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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鏖戰(下)

2024-07-09 08:13:42 作者: 柳寄江

  很久很久以前,劉盈也曾在很近的距離里,聽見這樣的戰陣廝殺之聲。

  

  真的很久很久了。

  那是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亂軍之中。

  那一年,他才六歲,還不是大漢的太子,只是漢王的兒子。那一年,楚漢大戰,漢軍潰退,漢王攜麾下將領夏侯嬰逃逸,而楚軍派人來豐沛抓漢王的家眷。

  阿姐拉著他在原野里奔跑,他不住的回頭,想不通為什麼昨兒個還好好的,今天就得離開家,大道上時不時經過車馬,他們得注意著不要為人所見。他找不到祖父,也找不到阿母。

  豐沛鄉間自給自得的小天地一夕之間被楚漢的鐵騎踏破,六歲的年紀其實太小,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能做。遇到阿父的時候他和阿姐狂喜起來,徹底鬆了口氣,想著:這下好了。

  無論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阿父會保護他們。

  一輪紅燦燦的太陽從東方升起,光熱鑒人,不懼人間是非。

  「報。」傳令兵悠長的聲音從山崗東面傳來,單膝跪地抬起頭來,滿臉的血污和身後的太陽相同色澤,「叛軍攻勢兇猛,酈校尉他們擋不住,漸漸退到了樊小將軍那裡。」

  「嗯。」他輕輕的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旁邊,張偕問道,「兩方傷亡如何?」

  「叛軍驍勇,悍不畏死,酈校尉他們拼死抵抗,雙方都死傷慘重。不過,」年少的傳令兵聲音振奮了一下,「樊小將軍用大黃弩射殺了幾個最兇猛的叛軍,我軍士氣大漲。」

  「嗯。」

  他其實,對阿父沒有什麼印象。

  他出生不久後阿父就興兵反秦,一直在外奔走。年來都不著家一趟。他的印象中,更多的見的是阿母微皺的眉眼,和操勞雙手上的繭子。

  人人都說,漢王是大大的英雄。

  但為什麼英雄的妻兒要在家鄉操勞等候?

  楚軍的追兵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夏侯叔叔拼盡了全力催趕著車馬奔跑。馬兒已經累了,它拖著太多的人,它實在跑不快。

  阿父的眸光在夏侯叔叔,阿姐,和自己身上逡巡猶疑。破敝的軒車之中,阿姐抱著自己的手一直在發抖,他揚起頭,不懂阿父眸光的意思,可是孩子的本能告訴自己,那會是一種對自己殘忍的決斷。

  阿父笑著對他道,「盈兒乖,你和姐姐在這兒等著,等阿父脫了追兵,就回來接你們。」他面上在笑,一片慈祥和樂,可是推著自己的雙手有著不容拒絕的力度。

  「咚,咚,咚……」

  太陽升到群山山頭,一束陽光透過樹梢照耀下來,玄色的旌旗在風中招展,雲天開闊。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一聲聲急促的戰鼓由遠及近傳來,與心跳的頻率融合在一起,到最後,響若雷鳴。

  「叛軍就要殺過來了。」不知名的軍士喊了一聲。

  他仿佛可以聽見,十里,百里之外,漢室援軍奔馬在大道之上踏起的馬蹄之聲。

  摔下車的時侯,沒有人知道,在那一剎那,他是怎樣的驚駭欲絕。

  夏侯叔叔將他又抱上車去,阿父又推他下車來。最後阿父瞪大了眼睛發火,「再這麼下去,我們都得被追兵追上。」

  所以你就選擇拋下兒子,對麼?

  六歲的時候,他的天地被楚軍鐵騎踏破。他曾寄望阿父為他補起這片天,可是,阿父做不到。

  後來,阿父立他為太子,父慈子孝,阿母歸來,阿姐出嫁。

  一切看起來都和樂融融的好了。

  他也漸漸忘記了,當年那駕蓬蓽馬車之上,阿父推他下車那一刻的驚駭。

  風聲靜止,他可聞見空氣中血腥之氣,殺伐不絕於耳。

  「咚咚咚」鼓聲如密雨點一樣的響起來。身邊的侍衛拔出劍,神色謹慎戒備。

  振聾發聵的鼓聲強敲破了蓋在記憶上的那層紗,這才窺見了,心上斑駁猙獰的傷痕。

  這些年,他不去看,不去想,可是他知道,傷痕在紗布遮掩之下腐爛,灌膿,漸漸綿延成了一種病。

  日在東天,約是巳半。

  一個,兩個……三個——

  淮南叛軍玄色的盔甲出現在山崗之下。

  千餘淮南叛軍,付出了八成傷亡的代價,終將這一百八十二名同伴,送到了這山崗之下,自己面前。

  「投石。」劉盈肅聲道。

  大塊大塊的羊頭石從山崗之上滾下去,瞬間砸死了數人。而淮南叛軍的氣勢亦不得不緩上一緩。

  他刷的一聲抽出腰中劍,刷的一聲出鞘聲清脆,「擂鼓。」

  鼓聲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咚咚的擂起來了。八百精兵已經為山下的殺伐之聲激紅了眼睛。在那片地方,數千的漢軍為了拖延山崗之上鼓聲的響起,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他們都回不去了。

  「鏘。」第一聲雙劍格擋之聲。

  「嗤。」第一聲劍鋒遞進對方胸膛的聲音。

  鮮血濺在臉上,身上,劉盈來不及伸手抹去,他揮劍,斬斷衝到面前的一個淮南軍的胳膊,乾淨利落。

  他是大漢太子,但他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少爺。

  經過那一年刀兵之禍,這些年,他一直督促著自己練習騎射刀兵之事。只為了若再遭逢當日之事,不再只會瑟瑟發抖,求取別人庇護。

  於是每日清晨早起練習劍術。

  如果連自己的阿父都無法靠住,在最絕望的境地里,還能夠依靠誰呢?

  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夏侯嬰。

  煢陽道上之事,是他此生的一道傷,就算親手殺敵,也無法癒合。

  漢軍與淮南軍激戰起來,淮南叛軍游弋著自己的目光,判斷著哪一個才是大漢太子。山崗之上,層層漢軍侍衛將劉盈,張偕,許襄圍護起來,誓死血戰。

  「就是他了。」忽有一人指著大漢節旗之下白色魚鱗甲的少年道,「文里文氣,連劍都拿不動,一定是漢廷的小白臉太子。」

  於是一百餘淮南叛軍都盡力向白胄少年衝殺而去,一時間,少年的面色煞白,然而摸了摸腰間,很快的又平靜下來,面容之間充滿了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血意。

  「餵。」劉盈又是驚駭又是好笑,哭笑不得的喊了一聲,卻被張偕一把握住手,掐了一掐。

  「還不快去保護太子。」張偕嘶聲喊道,指著漢旗之下的白胄少年。

  眾侍衛會意,俱都湧向漢旗之下,只是有意無意里還是偏著劉盈這邊。淮南軍奮起餘勇,一次又一次的發起進攻,丟下一具具屍體,卻一次又一次的被漢軍擋了回去。雙方的鮮血流出來,浸染了整片山崗上的草地。

  太陽將近中天,時日已近午。

  有無數次劍刃砍向於他,總被斜刺里的劍鋒格過。他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山崗之上,屍身堆成地毯,漢淮雙方在這地毯之上繼續不死不休的糾纏。

  忽然,面前一個素日相熟的侍衛面露驚駭之色,大喊一聲「殿下」,撲過來一把推開他。

  劉盈尚未明白髮生何事,只聽耳邊弓弩嗚嗚劃破空氣之聲,擦過自己的頰,射入這名侍衛額頭。

  鮮血混著腦漿流下來,侍衛緩緩倒下。

  落日長河之下,被推下車的孩子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一步步的向父親走去。

  劉盈無暇去扶侍衛,轉身舉劍,用盡全身力氣格住厚重的劍鋒。

  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爬起來之後,拍拍跌疼的傷,昂首繼續前行。

  而就在這一個轉身間,他一個大跨步,從六歲跨到十六歲。

  驚魂甫定。

  「太子殿下。」來人覷了眼旌旗之下的另一個少年,笑聲渾厚,身披玄色鎧甲,滿面虬髯,英姿煥發,「算盤打的倒好,只是大約沒有料到老夫會親自前來吧。」

  劉盈只覺得虎口一沉,雙手發麻,不由得退後一步,卸去劍勢,抬眉笑道,「怎麼會呢?英伯伯,小侄正候你大駕。」

  淮南軍甲天下,軍中最善戰的大將是誰?

  是英布。

  所以這支寄予了他全部希望的敢死軍,他怎麼會不在其中?

  一時之間山崗之上風雲再變,漢軍以許襄做餌,誤導淮南叛軍,藉以保證劉盈的安全。本是得計,但也間接造成英布與劉盈劈面之時,大多數漢軍竟一時間趕不過來的局面。

  頃刻間整個山崗都靜得一靜。所以人都屏聲靜氣的看著。

  英布生性驍勇,一劍不中,隨即再劈,劉盈只覺腦中一片空白,什麼規劃都來不及細想,本能的接著英布的攻勢。不過三劍,已是蹬蹬退了七步,只覺得雙臂打顫,手中御賜越重之劍,已經是沉重的提不起來。

  但這七步的時間已經足夠緩得一緩。

  山崗下忽有大黃弩破空而來,少說也有六石之力,專撿著英布要害之處射來。英布左支右絀,瞬時間,餘光就瞥見大批大批的漢軍涌過來,將劉盈重重護在後面。

  「老啦,老啦。」英布在心中慘笑。若是再年輕十載,適才最後一劍已經足以斫斷劉盈手中劍,順勢削去他一段胳膊。

  他到底是一世梟雄,一擊不中,並不氣餒。凝神應付拋下手中弓弩趕過來的漢將。

  眾人之後,劉盈將劍插在地上,面色蒼白,忽聽得崩的一聲,周圍侍衛小聲驚叫。怔了一會兒,這才發現,插在地上的天子賜劍齊齊從中折斷。

  背後冷汗尚未來得及滾下來,已經聽得身邊一聲高亢歡呼,

  「殿下,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回頭望,果然山崗之下,遠遠可見一行騎軍迤邐奔馳而來,蹄下儘是煙塵。為首玄色重尾旌旗之上打著大大的一個「漢」字。

  日上中天。

  ************我是不算字數分割線***********

  「六歲的時候,他的天地被楚軍鐵騎踏破。他曾寄望阿父為他補起這片天,可是,阿父做不到。」以己度人的想,一個孩子在逃命的過程中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從馬車上推下去,這種慘痛的經歷,是會讓人得心理疾病的。

  魯元和劉盈都有漢二年後遺症,平常看不出來,但是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不自覺的想起。魯元選擇向愛情尋求庇護,而劉盈用鐵血的戰爭治癒自己。

  這是男與女性別的不同。

  用一個慣常的比喻而言,父親是屋頂,而母親是牆,他們共同撐起了一個家庭。那麼對這對大漢第一開國家庭而言,劉邦並沒有為他的子女撐起家庭的頂,父親在孩子的眼中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他的表現能夠撐起孩子的脊樑,幫孩子少走很多彎路。作為一個父親,劉邦不合格。而呂雉呢,估計是那堵牆太厚了,還忘記了設門,她想將這對兒女永遠圈禁在自己的牆中,是保護,也是禁錮。

  雖然一個很看重,一個不看重,但是,他們都不算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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