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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戰信

2024-07-09 08:13:38 作者: 柳寄江

  淳于太醫單名一個臻字,年已花甲,是太醫署最負盛名的太醫,一張屏子遮著,他放下張嫣的腕,摸了摸鬍子。

  「怎麼樣?」

  「我可不可以再瞧瞧張娘子的面色?」

  「這?」魯元尚在遲疑,帳子後頭,張嫣已經扒開屏子探出頭來,「你愛瞧就瞧,」她肩上搭著荼蘼剛才死命為她套上的袍子,臉兒燒的紅彤彤的,「要是治不好我的頭疼,瞧我不去砸了你的招牌。」

  淳于臻失笑,瞧了面色之後,又道,「張娘子可將舌頭探出於我一觀。」

  「啊。」張嫣依言施為。

  

  淳于臻不復再瞧,回頭要了筆帛書寫藥方。

  「阿嫣是怎麼回事?」魯元追過來問道。

  「脈行下促,舌苔暗滑,體虛伏火,手少陽經亢奮……」淳于臻邊疾速書寫邊好整以暇道。

  「慢著慢著。」魯元聽的頭昏腦脹,「這些都是什麼意思?」

  「通俗的說,」淳于臻撫須一笑,回頭瞧著帳邊坐著的咬唇女孩,道,「這位小娘子才這麼點兒年紀,思慮如此之重,可不是好事。」

  「簡單的說,張娘子的頭疾是因為,浮思過重,用腦過度。一次兩次尚可,長此以往,若傷了心脈,可得不償失。」

  淳于臻已是走的久了,張嫣坐在床上發呆。回過神來,瞧見魯元怒氣勃發的臉。

  「阿嫣,」魯元難得沉下了聲音,「你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什麼啊。」張嫣裝傻道,「那個老太醫胡吹瞎扯的,我能夠瞎想些什麼?」

  魯元瞧了她許久,嘆了口氣道,「你還頭疼,這個時侯我不逼你。但阿嫣,我要你知道,只要你不曾殺人放火,無論如何,阿母都是會護著你的。你心思重,當阿母的會不知道?只盼你這個時候饒得自己一饒,莫要傷了自己身子,讓阿母擔心難過。」

  張嫣動容,瞧著魯元嘆了一聲,吩咐侍女好生伺候著娘子,轉身出去了。

  她瞧著魯元消失在門後的背影,忽然眼角燙了一燙,滾落下淚來,輕聲道,「我要是殺了人,放了火呢?」

  「你會不會恨死我了?」

  她嘭的一聲躺回床上,將帕子蓋在臉上,蓋住偷偷流淚的雙眸,頭痛若有若無的纏繞中,她聞到滿室的藥味,以及遠遠的一張熟悉的臉。

  七月十四日,太子中軍抵達淮北,與淮南隔水對峙。

  隨太子出征淮南的漢室大將有燕王盧綰,太尉周勃,曲逆侯陳平,舞陽侯樊噲,涿侯酈商,都尉申屠嘉,信武侯靳歙等一眾將領。皆從高帝多年征戰,如今聽命於太子帳下,雖然並無不忠之意,卻或多或少有疑慮之心。難免覺得劉盈年少,不能服眾。

  「如今軍至淮北,」太尉周勃搶先發難,「不知太子殿下對現下戰場形勢有何命下達?」

  中軍帳中,一身鎧甲的劉盈回過頭來欠然笑道,「諸位都是盈叔伯,又都慣見沙場,盈何敢在大家面前言命?不過到底有些微末見解,還請各位叔伯參詳。」

  「各位將軍請看。」穿著白色魚鱗甲的少年將軍在案上展開行軍地圖,指著他們如今所在的淮河,向南而去,「英布據六安,九江、廬江、衡山、豫章諸郡而反,有上中下三計可施。」

  周勃饒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白衣少年,「小將軍是?」

  少年一笑,白色甲冑之下的容顏夭夭,混雜著兵甲刀弓英武,極是奪目,「小子張偕。」

  「好,」護軍中尉陳平拊掌笑贊道,「不愧是留侯之子,有乃父之風。」

  留侯——

  帳中諸將便傳來一聲小小的呼贊。

  高帝打天下之時,留侯張良在漢軍心中,就是一個類似天人的存在。

  周勃顯然也有一些意外,略略恭敬了一些,道,「張將軍請說。」

  張偕的手指從淮南之地提起,指向吳楚二地,胸有成竹,縱橫捭闔,「若英布願東取吳,西取楚,然後並齊取魯,同時傳檄燕、趙,固守其所。此為其上計。」

  「若其東取吳,西取楚,並韓取魏,然後據敖庾之粟,塞成皋之口。則為中計。東取吳,西取下蔡,歸重于越,身歸長沙,則為下計。」

  「上計若何?中計若何?下計又若何?」樊噲一笑追問。

  張偕嘆了一聲,緩緩言道,「若布出上計,則山東非漢所有矣;出中計,則太子與之勝敗成未知之計;若出下計,」他負手微微一笑,「則我們都可以安枕而臥了。」

  很像,真的很像。

  周勃瞧著帳中案邊一坐一立的兩個年輕人,驀然想起他們最初從豐沛起兵初成氣候的時候。

  漢軍中最能征善戰的將領是誰?是淮陰侯韓信。可是漢軍將士最信服的人是誰?是留侯張良。

  張良其實於行軍打仗的瑣碎戰略並不擅長,他擅長的是一種勢,戰勢,乃至於國勢。

  他能夠在一場戰爭開始之前,就預測到它的走向和結果。僅憑絲絲脈脈的分析,就知道楚漢因何得勢。與張良相比,他簡直覺得,自己和無數將士在沙場上流血流淚拼死拼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而在眾臣之中,漢王亦最信賴張良。那種感覺就像,所有其他人是他的臣子,獨有張良,是漢王可以信賴的朋友。他們君臣相得。

  周勃瞧了瞧立於案側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的張偕,又瞧了瞧坐於案前面含微笑眸光清澈的劉盈,恍惚中仿佛瞧見了楚漢對峙之時,在帳中侃侃而談的劉邦和張良。在他們二人微笑著侃侃而談的聲音中,天下拉開了新的序幕。

  「那麼,」周勃悠然問道,「太子以為,英布會取何計呢?」

  劉盈微微一笑,「下。」

  「為何?」

  「英布本是驪山刑徒,自己奮力做到淮南王之位,本是為自身富貴,而不顧及百姓,為慮子孫,所以說他選用下策。」

  周勃滿意一笑。

  果然,戰信傳來,淮南王英布東擊荊國,荊王劉賈與戰,敗走富陵,亂軍中為布所殺,盡劫其兵,渡淮河擊楚。楚分兵三路,在徐、僮之間和英布作戰,一軍被破,其它二軍散走。楚王劉交避於太子帳中。

  英布繼續西進,在會甀城與劉盈軍相遇,兩軍相與戰,各有傷損。英布遂回渡淮河,漢將追擊之,周勃言於劉盈,「勃少不好文,唯有一句記得清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英布雖號稱善戰,我數萬漢軍亦非吃素。猛將雲集,終有一日將擒英布。但若太子有所損傷,讓我等如何向陛下皇后交代?」終不肯讓劉盈前行一步。

  「盈兒。」陳平亦勸他道,「縱然你在後方,只要英布最後敗了,這首功就是你的。又何必冒險到前線去呢。若是有個好歹,不提陛下及皇后娘娘,就是瑚兒也會為你擔心的。」

  劉盈無奈,只得分兵與人,命分數路追擊英布,而自己帶著從長安帶來的一千北軍及三千上郡北地之軍,紮營於淮河之北。

  這一日,劉盈於帳中觀《孫子兵法》,讀到「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之時,忽然道,「如此之勢,則我漢軍以軍多凌軍少,本就是勝算很大,燕隱,這一趟戰事,是不是有些簡單了?」

  「怎麼?」張偕回頭睨他道,「太子盼著戰事更兇險些?」

  「不是。」劉盈搖頭道,「我還不至於那麼不知天高地厚。一場戰爭,踏的是百姓生計,流的是將士之血。自然是越早結束越好。我只是覺得。」

  他握了握拳,「我下了好大的決心,說服母后,然後向父皇請戰,終於踏到了前線,卻被眾將士拱衛在後方,安安心心的等著這場戰打完。這樣子,和我的預期值相差太遠。」

  張偕微微一笑,「這場戰,功夫本來就在戰外。」

  淮南王想憑著這場戰爭圓一個九五天下的夢想;高皇帝想憑著這場戰爭為自己決定一個合格的繼承人;諸侯想憑著這場戰爭審視自己未來的主子;而太子,

  太子劉盈,你不是也想憑著這場戰爭肯定一個全新的自己?

  劉盈霍然想起,不久以前,也有一個人曾經跟自己說過同樣的話。

  許襄。

  那個尖銳但是別有眼光的相術世家少年。

  夜色如水,他披衣走出帳去,尋著許襄的營帳而去,聽見斷斷續續的胡笳聲。許襄披髮赤足坐於山崗之上,擊著酒尊唱歌,「陟彼高崗,望我故鄉。男兒意氣,本自橫行。」

  「你橫行夠了麼?」劉盈含笑而問。

  許襄霍然回頭,帶著三分醉意斜眼審視著站在身後的少年。他一身銀白色的鎧甲,在月色下耀著晶瑩的光,卻不刺眼,如同他面上柔和的笑意。

  「不夠。」酒意壯人膽,他大聲笑道,順手摩挲著腰上懸下的暗藍色錦囊,「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窩窩囊囊在此賞山崗上月,有什麼意思?」

  劉盈搖手制止了長騮發作,吩咐道,「你到下面守著。」盤腿坐在許襄對面,問道,「你還有沒有酒?」

  「就這一尊。」許襄酒意盎然,捧起酒尊,笑道,「殿下可介意?」

  劉盈搖搖頭,接過尊,狠狠的灌了一口,酒漿打濕了袍襟。

  「先生覺得,孤這次出戰,結果如何?」

  許襄也喝了一口酒,瞧了瞧劉盈,道,「若滿分為百,則六十又五。」

  劉盈酒意上涌,燒紅了一張臉,長笑道,「六十又五麼?」

  「我還以為,會更差呢。」

  長夜如許,星光微純,月光如水。劉盈仰首瞧著星空,身下是微微潮濕的草地,「孤——我總是顧慮良多,其實,這場戰,我本來就是想打的。可是呂祿以商山四皓之言阻於母后。母后為我求父皇免我出征。我很想告訴母后,我並不怕那些有的沒的,我想親自來打這場戰。可是看著母后擔憂的眼睛,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直到你硬闖呂府,扔下驚天之言。」

  「所以,許襄,不是你勸動了我,而是,我本來就想打這場戰。」

  「不對,你還是勸動了我,我親自去呂府,去聽你之言,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吧,我想從你身上找一個藉口,勸動我自己,堅持我心中的堅持。」

  「男兒意氣,本自橫行。我未使不想橫行,可是太尉以勢勸我,岳父以情理服我。我只能聽他們的意思,放棄親上戰場。明明知道這樣子是最好的,各方面都很好。可是有時候,只好對自己失望。」

  許襄靜靜的聽著身邊這個大漢帝國最尊貴的少年喁喁的說著心頭話,酒液冰涼,從喉頭滑下去,直慰心頭。他用力的將空空的酒尊砸到山崗之下,啪的一聲沉悶碎裂。是今夜的月色太溫柔吧,才能一吐心聲。

  「不,太子已經做的很好了。是襄不好,才會故意貶損太子。」

  「殿下覺得,為上位者,最要緊學的該是什麼?」

  劉盈訝然,「先生請言。」

  許襄學著他將手枕在腦下,看著安靜的夜空,青草混著酒的氣息,讓人醺醺然的沉靜,「我不覺得顧慮多是壞事。至少它能讓你每一步都走的穩。而對一個國家而言,穩總比衝動要好的多。殿下,你是一個好人。」

  「我看了許久才能夠真正相信,你的仁善是真的,你的為難是真的,你的顧慮,也是真的。」他一笑,「我猜殿下覺得自己魯鈍,可是有什麼關係。當一個上位者,本來也沒有要求多麼聰敏——這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

  他霍然坐起身,瞧著劉盈,一字字嚴肅道,「為上位者,最要緊學的不是一方一面之術,而是駕馭臣下。天子有無數臣僚,有敏有魯,有好有奸,這些本身都沒有錯,天子要做的,就是將他們盡力安排,發揮出最大的效力。」

  「你不需要去和淮陰侯比打仗,去和蕭相國比條理內政,去和留侯比明晰時勢。因為你既不是淮陰侯,也不是蕭相國或者是留侯。你只需要發現他們,尊重他們,聽取他們紛擾的意見並從中判斷哪一條最利於你,驅使他們為你將這個天下拱衛的如鐵桶堅固,治理的井井有條。一旦有一天,你發現他們有可能危及你的天下,便毫不留情的斬除。」

  「殿下驚駭了?」他面容淡淡不變色道,「但是,上位者就是這個樣子。表面上冠冕堂皇,內里一片骯髒。你不能認清它,你又怎麼駕馭它按你心裡的藍圖行走?殿下若不信,咱們便拿你的父親做例,陛下是比項王能征了,還是善戰了?當年項王勢大,麾下猛將如雲,為什麼最終失了江山?」

  「不要說是天意。」他開口截道,「我雖出生於相術世家,卻從不信天意這種東西。我只相信,一切事情最終都是有因緣的。而我致力於將其中因緣一一翻找出來。我知道殿下不愛聽我的話,可若不是為殿下好,我也不會說這番話。話說完啦,夜也深了,我也該回帳睡了。」

  他轉身,大踏步的走下山崗,放聲歌唱,「陟彼高崗,望我故鄉。男兒意氣,本自橫行。」

  一剎那夜風吹拂起他披散著的長髮,張狂舞爪。「所以,不必管戰場中你是怎麼度過的,只要你得了你要的結果,你就是贏家。」他不曾回頭,最後喊了一聲。

  劉盈獨立山崗之上,看著他遠去成一個小點的背影,忽然覺得透心的涼,這才發現,冷汗已經浸透涔涔肌膚。

  淮南之戰的戰信陸續到達長安的時候,張嫣在東宮裡陪著陳瑚閒話。

  「聽說你前陣子鬧頭痛啊,那仗勢可是嚇壞了人了。」陳瑚插一把新開的菊花在案上青玉瓶中,執剪挑去多餘的花枝,菊花香清遠,她取笑道,「小孩子家每天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居然鬧到自己頭疼。」

  「所以啊,」張嫣懨懨的靠在榻邊憑几之上,「我阿母最近就將我當只豬在養,每日裡不是吃了睡,睡了吃。這才跑到你這裡來解悶。」從漆盤中抓了個橘子,剝一瓣放入口中,「怎麼?舅母在想舅舅了?」

  「呀。」陳瑚驀地回神,剪子劃破指尖,一滴血滴下來,紅灩灩的刺目驚心。

  心裡驀然閃過不祥的預感。

  「戰信不是說的好好的麼,」阿嫣還在一邊絮絮道,「在淮水邊交戰了數次,各有損傷。不過漢軍占上風。絳侯他們都分兵去追趕了,漢軍人多勢重,這種情況下,舅舅還能有什麼事?」聲音像是在安慰又是在勸說。

  「太子婦,」東宮之外廊廡上忽然傳來繁雜的腳步聲,陳瑚吃了一驚,手中剪子哐當一聲落在殿中方磚地上。她卻不管不顧,殿門處,青衣內侍氣喘吁吁的進來,面色蒼白,「淮南最新的戰信過來了。」

  「怎麼了?」陳瑚失聲驚問,前傾身子。

  「英布的一支叛軍,不知道是怎麼行的,居然到了漢軍背後。」內侍面上滿是不忍之色,咬牙道,「已是進了太子中帳,激戰了半夜。漢軍措手不及,方掉頭回來追,卻是短時間內救不回中軍帳了。而太子,」

  「——生死不知。」

  陳瑚一陣眩暈,強自穩住,正要追問丈夫詳細情景,卻聽得身後咚的一聲,回頭看,原來張嫣已是面色慘白,一頭從塌上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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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嫣的頭疾的確是因為用腦過度的緣故,評論區有一位書友猜對了。

  這就是我的意見,雖然是穿越,但是原來身體的限制因素還是存在的。

  大腦這個東西很複雜,在八九歲的時候很多方面還沒有發育完全。無法負荷太多的思維負擔。

  那麼,上次張嫣頭疼是因為與張偕下了那盤棋。這次她頭疼是因為什麼,有沒有人能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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