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探父

2024-07-09 08:12:51 作者: 柳寄江

  趙王張敖沐浴之後,從東配殿裡出來,換了一身青錦回紋深衣,戴一頂進賢冠的他看上去比剛進宮的時候要精神些,從呂后懷中接過新生嬰兒,輕輕哄著,轉過頭,看見了女兒,面上現出複雜的神情,只一瞬便斂去,做出身為父親標準的微笑,「阿嫣,這些日子,苦了你了。」著實是一位美男子,雖然因莫名的牢獄之災而見了憔悴,依然遮不住風神如玉的風姿。

  張嫣害羞笑道,「只要阿翁阿娘和弟弟安好,我就覺得好了。」

  「是啊,」上座呂后微笑道,「阿嫣很懂事呢,這些日子,可得了我不少歡心。」

  張敖怔了一怔,笑道,「阿嫣長大了!」

  呂后命乳娘將新生嬰兒抱下去,問道,「趙王如今有何打算?」

  張敖想起這段日子的牢獄生涯,心中激憤,端起面前青銅酒爵,大口飲盡,將酒爵往殿中地下一擲,起身長笑而揖,「母后不必為敖擔憂,敖雖不才,要殺要關要黜要剮,全憑陛下心意就是!」

  「這是什麼話?」呂后不悅道,「你如今出了廷尉,又剛剛得了新兒,正是一家和樂之際,怎的如此灰心喪氣。」

  劉盈道,「姐夫此次上京,另有家人和賓客一路跟著而來,這些人如今都安置在函里一處宅子中,不若姐夫也去那兒暫時落腳吧!」

  

  「也好!」張敖想了想,應道。

  長安雲腳密布,似乎要下起雨來,張嫣立在東配殿外,看著殿中魯元公主抱著兒子唱著溫柔的曲子的畫面,頓住腳步,忽然生出一種不敢靠近的感覺。

  「阿嫣,」

  魯元抬起頭,看見女兒,面上露出歡喜神色,「快進來,來看看你弟弟!」

  「嗯,」張嫣將適才的情怯拋掉,從宮人打起的帘子下進殿,輕步走到魯元的面前,低聲喚道,「阿娘。」

  小小的嬰兒躺在母親懷中的襁褓中,睜著一雙眼睛,好奇的看著面前的女童,一雙眼睛黑漆漆的,好像點墨一般。

  「咦,」張嫣驚奇道,「弟弟看著比昨天要漂亮多了。」小嬰兒剛出生的時候皺巴巴的,像一隻紅彤彤的小猴兒,經過一個晚上,皮膚舒展開來,變的白嫩嫩的,連眉眼也漂亮了許多。

  魯元失笑,「小孩子都是這樣的,你小時候也是這般模樣。剛出生的時候瘦瘦小小的,阿娘把你抱在懷裡,都怕你長不大,不過還好,幾天功夫就養的白白胖胖起來。」

  「哎呀,」張嫣噘唇埋怨,「阿娘,人家都長大了,就不要提小時候的事了啦!」

  魯元咯咯的笑,「好好好,咱們阿嫣害羞了,阿娘不提就是了!」

  張嫣挨著母親坐下,將頭埋到魯元懷中,「昨兒個真是嚇死阿嫣了!」

  魯元想起昨日生產時的情景,一瞬間露出悽然神色,很快掩飾住了,笑著將兒子交給乳娘叢娘,牽起女兒的手,「阿娘要謝謝阿嫣呢,昨兒個要不是有阿嫣,阿娘大約就……」覺著不吉利住了嘴,頓了頓,柔和笑道,

  「阿娘想呀,不管在什麼地方,只有有阿翁阿娘,還有阿嫣,阿嫣的弟弟,就是我們最完美的家了。阿嫣,你說是不是?」

  張嫣低頭輕輕「嗯」了一聲。

  「阿嫣是個好孩子,咱們一家人,如今我帶著你和弟弟住在椒房殿,總算過的還好,只是不知道你阿翁一個人在外頭怎麼樣了?阿娘如今沒法子出宮,你代阿娘出宮去看看你阿翁,好不好?」

  劉邦立漢之後,在渭水南岸立長安城,作為大漢的都城。關中因楚漢連年征戰之故十室九空,長安初始之時,亦十分凋敝,到如今經過數年的經營,已經成為天下最熱鬧的城市之一了。

  張嫣從一輛青帷玄漆馬車中掀起帘子張望章台街上熙攘人群,驚嘆道,「真熱鬧!」

  一隻青袖的手從身後伸出來,替她將帘子挽起,劉盈笑道,「東市比這兒還要熱鬧些呢,什麼時候有空,舅舅帶你出來玩就是了!」

  張嫣面上的笑容淡了一下,回過頭來,朝著劉盈有禮道謝,「那阿嫣就謝謝舅舅了!」

  劉盈微微怔忡,面前女童眉目如畫,語笑生香,禮儀話語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他卻清晰的覺得,自昨晚椒房殿中別後,她便對著自己疏淡起來。這疏淡極其細微,卻在二人之間劃下一道淺淺鴻溝,讓自己無法再度親近起來。

  自己好像沒有得罪過這個小丫頭的地方呀?劉盈古怪的想,這個小丫頭究竟在鬧哪門子脾氣?

  御人「吁」了一聲,將馬車在函里一棟宅子門前停了下。管家上前輕聲稟道,「殿下,呂六郎君已經在裡面恭候多時了。」

  劉盈點了點頭,「跟他說一聲,我馬上就過去。」

  張嫣拎著裙裾踩著小廝奉上來的杌子下了馬車,回頭朝著劉盈施禮道,「阿嫣多謝舅舅帶我過來,那,我就去後院看我阿翁去了?」

  劉盈點了點頭,吩咐小廝,「帶趙國翁主去趙王處。」

  趙王張氏一系經營數代,自培養了一批忠心下人。此次雖遭逢大難,大部分留在襄國,卻有老管家張襄領著自己的兒子張敬和幹練家人張憲、張達跟了過來奔走伺候。另有田叔等十幾名賓客剃光頭髮,扮作張氏家人,穿赭衣戴鎖鏈追隨著張敖囚車跟到長安,如今都住在這間宅子中,期盼著張敖最終獲釋。

  張嫣隨著小廝重葛在宅子遊廊中行走,來到後院東廂前,看著東廂的門帘打起處,露出房中堆積如山的竹簡,張敖立於竹簡之後,捧著一卷書對窗而立,背影磊落孤傲,如同一隻被放逐的鶴,遺世孤高悲哀長鳴。

  「阿翁,」張嫣右手壓左手,朝著張敖恭敬行了一個拜禮,「女兒見過阿翁。」

  張敖回過頭來,看見她,眸光帶著一絲訝異,「阿嫣,你怎麼來了?」

  「阿娘擔心阿翁,託了舅舅帶我過來探看阿翁。」

  張敖怔了怔,「你舅舅也過來了?」

  「是。」張嫣眨了眨眼睛,「如今舅舅就在前堂呢,阿翁可要過去看看?」

  「不用了,」張敖唇邊逸出一絲苦笑,經此遭變故,頗有些心灰意冷,「我這樣的罪臣,去見太子殿下做什麼呢?」

  他抬頭望著張嫣,見女童跪坐在室中榻上,娟妍秀美,面上神情一片懵懂,不由泛起一絲隱忍的憐惜,「你一路來長安,可受了苦?」

  「不曾。」張嫣答道,「阿娘和塗姑姑將嫣兒護的很好。」

  張敖的唇邊泛起一絲淺淺的微笑,「你如今住在宮中可還習慣?」

  「還好。阿婆和舅舅對嫣兒都很疼愛,只是,」張嫣抬頭看了張敖一眼,「阿翁不在身邊,阿嫣和阿娘都十分想念。」

  張敖明顯的怔了怔,眸中露出一絲感念倉惶情緒,連忙打住了,咳了咳嗓子轉而問道,「這些日子,阿翁不在身邊,你都做了些什麼?」

  女童的聲音甜美清脆,「我這些日子陪著阿娘,且跟著塗姑姑讀書習字,如今《急救篇》已經學到第三卷了,」頓了一頓,「若是得空的話,阿嫣還想著學一些琴。」

  他消瘦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欣慰道,「阿嫣經過這場大難,果然懂事了不少。」

  張嫣從坐榻上抬起頭來,望著張敖,「阿嫣只想著一家人團聚。阿翁,阿娘很擔心你,她讓我轉告阿翁,家中一切都安好,阿翁不必以我們為念,只要照顧好自己即可!阿娘和我,」她低下頭去,臉紅了一下,

  「等著阿翁無罪釋放,接我們出宮團聚的一天!」

  「滿華,」張敖苦澀的微笑,念起這個名字,及生產時妻子蒼白的臉頰,「今生得娶你的娘親,是為父之幸。」也是為父之劫,「你回去轉告你阿娘,囑她不必擔心,此事之後,我自會接你們母子三人回家!」便轉過身去,不再看自己的女兒。

  張嫣坐了良久,無奈攏袖拜退。

  重葛在外面廊下等候,見她出來,忙迎了上來,笑著問道,「張娘子要去哪兒?」

  張嫣笑著問道,「我舅舅如今在哪兒?」

  「殿下如今應是在正堂。」

  「那好,」張嫣側身而立,嬌俏道,「你領我過去吧!」

  天空色澤明淨,和風煦暖,一雙不知名的鳥兒落在宅子檐角之上,嘰嘰喳喳的叫著,音調活潑歡快。張嫣吐了口氣,

  如果她註定要在這個時空生活下去,當然是希望自己一家人都安好的。在她看來,這個王位雖然誘人,但若強留在手上,無異於殺身之器,倒不如放棄,退一步安於侯爵之位。這一次風雨過後,想來自己一家人便能夠安好度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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