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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惠皇后張嫣

2024-07-09 08:12:39 作者: 柳寄江

  註:本文針對史上的孝惠皇后,與小說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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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今宮闈秘記孝惠張皇后外傳》中,記載著漢孝惠張皇后的一首詩,全文如下:

  系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遠先皇。

  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

  徂良宵兮華燭,羨飛鴻兮雙翔。

  嗟富貴兮奚足娛,不如氓庶之糟糠。

  

  長夜漫漫兮何時旦,照弱影兮明月涼。

  聊支頤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

  飄風回而驚覺兮,意忽忽若有亡。

  搴羅帳兮拭淚,蹤履起兮彷徨。

  群雞雜唱而報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腸。

  冀死後之同穴兮,儻覲地下之清光。

  公元前163年,她默默地死去,年僅36歲。她沒有葬禮,沒有墓誌碑文,連封號也沒有,只是被習慣性地稱為孝惠皇后,就連她的墳墓也是簡陋而粗鄙的。

  詩歌有很大可能是後人托張嫣名所作,但在感性程度上我願意相信它所描寫的那段感情是真正存在過的。透過遙遠的時空,想像那個十五歲守寡的少女皇后,是如何在華麗而空洞的椒房殿中,支頤不睡,思念安陵里沉睡著的夫君。

  漢做未央,為帝宮。殿椒房,為後殿。

  她是這座華麗宮殿的第一個主人。

  而這座宮殿,沒有迎來真正的男主人。

  野史記載,漢文皇帝後元年春三月,張嫣於北宮安靜的死去,年三十餘,死後,宮女們殮裝她的軀體,驚訝的發現,做了四年皇后的張嫣,居然還是一個處女。

  中國史上有數個「處女皇后」,孝惠皇后張嫣,是可信度最高的一個。

  想起這個女孩,我經常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句詩: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綽墮渠溝。

  她曾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她的父親是趙王張敖,母親是高祖嫡長女魯元公主,外婆是中國史上大名赫赫的女主呂后。

  多麼高貴的身世。

  皇帝做外公,皇帝做舅舅,皇帝做夫君。西漢往後唯一可以和她匹敵的便是孝武皇后阿嬌,張嫣可能要更好一些,畢竟,她的父親,曾經是真正的諸侯王。

  偏偏,這兩個女孩,最後的結局都是幽禁至死,那麼的不幸。

  阿嬌的不幸,在於,她遭逢的是那麼一個狠心絕情的男子。

  張嫣呢,她的不幸,在於,她的舅舅,和她的夫君,竟是同一個人。

  我不知道呂后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思,撮合了這樣一段婚姻。世人眼中不可顛覆的倫常,她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堂而皇之,在天下人耳目之前,導演了這樣一場鬧劇,以駿馬十二匹,黃金兩萬斤的聘征,讓自己的兒子迎娶了自己的外孫女。

  她是否真的篤信,這樣的婚姻,能結縭出幸福之花?

  在政治上,呂后無疑是心如鐵石的,但是在面對自己的子女的時候,她無疑是慈愛的。我想,不會有人懷疑,她愛她的兒子,愛她的外孫女吧。

  可是,她偏偏這麼做了,導致自己最愛的兩個人相互折磨了一生,都不幸福。

  劉盈其實是一個好人。對曾經直接威脅過自己的儲位的異母弟弟趙王如意,他都曾經貼身相護數月之久,其情真摯。他與魯元同胞姐弟,共同走過微末患難生死,走到繁華巔峰的未央,姐弟之情深厚,他也曾真心喜愛過這個乖巧可愛的外甥女。

  可是,對外甥女的喜愛,和對妻子的喜愛,是不一樣的。

  劉盈的痛苦在於,他無法把他的這個外甥女,當作他的妻子。

  這樣的痛苦,纏繞了他最後的四年生命。

  十二歲的時候,張嫣嫁入未央,入主椒房,成為大漢的第二任皇后。

  獨守一生空房的皇后。

  她嫁給他的時候,她還太小。不識情愛,也不懂得,他們之間,是怎樣一條一生都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長成的時候他已死去,留她一個人孤孤零零的在這座大的無邊無際的未央宮。

  長夜漫漫兮何時旦,照弱影兮明月涼。

  她想好好的找一個人愛一場的時候,那個可以愛的人已經不在她的身邊了。

  聊支頤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

  只好一遍一遍的思念,思念他的眉眼,他的氣息,仿若,他還在她的身邊。

  我想,張嫣其實分不清,那個人,究竟是她的舅舅,還是她的夫君。

  女孩子對這些東西在心中的分量,沒有男人心中壁壘分明。

  不是說倫常這東西對女孩的約束力沒有對男子那麼大,而是女孩子更看重相處時候的細節,時光的力量滴水穿石,思念可以折磨瘋一個人。

  她始終都是柔弱的接受著,接受著這段荒唐的婚姻,接受著劉盈消極的抗拒,接受著夫君的逝去,接受著義子的背叛,接受著外祖母的擅權,接受著代王的復辟,接受著……

  北宮幽禁的命運。

  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那隔絕在記憶之外的,五光十色,語笑嫣然的未央生活,豁然映在心頭。

  劉盈逝去的往後數十年裡,她一遍一遍思念著的,是他們共存的那四年,每一絲歡聲,每一道笑語。縱然底色是灰的,但是在生命中占的分量那麼重,重到,想忘都忘不掉。他逝去之後,皇后的身份於她就是枷鎖,綁著她輕盈的步子,強做出端莊貴重來,十里未央,繁華如斯,是她的囚籠。

  回想那共同生活的四年,他固然不曾拿她當妻子看,卻對她殷殷關懷。

  只是當時的她不知道,這關懷,幾分是他給妻子的,幾分是她給甥女的。

  他荒淫放浪於後宮,只是獨獨不碰她。

  他是她名義上的夫君,是她事實上的舅舅。

  但是,當她懂了世事的時候,他已經是她的夫君的。

  這個事實的力量,比所有的倫常都更為有力。

  張嫣其實是恨的。

  你們都說,他和我的婚姻,是不對的。是泯亂倫常的。可是,當呂后詔告天下的時候,當曹參下聘的時候,當惠帝迎親的時候,你們都到哪裡去了。怎麼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一聲,這是不對的,這場婚姻,不要繼續下去了。

  你們都不敢站出來,只是在漫長的歲月里,心中腹誹。

  百姓的接受能力有時候超出人的想像。所有人都覺得不對的東西,看著看著很多年,竟也漸漸習慣,覺得正常了。

  可是,這個檻,在他的心中,過不去。

  於是他放蕩於後宮之中,於是她獨守椒房。

  於是,這個天下人眼睜睜看著發生的天大的錯誤,苦果,最後,只由她一個人吞。

  劉盈去世的時候,張嫣一定是哭了。

  縱然他們一生都不親近,只要他還在未央,還在那裡,她就是安心的。

  但是他悄悄的死去了,於是她四顧茫然,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他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

  當一個男人把你生命中舅舅和夫君兩個最重要的男性角色占盡了,你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他更重要?

  更何況,他是那麼好,那麼好的一個人。

  她知道她不該愛他,依賴他,因為他不僅是她的夫君,還是她的舅舅,這樣的關係太尷尬。可是在繁華空洞的未央,她唯一熟悉的男子只有他。他總是溫柔的笑,眉眼間卻藏著憂鬱,清俊的容顏皺著眉,好看的像一陣風。

  可她總是懷念,夢中的那個朗聲大笑的,將她拋起在空中,在接住的舅舅。

  那時候,她還很小很小。

  他還不是她夫君,他只是她舅舅。

  年歲漸長,他們卻再也回不去了。

  沒關係,我們還有未來。她安慰自己。

  等我長的足夠大了,……舅舅,你肯不肯回過頭來看我。

  人們總是抱怨,和九重宮闕里的貴人太遙遠,不熟悉。我卻抱怨,我和你太熟悉,走不出一條新的路。

  她將長成未長成的時候,外祖母為了她能產下有呂氏血脈的嫡皇子,逼著惠帝於她同房,那時候,他總是讓她先睡下,然後獨自一人坐在帳中,清醒著坐到天亮。

  但那已經是他們最接近的時候了。

  心的親近其實有時候不一定非要肌膚相接。有時候一直守在身邊就好。

  那時候,她心中一定是寧靜安心的了。

  她十六歲的時候,惠帝逝世,時年二十四。

  那實在是一個太年輕的年紀。

  知道什麼叫萬念俱灰麼?

  這便叫萬念俱灰了。

  無論之前他們是多麼的為難,幸福是多麼渺茫,只要他還活著,未來就有無限可能。可是,他不在了,一切就都蒼白無力了。

  她愛劉盈麼?

  自然是愛的。

  只是這愛里,摻雜了太多成分。多年之後,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愛著他。

  幼年的時候,她仰望著他,覺得舅舅是天底下除了父親之外最偉大的人。

  十二歲的時候,她嫁給了他,困惑著不了解這樣身份的改變。

  四年的時間裡,他們是這天底下,距離最近又最遠的人。

  是天下最溫馨又最無望的夫妻。

  最繁華又最貧瘠的兩個人。

  她甚至不能真正去恨他,雖然他放浪形骸。因為倫常是一座彼此都無力面對的山。

  誰都越不過去。

  她十六歲的時候,他死了。

  山崩了,以她最不願意看到的形式。

  於是,在心裡某個旁人看不見的角落,有一部分的她,也跟著死去。

  從此後,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尊貴的寡婦。

  再尊貴,也是可憐人。

  他死後,她默默無聞,依照外祖母的意思,做椒房殿裡傀儡的皇后。

  八年裡,她一次又一次的救下了劉姓諸人。八年後,劉姓諸人都或有或無的忘記了她。

  她眼睜睜看著他的孩子被屠戮,卻無法相救。她救遍了親近的不親近的劉姓諸子,卻無法救他的子孫,她想,不如你們把我也給殺了吧。可是偏偏沒有,她被遷往北宮,不再是太后,連皇后名分都不被承認。

  她一次次中夜驚醒,輾轉難免,思念著從前的時光,和那段時光里陪著她的人,她的夫君,她的……舅舅。

  他死後,舅舅或者夫君的意義都已經被淡化,這才能無所顧忌的回憶。

  回憶歡暢淋漓的幼年,以及華美困惑的少女時光,孤寂而無望的青年,以及冷落憂鬱的北宮生涯。

  未央宮中,此起彼伏,那關我什麼事情呢?

  她只想靜靜的思念他,思考,他和她,到底是什麼關係。

  北宮之中,樹木森森。她死去的時候她的眼角一定是有淚的了。那時候,她可想起了她的舅舅?她在心裡喚的,是她的舅舅,還是她的夫君?

  淚下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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