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太上
2024-07-09 08:13:27
作者: 柳寄江
皇太子大婚後不久,年已七十的太上皇漸染沉疴。
夏六月,皇帝劉邦來到櫟陽漢宮,伺奉老父於病榻之下。無數奇珍妙藥如流水般的送過來,但再好的醫藥,能挽救的了疾病,卻不能挽救衰老。
這一日,劉盈打帘子進殿探望祖父,侍候在太上皇榻前的宮人小聲稟道,「太上皇還在安睡。」
「這些日子,太上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的神情惶恐而憂慮。
「嗯。」劉盈輕輕應聲,表示知道了。他來到祖父榻前,瞧著祖父蒼老的容顏,華美的錦被包裹之下,他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皺紋縱橫而鬆弛。
劉昂醒過來,瞧見了榻前長跪的身影,喚道,「盈伢子啊。」
「孫兒在。」他趕忙應道,伸手握住祖父清瘦的手。
晃動的渾濁褪去,劉昂視線一片清明,「去把你父皇請來。」
不一會兒,一身玄裳的劉邦進房,搓手笑道,「阿翁今日的氣色不錯,想來當是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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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昂撐著坐起,笑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阿季啊,」劉昂叫著兒子的小名,覷著年紀已經不輕的皇帝,「小時你又皮又野,最是不著家的,累的我和你母為你牽掛擔憂,她卻想不到,你能成如此大事,呵呵呵,我老劉家,居然還能出一個皇帝。」
劉邦也笑起來,「父母大恩,孩兒一日不敢或望。」
劉昂的目光逡巡過櫟陽宮的華麗陳設,最後落在攏袖候在殿外簾下的清秀少年之上,「阿翁只是個俗人,你的國事我是不管的,也管不了。可是我老劉家的家事,我想我這個做父親還是能插幾句嘴的!」
劉邦笑了笑,縮回了手,「父親請言。」
「你登基之後,遍封劉氏宗族,卻獨獨漏了你大哥一房。我知道你記恨你大嫂,但你大哥是你嫡親兄長,雖然早死,卻留下阿信這個血脈,阿信是我老劉家的長孫,你又如何能不給他個交待?」
「阿翁說的是,」劉邦攏袖笑道,「我只是看阿信還小,想晚些封他。阿翁既然發了話,明個兒我就為他封侯。」
為什麼只是侯而不是王?劉昂想要問兒子,然而想想昔日大兒媳對三子的刻薄,嘆了口氣,不再說這個話題,「當年我在楚營為囚之時,你媳婦伺候我很是盡心。若沒有她,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葬在楚營里啦。光衝著這份恩情,你也不能虧待了她們母子。」
「阿翁,」劉邦不耐煩的換了個姿勢,親切笑道,「這次來你可見了如意?如意已經十歲啦,聰明可愛的緊。」
劉昂心中不悅,怫然道,「你心中只有那個小兒。盈伢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品性好又孝順,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偏偏向著那個心性未定的黃口小兒。」
「阿翁,盈兒和如意一般是你的孫子,」劉邦望著自己的老父,犀利道,「只是你一直和盈兒親近,有失偏頗罷了!」
太上皇氣的發笑,「我偏心,你就不偏心了麼?」他語重心長道,「盈伢子和如意,不也一般是你的兒子。」
「盈兒性子慈弱,為一鄉吏或是農夫自然無礙,但若為帝王,恐壓不住臣下。」
「慈弱有什麼關係?」劉昂不以為意道,「日後歷練個幾回,不就好了!」
劉邦皺眉不語。
太上皇看著自己的兒子,不禁又心軟起來。畢竟劉邦是自己的兒子,兒子到底又比孫子要親,自己何必為了孫子這般拂兒子的意?
罷,罷,罷!
說到底,劉盈和如意一般的是自己的孫子,誰做這個太子,對自己這個做祖父的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呢?
「隨你吧!」他閉目灰心道,忽然板起一張臉肅然道,「阿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劉邦忙笑道,「父親但有吩咐,兒子敢不從命。」
太上皇緊緊握著劉邦的手,肅聲叮囑,「盈兒他是個好孩子,無論如何,你這個做父皇的,定要保全他。」
「那是。」劉邦揚眉笑道,「瞧阿翁你說的哪裡話,說到底,他也是朕的兒子,朕還忍心對他如何不成?」
漢十年秋七月九日,太上皇劉昂崩於櫟陽宮,壽七十。皇帝劉邦大慟,舉孝服守靈,並於靈前改酈邑為新豐,葬太上皇於新豐。同時赦櫟陽死囚,封長兄伯之獨子劉信為羹頡侯。
太子妃董瑚接過羨月奉上的清水食物,進了靈堂,看著跪在太上靈前身著齊縗麻衣的少年,覺的一陣溫柔的疼痛。劉盈沉默的跪在祖父靈前,面色疲敝,神情蒼白,祖父的死亡對這個少年的打擊很大,他不知道要如何施為,才能從親長逝世的傷感中走出來。
「太子。你吃些東西吧。」
劉盈呆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瞧了瞧妻子,道,「拿回去吧,我吃不下。」
董瑚忽然紅了眼睛,「再這麼下去,你也要撐不住的。」
劉盈瞧著她的模樣,嘆了口氣,取了一個胡餅,放入口中,嚼了幾口,機械的咽下去。朝她笑道,「這就好了!」
暮色中,馳道上火把綽約,一行車隊從馳道上往新豐而來,為首輛銅製軒車車丁插著干旄,楣上覆著白幛。
御人執轡緩住車勢,揚聲道,「楚王為太上皇奔喪來了。」
斬縗孝服的中年男子風塵僕僕的進了靈堂,在太上皇的神主前拜道,「父親,不孝兒劉交來遲了啊!」嚎啕大哭。
劉盈瞧著這般情景,眼圈驀然又紅了,勸道,「楚王叔,你的心思,大父是知道的!」
楚王家眷隨著楚王入靈堂祭拜太上皇,俱都身著孝服,其色如雪。其中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拜了三拜起身後,越眾走到劉盈身邊,問道,「太子哥哥,祖父這番去了,走的時候可辛苦?」眼圈紅腫。
劉盈掩袖拭淚道,「祖父去時一切安好,只是很清瘦。阿擷你也別太難過了。」
楚國翁主劉擷一身孝服,纖腰素素,姿勢清婉,看起來不僅容顏並未慘澹,反是勾勒出一分清麗眉眼,嫵媚難言。
劉盈瞧著她神色疲倦,勸道,「你和眾位兄弟都是遠道而來,祭拜過後,便先梳洗歇息一番吧。」
劉擷頷首謝過,隨著眾位姨娘兄弟而行,走了一小段路後忽然回過頭來,喚道,「太子哥哥。」
劉盈回身相望。
廣廷兩側熊熊燃燒的庭燎在女孩臉上投上交疊的亮影,劉擷的臉微微有些紅,斟酌了一下問道,「阿偕他來了新豐沒有?」眸光微微期待。
劉盈怔了怔,「沒有。」
「哦。」劉擷垂首,在廷中立了一會兒,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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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蹛林
又是一年秋日,匈奴人共聚於蹛林,慶舊年結束,新年伊始,草原上一片歡聲笑語。
渠鴴北征大月氏後返回匈奴,剛進蹛林,就聽見有人切切私語道,「聽說,那女人快要生了。」
渠鴴揚了揚眉,疏朗笑道,「你們說什麼呢?」
「原來是渠鴴當戶。」年邁的樓煩王且冬末回頭看到他,也笑了,「我們在說單于帳中那個漢人閼氏這幾天看著就要生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大伙兒都在觀望著呢!」
渠鴴在王帳前下馬,整了整衣裳,入內見冒頓單于。冒頓單于拍著他的肩膀,神情有驕傲之色,「你是我們匈奴的戰神,這趟大勝月氏,晚上我讓大伙兒給你洗塵。」
「單于謬讚了。」渠鴴爽朗一笑,「論打仗,我哪比的上單于?只是單于如今位高權重,不好親自帶兵出戰,不像我身無羈絆,想打哪兒就打哪兒就是。」
二人拊掌而笑。冒頓單于目光銳利,瞥見他腰間佩這的彎刀,問道,「你的刀?」
「哦。這個啊。」渠鴴利落拔刀,倒轉刀柄,遞給冒頓。剎那間,王帳里便閃過雪亮的刀光。
「好刀。」冒頓不自禁的贊道。
「這刀漂亮吧?」渠鴴神色驕傲,卻又在下一秒轉為喜滋滋,「這是阿蒂打出來送我的。這次出征月氏,少說也沾了百多人的血呢!」
冒頓失聲,「她,阿蒂?」
那麼個嬌嬌怯怯的小女孩,也能打造刀劍?
冒頓輕叩腰間黃金具帶,目中閃過精光,「我聽說,雄渠部如今用的雙轅車也是你這個妹妹鼓搗出來的?」
「倒也不完全是。」渠鴴大咧咧的笑,面上滿是對這個妹妹的驕傲,
「去年她見了族人逐水草而居,單轅車多有不便,就想造一輛雙轅車出來。抓了族裡的漢人工匠去做,前前後後浪費了好多木材,最後居然真的做出來了。如今,族裡人可是將她看的比我這個王子還金貴呢!」
「這樣啊,」冒頓莫測高深,「雙轅車的確給我們牧民帶來很多便利。雖不是蒂蜜羅娜親手造出,但她功不可沒。我倒想好好賞賞他。對了,她今次來蹛林麼?」
「來。」渠鴴已是笑的連眼睛都看不見了,「我們兄妹已經幾個月沒見了,我和阿蒂說好了,她先來蹛林接我,我們再一塊兒回雄渠部。」
稽粥騎在愛馬奔雷背上,在賽馬場上風馳電掣的奔馳著。
開了年,稽粥王子就要滿十歲,他骨骼寬大,個子已經比一年多前長高了許多。奔雷是草原之上數的著的名馬,這些年來,稽粥騎著它轉戰匈奴各賽場,少有敗績。
匈奴人崇拜英雄,無數的匈奴牧民圍著賽場之為他們的王子打氣,呼喊聲一聲高過一聲,漸成海洋。
眼見得稽粥已經領先一大截,忽有一騎白馬從背後超出,馬上的灰衣少年在馬身上伏下去,馬技嫻熟利落,看著就要追上來。稽粥精神大震,亦發狠催著奔雷奔跑,兩匹馬忽前忽後,相互追逐,互不相讓,很快的便一前一後的越過終點,草原上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吆喝不斷。
稽粥在掌聲中用衣袖擦了擦汗,回過頭來,笑的開懷,「噯,你的馬騎的不錯啊!」
他愛著少年一手俊騎術,並不計較少年挑戰他的權威,主動親善。然而這灰衣少年並不領情,哼了一聲,策馬緩緩越過他而去。
一隻毛色雪白的小狼一躍而入馬上少年的懷中,在空中划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少年咯的一聲笑出來,撫摸著它的腦袋,溫言道,「小白,可是餓了?待會兒我切塊牛肉餵你。」
這背影,這聲音,這脾性,還有這頭搖頭擺尾的雪狼,霎時間稽粥福至心靈,大聲喊道,「阿蒂?」聲音已是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