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叩閽

2024-07-09 08:12:49 作者: 柳寄江

  「阿娘,」張嫣吃了一驚,連忙撲了上去,扶著魯元的身子,「這一定不是真的,你千萬別擔心,要小心肚子裡的弟弟啊!」然而已經是晚了,魯元公主已經是心中激盪,抱著腹部低下頭去,喊道,「我的肚子好疼。」

  「還愣著幹什麼,」塗圖大聲喊道,「還不快去請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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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宮人們匆匆退下。

  「塗圖,」魯元緊緊的抓住她的手,那力道簡直要掐出瘀痕,「我的肚子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說八道,」塗圖眼圈發紅,扯過被衾為她蓋好,「公主一輩子都會平平康康的,哪裡能輕提這個晦氣的字?」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呂后匆匆的趕到東配殿,沉聲問道。

  配殿中寂靜了一瞬,很快的又動了起來。「皇后娘娘,」塗圖匆忙福身,「公主似乎動到胎氣了。」

  「好好的怎麼會動到胎氣?」呂雉臉色沉得一沉,走到魯元榻前握住女兒的手,柔聲安慰道,「滿華,你不要怕,太醫和女侍醫馬上就要到了!」

  「塗圖,」她抬頭,銳利的眼光盯著公主令丞,「元公主究竟是怎麼動胎氣的?」

  小宮人跪在殿旁瑟瑟發抖,塗圖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道,「公主本是好好的,偏偏這個小宮人猛的闖了進來,說是陛下要殺了趙王。公主聽了大驚失色,如今便躺在了**上。」

  魯元的痛叫聲從殿內傳來,忽高忽低。

  呂后勃然大怒,「泄公明明稟報陛下趙王並無反意,你聽了誰的囑咐,來東配殿陷害公主的?」

  小宮人驚的瑟瑟發抖,「奴婢只是……只是聽到兩個宮人私下說話,想著公主一定急著知道,便過來報於公主。奴婢實在不知道啊!」

  呂后閉了閉眼睛,「將這個罪婢拖出去,亂棍打死。」

  她走進了內殿,在魯元耳邊安撫道,「滿華,張敖沒事的,你不要擔心。」

  「母后,」魯元的額頭滿是汗珠,抬起頭來,抓著呂后的手,惶惶然道,「母后,我想敖哥,很想很想他,你讓他過來陪陪我好不好?」

  「我已經命永巷令張澤去長樂前殿求見陛下,讓他暫時讓趙王過來一趟了。」

  魯元點了點頭,垂下手去。

  宮人們在殿中出出入入,魯元細細的**聲陸陸續續從中傳來。

  「皇后殿下,」張澤面色發白的回來,「陛下說,元公主生產宣太醫就緊夠了,趙王被羈押在廷尉府,不能被放出來!」

  「什麼?」呂后猛然站了起來。

  魯元躺在紫檀雕花榻上聲淚俱下喚道,「敖哥,敖哥還沒有來麼?」

  「公主,」塗圖在一旁急急安撫道,「大王很快就會到了。」

  魯元的心沉下去,隱隱猜到張敖怕是來不了了。

  椒房殿女官蘇摩從呂后身邊出來,見著張嫣獨自一人站在東配殿中,魂兒飄飄蕩蕩不知何處,不由嘆了口氣,微微心疼起來,上前拉住張嫣的手,親切哄著道,「翁主,咱們出去吧!」

  張嫣倔強的咬著唇,望著眾人圍擁中的魯元。

  眼淚繽繽紛紛從眸中**,她想,這應當不是她的。她今天才剛剛見魯元第一次,怎麼會為魯元哭呢?那這止也止不住的淚珠,究竟是誰的呢?

  是阿嫣吧?

  魯元是阿嫣的娘親,阿嫣定然很愛很愛她的阿娘吧?

  她被蘇摩從殿中拖出去,一雙杏核目定定的凝望著雕花榻上的魯元。

  這個在**榻上拼命掙扎的女子,她還這麼年輕,她本來應該享受一段更美好的生命和愛情,而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在生死之間苦苦徘徊。

  張嫣猛然掙開了蘇摩的手,

  「翁主?」

  我既然取代了你,總要為你做些什麼,來滿足體內的那個小小的你的願望吧!

  將蘇摩訝然的呼聲拋在身後,她沿著長廊奔跑,穿過大半個長樂宮,蹬蹬蹬的爬上神仙殿前的階梯,聞到殿中傾瀉而出的細微弦樂之聲。

  神仙殿上鋪以水磨四瓣花赭色方磚,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銅,之上燃著七尺五寸高的青玉五枝燈,蟠螭以口銜燈,鱗甲皆動,煥炳若列星。殿下管弦嘔啞,無數樂伎舞姬舉手為琴,擺袖為舞,美麗歡暢。

  「趙國翁主,」神仙殿宮人攔著她道,「你不能進去啊——」

  「讓開,」張嫣一把推開她,仰頭高聲喚道,「皇帝阿公。」

  滿殿的人動作就忽然驚錯了拍,輕柔的琴聲音線劃錯,甩著長長水袖的美貌舞姬迤邐的舞姿中也出現了一個錯檔。戚夫人抬起頭來,將手中捧著的青銅酒爵放在案上,酒液哐當一聲晃蕩,濺在案上,挑眉寒聲斥道,「趙國翁主,我不跟你計較你不要真的以為我怕了你,昨日你還沒有跪夠麼,今天居然還跑到我神仙殿來撒野。呂皇后就是這麼教你行事的?」

  張嫣「哇」的一聲哭出來,不理會戚夫人,徑直撲到劉邦面前,扯著劉邦的袖子求道,「阿公,我阿娘要生弟弟了,你讓我阿翁來陪一陪她好不好?」

  「胡鬧,」劉邦將袖子抽出來,皺眉斥道,「你阿翁犯的可是謀逆大罪,豈是能隨意放出來的?他教女不善,朕沒有罰他們,已經是顧念父女之情了。」

  「皇帝阿公,」張嫣哀哀求道,

  「我阿娘現在好痛,口口聲聲在喚著阿翁。阿嫣不敢求你就這麼放了阿翁,只求你讓他出來陪陪阿娘,哪怕,哪怕我阿娘生完了弟弟你立刻把他關回去也行啊!」

  她跪在地上哭的泣涕滿面,一旁的戚夫人卻是氣定神閒,舉起劉邦面前的酒爵,用銅杓斟了酒,置於劉邦唇邊,「陛下飲一盞酒吧!」端酒的手瑩白如玉,劉邦色授魂銷,道,「好好,」執住戚夫人的手,就著她手中的青銅爵一口飲盡。

  戚夫人瞟了張嫣一眼,「如意的燒剛剛降下去,還在西廂睡著呢。趙國翁主在這兒吵鬧,要是驚醒了如意,他的風寒又反覆,陛下和妾豈不又是心疼死了!」

  劉邦一聽有理,忙吩咐道,「將趙國翁主帶下去。——不過是生個孩子,又不是生離死別,用的著鬧這麼大動靜麼?」

  張嫣心頭氣苦至極,自知這時候不能胡亂發作,忍了下來,別開上前押人的郎衛,將衣袂擦了擦眼淚,跪下來極認真的磕了一個頭,清明道,「皇帝阿公對如意舅舅的憐愛,阿嫣體會得。我阿娘也是阿公的女兒啊,她現在在椒房殿難產,有可能會死的,阿公是她的親生阿翁,便不能將對如意舅舅的心疼移一點到她身上去麼?」

  「這……」劉邦面上顯出猶豫來。

  戚夫人瞥見,輕聲笑道,「瞧翁主說的,好像陛下對元公主不慈似的。元公主生產,陛下不是已然派了太醫去看了麼?趙王去不去,又有什麼干係。翁主年紀小,可別被有心人利用了在外頭亂說話哦!」

  內殿裡忽然傳來幾聲不重的喧鬧,有宮人些微恭敬話語,一個男孩子口齒不清的嘟囔聲傳來,聽不清在說些什麼。戚夫人連忙起身入內,留下一襲動人的背影。

  簾影綽約,戚姬坐於**前,似乎是在逗著男童,聲音溫柔。劉邦也跟了進去,哄了幾句。男童抱怨了兩聲,翻了個身,又繼續睡去了。

  張嫣瞧著殿中三人落在簾上的背影,溫馨和諧自成一片天地,仿佛是親愛美滿的一家人,而椒房殿中的呂皇后、劉盈以及魯元公主不過是生命中可有可無的過客。張嫣心中酸楚,淚水簌簌落下來,重新拜了一個頭,

  「陛下和夫人待如意舅舅情深,定然希望如意舅舅日後也定會傾誠相報。阿嫣對母親的心思也是一樣的,盼她好,盼她開心,盼她平安如意。」

  簾後,戚夫人輕輕「啊」了一聲,怔在當地,搖了搖手,命郎衛退下去,靜靜聆聽張嫣的話。

  「阿娘生產痛楚,想要夫君陪在身邊,這心情,夫人必是懂得。阿嫣想,若戚夫人病了痛了,也是希望阿公在身邊陪著的吧。」

  劉邦面上便也現出些微的悽惻來,卻依舊不肯鬆口,「滿華那兒朕一會兒去看看就是了。趙王卻是疑犯,著實不能——愛姬?」

  「陛下,」

  戚懿從內殿中輕盈步出,伸手拉住他的衣袂,仰面柔聲道,「您就放張敖去見魯元公主一面吧。」

  「懿兒,」劉邦愣得一愣。

  戚夫人仰首,嫣然一笑,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兒,殿中燭火灑在面上,一片暈黃色澤,睫毛下一片陰影俏皮而嫵媚,「我不是想要涉什麼政事,只是可憐元公主。想行個方便罷了。」

  戚夫人與呂后半生為敵,卻並不討厭那個溫和的元公主。之前百般阻撓,不過是想看呂后的熱鬧罷了。但張嫣剛剛的一段話,卻打動了她的心扉。

  她看了看身邊的男子。

  他是大漢的帝王,至高無上,威風百赫。但同時,他已經是一個老者,他的鬚髮都見了花白,眼角也布下皺紋。

  如果有一天,我病了,痛了,也會希望他在身邊吧。

  無關痛愛,他已經是生命中陪伴我最多的人。

  這樣一想,想起椒房殿裡徘徊在生產關頭的魯元哭泣喊痛的樣子,就微微惻薄起來。

  能夠在痛的時候大聲喊出心愛的人的名字,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的幸福。就如她自己,若有一天她容色衰減了,痛了病了,喊著夫君的名字,夫君還願不願意來看她?

  「好不好?」她抬頭看劉邦,仿佛在問現下他是否願意放張敖去陪魯元,又仿佛是在問將來他是否願意來看一看她。

  劉邦嘆了口氣,「愛妃既然都開口了,朕依你就是。」

  「何貫。」他高聲喚道。

  中常侍何貫上前,恭聲道,「奴婢在。」

  「你持朕的符節,去廷尉將趙王張敖提出來,送到椒房殿陪護元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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