是擾到你和你哥哥了?」

  「沒有的事。」張偕抬頭淡淡道,「我最不愛見他這個樣子,兩個人對著,都難過。」

  因是在屋裡,他只穿了一件白色單衣,外披錦袍,露出領緣。因為有傷,右眼纏著白色紗布,唯餘一只左眸,帶著淺淺的琥珀色,通透清亮。側視風華。

  「真是美人。」張嫣小聲的嘟噥著,「怨不得劉擷艾慕了他這麼多年。」

  「燕隱哥哥,」她發了一會兒呆,笑道,「我剛才在集市上看到一盞燈,就買過來送你,是不是很好看。」

  「嗯。」張偕微微笑道。

  她興致勃勃的站起身來,「那我幫你把燈掛起來,好麼?」

  「哪敢勞你大架,」張偕微微一笑,轉身吩咐道,「瑞澤,替張娘子將燈掛起來。」

  張嫣滿心歡喜的看瑞澤將那盞蝴蝶宮燈懸在安室正廊之下,「點起來以後就更漂亮了,等到了晚上,你讓瑞澤幫你把燈點起來,推門一看就可以看到燈。啊,」她忽然想起張偕的眼睛,心中很是抱歉。

  「沒事的。」他自己倒並不在意,「我用另一隻眼也看的見。」

  他站起身來,與她共同站在廊下,負手看瑞澤將宮燈掛起。張嫣抬頭,只能看見他的側臉弧度,「你的眼睛,還疼不?」

  「早就不疼了。」他亦微笑作答。

  費力將自己從沒頂中拔出來,她目光游移,沒話找話,「剛才我看到楚國翁主從府里出來,怒氣沖沖的樣子。我這個表姨娘,又漂亮,又那麼喜歡燕隱,燕隱都不喜歡,還能喜歡誰呢?」

  「道不同,不相為謀。」張偕悠然道,「阿擷是好女子,可是,我和她合不來的。盼她早些懂了這個理,也好不誤了她的青春。」

  「再說,」他頓了頓,閒淡道,「她雖是難得的好女子,可是這世上也不是沒有別的好女孩了。比如說,——阿嫣?」

  「嗯?」

  她以為他在喚她,訝然抬頭。

  「你呀。」

  費了好一會兒,她才將他的兩句話連在一起解釋,剎那間心頭一顫,而對面張偕伸出手來,指尖慢慢觸近她的頰,不自覺的屏住呼吸。

  他輕拍了拍她的顴,「最近不頭疼了吧?」

  「啊——?」反應了半會兒才反應回來,頓時面上燒紅,狼狽搖頭道,「不疼了。」

  辭出留侯府的時候,她瞧著日頭苦澀想,是那一瞬間室中氣氛太靡然,還是宮燈太美好,才讓自己亂了心思。

  算起來,自己到漢初已滿了三年,莞爾的身影出現在夢中越來越少,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心頭深處,總有一個地方,深深的鐫刻著他的名字。而張偕的形貌也漸漸立體起來,獨立一席之地,可是在適才的一剎那,兩個人影子疊在一起,似要合二為一。

  「娘子,」荼蘼笑道,「不早了,可是要回侯府?」

  「好荼蘼,」張嫣摸了摸肚子,求道,「我肚子餓了,我們找家食肆去吃點東西吧?」

  「公子這話說的,」荼蘼失笑,無奈道,「你是主,我是婢,難不成我還能阻你?」

  瓊陽食肆

  張嫣方跨進門,便有小廝迎上來,「小張公子是吧?」他笑道,「有位公子已經在二樓訂了雅間,專侯著公子前來了。」

  荼蘼驚疑不定,卻聽張嫣詰的一笑,聲音清脆,「好,知道了。」轉身吩咐隨著前來的家人,「你們便自己在樓下找些東西吃吧。」帶著自己上了樓。

  推門而入,撲鼻的便是淡淡的茅草香氣,香氣繚繞的雅室中,靠著街窗口前站了一個白衣男子,身形淡雅。

  「張娘子。」男子回過頭來。

  竟是鳴雌亭侯府的五公子。

  許襄欠身笑道,「襄恭候已久了。」

  「嗯。」張嫣淡淡頷首,轉身柔和吩咐道,「荼蘼,你替我守著門,莫要讓人過來。」

  荼蘼懵懵懂懂,只得訥訥應了一個好字。

  「聽聞張娘子前些日子犯了頭疾,如今可好些了?」許襄恭敬問道。

  張嫣瞧了他半響,撲哧一笑,自嘲道,「聽起來我的頭疾如今在長安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已無大礙。」

  「那就好。」

  許襄珍重的從懷中取出四色錦囊,一字排開放在案上,一色綠,一色紫,一色暗藍,一色靛青,錦囊針腳細密,式樣清奇,除顏色外,並無其他不同。

  「多謝小娘子臨行前贈襄錦囊妙計。如今依著張娘子的意思,完璧歸趙,只是」許襄遲疑道,「其中白色那隻錦囊,在淮上之戰中遺失在戰場上,找不回了。」

  「是麼?」張嫣坐於案對首,嫣然一笑,自上次生了頭疾後,阿母簡直是將她當豬養,恨不得每日裡她吃了睡睡了吃,中間什麼都不要想。而她自己,一來是感阿母愛惜之意,二來也是怕自己落下病根,便依了阿母的意思,儘量少動腦,幾個月下來,不知不覺間,腦子就比從前鈍了不少,「那也沒什麼要緊。只要不落到別人手中就可以了。」

  許襄怔了一怔,瞧著女孩姣好的臉蛋,許久,神色複雜道,「如今我方信敝姐當日說的話,張娘子是天外高人,當之可轉天下。張娘子雖無殺伐沙場之才,但語義精奇,洞燭幽微,常做能發人深醒之語。且對太子心思瞭若指掌,毎言必中其心。襄僅憑此五錦囊,縱無寸土爭戰之功,經此淮南戰,在太子心中地位,只怕不遜於張偕樊伉——只是,襄有一點不明白。」

  「張娘子既然有此之才,為何不親自勸說太子,而要借襄之口言之?」

  張嫣促狹一笑道,「許公子是因了令姐之前的預言,才肯認真聽我說話吧。」

  許襄面上微微一熱,轉過頭去。

  她也不以為意,續道,「若是換了個別人,只怕將我的話當成小孩子胡言亂語,怎麼可能聽進一字半句。」這還算好的,若是不僅不信,反而將她當做妖孽上身,她可不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而我們間也不過只是個交易,我借你之身行我之言輔我舅氏自行走出一片天地,一步步達到他的夢想。而你借我兩千年後的學識在儲君面前出人頭地完成你的野心。

  很公平。

  我不怕你出賣我。因為你若要出賣,出賣的同時是你立功建言的根基,失了它,你什麼都不是。

  許襄告辭後,張嫣點了菜餚,吩咐荼蘼道,「將那邊的香爐捧過來。」

  荼蘼捧來香爐,疑惑道,「娘子,你要做什麼?」

  張嫣將錦囊投進香爐之間,直到瞧著它們冉冉化為灰燼,方吁了口氣。

  「荼蘼,」她甜甜一笑,道,「你知道我一向和你最親近,你答應我一件事,今兒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可好?」

  荼蘼怔怔的瞧著她,第一次感覺到,這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女孩子,悄悄的,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長出了新的稜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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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要到了。萌動的少男少女心啊。

  到漢十二年,張嫣9歲。

  默,離大婚還差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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