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季秀才無罪!
2024-07-07 15:36:17
作者: 壺酒慰風塵
此言一出,四下俱靜。
王氏的證詞當然可以證明梁仲輝的作案動機,但很不幸的是,在這個案子裡,他是死者,人們無法再從他身上證實那些證詞的真實性,但從季懷幽身上可以,他曾經是受害者,如今也是,只不過有幸成為了活下來的那一個,便需要承擔起整個案子的正當性和正義性。
這是一個相當悲哀的事實,他當然可以解釋,但無論他怎樣回答,因為那些事實的真實存在,人們都會對此產生不滿。如果他說不怨恨,他們會覺得他虛偽,反之,那將證實他亦有殺人動機,畢竟那把刀是他的,死的那個人是梁仲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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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那道單薄的身影,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回答。
「回大人話,我曾經,確實十分怨恨他。」
白衣勝雪的少年跪在那裡,腰背筆直,宛如開在凜冬中的一株青松,那清俊的面容上帶著病態的蒼白,長而密的黑色羽睫輕輕顫抖,在眼底投下一片青影,他的聲音沉靜平穩,失了往日的清亮雀躍,像是一夜之間成長了一樣。
「我少有才學,三歲習字文,五歲讀詩書,七歲入學堂,所有人都說我是天縱奇才,日後定是要去京城做大官的,在那段時間裡,無論是我的母親,同鄉還是同窗,他們都將我當作奇珍異寶一般疼愛……那段時光,美好得像是在做夢一樣,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或許我生來就高人一等,我註定要做那人上人。」
「是梁仲輝的出現,打碎了我的美夢。是他用語言和行動告訴我,我不止能成為人上人,還有可能成為地上的一條爛蟲,陰溝里一隻人人喊打的老鼠。那時,我很不服氣,我想盡辦法向他證明母親他們是對的,可直到最後我才發現,他才是對的。」
「梁仲輝將我從天堂拉入人間,讓我認識到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曾怨恨他,後來感激他。因為我發現做一個普通人沒什麼不好,我的母親,我的同窗依舊很愛我,他們沒有因為我的平庸而放棄我,我甚至娶到了心愛的姑娘,她聰慧、勇敢,像冬日初陽一樣美好……迄今為止我所得到的一切,都令我欣喜且滿足。」
「所以,當那一夜背叛發生,梁仲輝的拳頭落在身上,我心中並無怨恨,我只覺得他可憐,因為我在人間,而他在地獄。」
「但是,不怨恨並不代表不會害怕,在我被綁在椅子上只能任由他施加拳腳的時候,在我被溫許搶走錢袋的時候,在他們想要看我跪在地上像狗一樣痛哭乞憐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恐懼是本能,我能抑制仇恨,卻無法抑制自己的本能,因為我的母親,我的妻子,她們都不想看到我那時狼狽的模樣。」
「大人,我確實犯下了殺人的重罪,但我並非因仇恨殺人,我是因恐懼殺人,因為我只是一個承擔著母親妻子殷切期盼的普通人,我不能死在那間狹窄黑暗的屋子裡,我需要活下去,回到她們的身邊。」
在那道聲音落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人發出聲音,直到那道身穿紫袍的高貴身影輕勾起唇角,拿著玉骨扇緩緩敲擊掌心,公堂中才轟然爆發出如雷般的掌聲。
「季秀才無罪!他只是想活下去有什麼錯?」
「無罪!必須無罪!梁仲輝那樣的人渣就該碎屍萬段,只挨一刀真是便宜他了!」
「無罪!無罪!」
在一片高呼無罪的人群中,陸北依靜靜地看著那人挺拔如松的背脊,心中的驚駭震盪久久未能平復。
或許他是為了脫罪才說出了這一番話,可陸北依卻能從前世的記憶中得到全部印證。
對於一個彼時只有幾歲的孩子來說,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可能只是因為過多的寵愛和追捧,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淡去,但過度的貶低和無情的毒打卻會伴隨他的餘生,如同附骨之蛆,如影隨形,並在往後的歲月中影響著他做的每一個決定。
前世的他,被梁仲輝從天堂拉入人間,還未來得及感受人世繁華,又被其用一條性命永遠留在了鬼魅橫行的地獄之中。
他沒有娶到心愛的姑娘,愛他的母親死於匪亂,敬愛的同窗在日後與他反目成仇,他被捲入無休止的奪嫡之爭,連成為一個普通人的機會都被無情剝奪。
如同梁仲輝那些惡毒的詛咒,他成為了地里的爛蟲,陰溝里的老鼠,執筆的手染上鮮血,縱使位極人臣也逃不開為人刀俎的命運,承受著千夫所指,萬世罵名。
可即便如此,在那個紅帳如血,陰鬼環伺的夜晚,他仍舊將骨子裡最後一點溫柔留給了一個將死之人,在自己臨死之際,他仍舊親自陪她回鄉。
她一直都記得,那夜鴛鴦交頸的喜被之下,自頸側沒入被褥的鮮血是那樣的滾燙難忍,明明他渾身都是冷的,鮮血卻是那般灼熱,以至於她忘記了身下撕裂一般的痛苦,忘記了房頂上耳力出眾的影衛,無意識鬆開了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雙唇,聲音嘶啞著低聲呢喃了一句「好燙」。
他是破碎的玉,是開在地獄的曼珠沙華,他曾救過她的命,卻無人窺見那副病弱軀體之下絕望卻脆弱的靈魂。
陸北依想,她一定是瘋了,才會覺得前世的季懷幽風骨全無。
幸而這一次,換她來保護他,就算日後不可避免再走那條路,等待著他的也只會是似錦前程,萬千榮光。
「依大景律法,秀才溫許與學堂夫子梁仲輝,綁架秀才季懷幽於城西草堂私塾,欲謀其財物害其性命。
經已查明,褫奪溫許秀才功名,杖四十,徒刑兩年,梁仲輝鞭四十,罰銀五十兩,由其本家府城梁家家主梁如京賠付……另,對秀才季懷幽在自救之時不慎錯殺梁仲輝的行為予以寬宥,特,赦其無罪!」
陽光明媚灼人,溫柔地將少年從公堂中帶出來的一身陰冷驅散。
那是季懷幽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記憶。
當喧鬧散去,黑暗盡褪,那個人就那樣靜靜地等在那裡,目光沉靜幽深,仿佛穿過了無數歲月江河,輕輕落在自己身上,像是一雙溫柔的手掌,輕撫過他親手刨示於眾的創傷。
明明他們才認識了不到一年的時間,此時此刻他卻覺得那雙眼睛是那般的熟悉,仿佛她已經用那樣的眼神注視了自己一輩子。
難以抑制心中激盪,他疾步上前,舒展雙臂將那道身影擁入懷中:「姐姐,我們該認識得再早一點的……」
早在我沒有認識梁仲輝之前,早在我們都還未出生之前,早在虛無縹緲的前世……
如果那時遇見你,我一定會比現在更愛你,我們會有更加美滿的一生,然後在白髮蒼蒼的年紀,眉眼含笑地共許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