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責杖
2024-07-09 08:13:05
作者: 柳寄江
就要離開這兒了,張嫣緩緩環視東閣。
閣中幔帳低垂,深甜的安息香香氣宛然,朱紅木柱高高的撐起斗拱屋椽,秦漢宮殿森嚴莊重,在裡面住得久了,人也古雅起來。她從來到大漢起,便一直住在這座宮殿之中,如今驟然要離開,竟生出幾分不舍情緒來。
然而當斷則斷,她按下不舍的心思,帶著荼蘼從殿中出來,迎面碰上呂伊從廊上行過來,「阿嫣,你真的要走了?」清麗的面上有著淡淡的不舍。
「是啊,」張嫣回頭笑道,「沒法子,我阿娘想阿翁了呢!」
呂伊低頭一笑,笑聲中有著一點如釋重負,「我和你還沒有聚多少日子,你便要走了。」她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緻的五彩荷包,「阿嫣,這是我親自做的繡囊,你收在身上,算是一個念想!」
張嫣心中也生出幾分不舍,笑道,「我不通女紅,自然沒法子也做個繡囊,這條鮫帕倒也是我心愛之物,便還贈於五娘吧!」
呂伊收下五彩蘭花繡鮫帕,道,「阿嫣日後倘若進宮,定要來看看我呀!」
「定然!」
「阿嫣,」魯元執著張嫣的手走出來,笑道,「仔細看看可還有什麼要帶回府的,可不要漏了。」
「阿娘,」張嫣佩著雙魚和闐玉佩轉過身來,笑盈盈道,「我只要帶上綠腰琴就可以了,其他東西都可以回去再置辦的!」
魯元公主面色紅潤,雙眸閃閃發亮,眉間唇邊都笑的溫柔,鮮活的像是殿中養著的牡丹花,鬱郁爛爛的開放。
將要回到愛人身邊的幸福滋味,令得女人如春花一樣的美麗起來。
呂后走過來,目光悵然不舍,「這就要出宮了?——你個沒良心的妮子,竟捨得將老母一個人丟在這長樂宮中。」
魯元也被勾動了情感,眸子微紅,笑著安撫道,「阿娘你說哪裡話,」她喚起了昔年在豐沛鄉野間的稱呼,不再叫母后,雖少了些莊重,卻多了親昵,
「如今敖哥失位,我們已經不必住到那遙遠封國去了,就在尚冠里安府,那兒離宮中很近,你什麼時候想女兒了,便讓申詹事遣人喚我進宮,半個時辰我就來看你。就是你不喚我,我也是七八天要進來看你一次的,只怕娘到時候要嫌女兒煩著你了。」
呂雉一笑,嗔道,「阿娘哪會煩你,——阿娘永遠都不會煩你的!」
她轉過頭,奇異問道,「怎麼馬車還不過來?」
蘇摩姑姑皺眉道,「已著人去喚很久了。不然,再派個人去催催吧!」
話音還沒有落下,忽聽得椒房殿外傳來踏踏的腳步聲,三百名鮮甲執戟的南軍齊整整的奔過來,將椒房殿團團圍住,捧著詔書的中常侍何貫走出來,笑道,「皇后娘娘,陛下請元公主在皇后這兒多留幾日。不必急著回去。」
魯元面色忽變,「父皇是什麼意思?」她的指甲尖尖的扣在了肉中,幾乎要尖叫失聲,「父皇不是已經罷黜了敖哥的趙王之位了麼,難道還不夠麼?」
「滿華,」呂后攔住她,面色凝重,「你先回去歇著,」
「你放心,」她眸色微凝,一片肅黑,「母后一定幫你問個明白。」
「哇——」的一聲,奶娘懷中的小張偃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黑漆漆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大約是不喜歡低沉氣氛,大哭起來!
呂后匆匆趕回椒房殿,「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有派人去問陛下了?」
「皇后殿下,」詹事審食其匆匆趕到,亦面色發沉,「臣已經去求見過陛下,但陛下避進了神仙殿那,不肯見他。你瞧,這究竟是……」
呂后跌坐在榻上,只覺得心往下沉,深不見底,自持穩住心神,抬頭吩咐道,「即刻宣太子前來。」
「不用去了!」男音沉鬱道,劉盈匆匆從外面進來,朝審食其點頭致意,面色十分難看,「阿姐呢?」
「她受了驚嚇,我讓阿嫣陪她回寢殿睡了。」呂后道。
「盈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莫非張敖又被抓進廷尉了?」
「不是。」劉盈艱澀道,「這回是阿姐自己要糟糕了!」
思及自己剛剛得的消息,心中燃起一股鬱火,將手邊的茶盞慣出去,恨恨道,「可恨那天殺的劉敬,竟密勸父皇以阿姐嫁去匈奴和親,做那冒頓的閼氏!」
呂后倒抽了一口冷氣,
匈奴是大漢北方一個遊牧民族,自古便有存之。秦時被名將蒙恬擊敗,退出河套以南地,徙往漠北,此後十餘年少有南下。楚漢爭霸之際,漢人不暇自顧,匈奴便趁此時機在草原上漸漸強大起來。如今的單于姓攣鞮,名為屈普勒,於秦二世元年殺父頭曼單于而自立,自封封號冒頓,寓意「聖、強大」之意,在位期間東吞東胡,西壓月氏,征服周邊部落,號稱擁控弦之士三十餘萬,將匈奴勢力領土擴張到史上最強盛的規模,是個首屈一指的梟雄人物。兩年前的平城之戰,劉邦被冒頓率領的匈奴軍隊圍困在白登山,使用了曲逆侯陳平的計策,用大批財錦賄賂冒頓的顓虞閼氏,方從重圍中平安逃出。
這樣一個雄才寡情的人物,哪裡是魯元能應付的了的?更不用說,傳說匈奴終年寒冷,牧民居於帳篷之中,茹毛飲血,匈奴女子若丈夫死了,不會守寡,而是作為財產被丈夫的兒子繼承,成為自己的女人,這樣的日子,只要一想,就會覺得渾身發冷,她絕對不接受讓她的滿華去承受。
呂后面色慘白,正要艱澀細問究竟,忽聽得簾下張嫣一聲驚叫,「阿娘。」陡然一驚,轉頭去看,正看見水晶簾下魯元面色慘白倒下的身體。
魯元在榻上悠悠醒轉,恍惚中見母后陪在自己榻邊,笑著道,「阿娘,你又操勞了啊。等阿翁回來了……」
她驀然住嘴,閉上眼睛,也閉上了眼底薄薄的淚光。
「滿華,」呂后抱住了女兒大慟,「你怎麼這麼命苦,遇到了這麼一個狠心的阿翁?」
魯元面色木然,悽然一笑,「母后,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建信侯劉敬上奏和親事,是在年前還是在年後?」
呂雉知她心意,緩緩道,「是在去年末。」
魯元靜了一會兒,方輕輕的應了一聲,「哦!」
「滿華,」呂雉見她面若死灰,恍若生趣全無,心中害怕,喚道,「你莫要嚇阿娘!」
魯元緩緩轉動目光,盯著母親的容顏,過了一會兒,忽的咯咯的笑起來。
「阿翁他真是,真是——」她笑的連話都說不暢快,扶著**屏喘了一會兒,怨毒吐道,「真是我的好阿翁啊!」
她溫潤的眸子此時一片冰冷,
雖然她較常人單純一些,但她並不蠢!
去年年末劉敬獻了和親匈奴的計策,開了年,劉邦就以「謀逆」大罪抓了張敖。當她尚不知道內情的時候,她憂心忡忡,只希望父皇看在自己這個女兒的份上放過夫君,但如今,將這兩件事情合在一起來看,方知道其中險惡用心,簡直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個被耍著玩還要感激涕零叩頭謝恩的傻子!
想來之前劉邦窮凶極惡的發作張敖,也未嘗不存了逼死張敖,讓自己做了**,再強嫁到匈奴去的心思。雖然最後終於放棄,但自己念及父女之親,竟然算計到如此地步,一口鬱氣的哽在心裡,險些生生噴出血來!
呂雉瞧著女兒,目光露出悲傷之意,伸手撫著女兒柔順的髮絲,慢慢捋到發尾一頓,霍然起身,頭也不回的出了西側殿!
「皇后殿下,」蘇摩匆匆從後頭追上來,焦急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去將本宮的皇后命服取來,本宮要去面見陛下。」
「可是皇后殿下,」蘇摩大聲道,「陛下這時定是已經在神仙殿安置了,你怎麼好去打擾?」
呂雉頓下腳步,回頭瞧了神仙殿方向一眼,酷然道,「他便是睡死了,也得給本宮起來!」
「呂皇后」,戚夫人身邊女官紉秋風情裊裊的從殿中出來,攔住呂后的腳步,道,「陛下已是在殿裡安置了,皇后殿下若有事稟告,不妨明日再來請見呀!」
呂后瞟了她一眼,淡淡道,「你進去稟告一聲陛下,本宮在殿外等著他!」
「喲,」紉秋掩袖而笑道,蔑然道,
「皇后這是何必?你自然有這個膽子和陛下這麼說,紉秋不過是小小婢子,可沒膽子這個時候擾陛下興致。您就是真的站上**,也無人知曉,還是回去歇著吧。說起來,上次陛下不是囑你好好待在椒房殿,沒事別跑出來走動麼?」說到最後,竟掩口打了個哈欠,意甚疏懶。
「放肆!」呂后厲聲斥道,臉如寒水,「小小一女官竟膽敢和本宮如此說話。永巷令。」
「在。」張澤出聲應道。
「本宮問你,本宮身為皇后職責是什麼?」呂雉問。
張澤恭聲道,「皇后正位中宮,母儀天下,掌**所有妃嬪並宮女僕役。」
「那永巷令的職責又是什麼?」
「奴婢忝為皇后殿下看重,執掌永巷,負責拘犯錯宮女僕役,刑罰處分。」
「好。」呂后冷聲道,「將這個賤婢抓了,當廷杖責。」
「你敢?」紉秋尖叫失色,「我是戚夫人的女官,還輪不到你這來責罰。」
呂后神情平靜,瞧著紉秋的目光冰冷的像是看一個死人,「你真是被戚懿給**壞了,忘了這長樂宮中的皇后還是本宮。本宮執掌皇后印璽,管理長樂宮,莫說是治你小小一個女官,便是戚懿親自來,本宮也敢杖了她!。」
紉秋發瘋似的掙扎,卻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小黃門給死死扣住,拖到廷中按住,一個執仗宮人上前,撲撲的打起來。昔日美艷高傲,威風八面的神仙殿女官背上受杖,失聲痛呼,苦苦哀叫著夫人,神仙殿中一片慌亂,宮侍們在廊上四處奔跑。呂后不管不顧,只立在神仙殿廊下,背影孤孑,仰首看著神仙殿中淒迷燭火。
不過十几杖功夫,紉秋的背上已是一片鮮血狼藉。
「張大令,」小黃門偷偷來到張澤身邊,問待,「咱們到底打多少杖才夠啊?」
「沒眼色的傢伙,」張澤拂子一擺,恨鐵不成鋼道,「打死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