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冰輪照
2024-07-04 11:27:54
作者: 心上秋
永清之後還是沒有聽見青萍再次重複那句荒謬得令人脊背生寒的話。
仿佛胸腔處蔓生的痛楚化作悲傷的潮水,向她耳鼻灌漫而來,碧水連天,將一切感知皆變得模糊。
面前的面孔皆漸次變得陌生,甚至面目可憎。
她掙扎著想下床去追到蘧皇后,想央求她收回成命,將蘇蘇接回來。
蘇蘇從她出生起,就陪伴在她身邊,宮裡的人都將她當成半個公主,她的姐姐,怎能去給別人做妾室,做如夫人?
她已經蓄了滿腹的說辭,先要質問蘧皇后。
小時候,她和蘇蘇爭執置氣,非要用公主的身份壓蘇蘇一頭,是蘧皇后曉得了,專程嚴厲地訓斥了她一頓,告訴她蘇娘對她有養育之恩,蘇蘇更與她同親姊妹一般,日後她是要將蘇蘇以翁主之禮嫁出去的。
哪個公主的親姊妹,哪個翁主,哪個良家子,願意與人做妾?
她不過昏迷了十數日,天長路遠,山高水闊,湘陰治地離朝京那麼遠,想來馬車一定沒到,楊氏那位娘子亦不會讓一個妾室先於她入府,歐陽野還沒得逞,蘇蘇還來得及。
可偏偏方才對她百般憐惜的青萍,也和隨後趕來的許多驚恐的容顏一起,七手八腳地拼命地攔住她,摟住她的腰,控制住她的手腳,不讓她一點碰傷自己,把她又按回床上。
可是難道只要不碰到她胸口的箭傷,她就不會疼了嗎?
她被周圍人按在床上,再也不能做他們眼中以為是「自殘自損不愛重自己」的事,可她可以開始為蘇蘇慟哭。
和嗚咽一同起伏的胸口漸漸暈染開血色的花朵,愈發讓旁邊侍候的宮人大驚失色。
「公主怎能如此不愛重自己?」
「快去叫外頭的女醫來——不行不行,再叫個人去請太醫令和皇后殿下!」
「之前太醫給備下的白花玉紅粉來了……」
好嘈雜的聲音。和還有她止不住的哭音一起喧嚷雲霄,她只覺得顱內也滿是自己嗡嗡的哭聲,嘶啞難聽,斷斷續續,似喘不上氣般,又五音不全。
最後不知是誰,強行撬開她的牙齒,將一副湯藥灌了進去。
這藥似是煎得匆忙,不曾加入調劑的甘草,也忘記放上濃濃的蜂糖,苦澀得她幾度想弓身嘔吐,卻被被他們死死按住而不得。
在懊恨與悲痛之中,藥效漸起,永清終於逐漸安寧了下來。
在青萍等人眼中,她的安寧,便是在淚眼朦朧中閉上眼睛,睏倦墮入夢鄉。
再醒來時,已經是不知夜裡幾更天。
朝京不似燕闕一般,宮廷之中終日燈火煌煌,焚膏繼晷,一至人定時分,宮外閭閻人家盡在天幕下只剩一片鴉青寂靜。宮城之中,絕大多數的殿宇也熄了九支花盞的大燈,若此時還有未眠的廂房,也只小點幾盞銅燈便罷。
因而窗外一輪高懸的明月便顯得格外的亮,仿佛海上冰輪,光芒也似海水般瀲灩萬里。
但永清已無心重溫久違的,乾淨清朗的月色了。
永清只怔怔地盯著坐在她身側的人。
床畔有些眉眼含著淡淡愁霧望著她的女子,不似白日那般穿著莊重高華的衣裳,青絲挽作堆雲高髻,插著大燕歷代皇后傳承下來的簪珥釵鈿,滿頭珠翠,眉眼淡漠。換了一件極其淡雅的淺紫色廣袖素麵長裙,未染的緗色束腰勾勒纖細腰身,白日盛氣凌人的高髻也重新隨意地挽了一個低平的回心髻。
永清眨了一下眼,一滴淚便從眼底滑出:「阿娘,去把蘇蘇接回來,好不好。」
蘧皇后輕輕轉過頭,望向支起的窗格外露出的一輪冰月,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氣。
永清以為她可以讓蘧皇后動搖了,伸出手握住母親有些微微發涼的手指:「阿娘,不要讓蘇蘇去給那個歐陽野當妾好不好。阿娘說過,蘇蘇是你的半個女兒,難道阿娘也會讓我去給別人做妾嗎?」
聽到這句話,蘧皇后回望了她一眼:「此番時節,自是不會。可若是,來日大廈將傾,江山飄搖,或是權臣掌權,悍臣滿朝,恐怕連九五之尊亦身不由己,何況是你?」
是了。
大燕歷史上,又不是沒有過宗室女外出和親之事,連皇帝都能被毒殺,公主又算得了什麼。
但她感覺到了一絲希望:「阿娘也說了,此番時節,自是不會,那蘇蘇也——」
蘧皇后反握住她,那雙冰涼的手讓永清的話語截然而知:「你知道,當初你同梁符寫信,替許長歌求援,求來的是什麼?」
「是,阿娘答應的,撥去武泉城的兵馬糧草,運輸補給。」永清茫然回答,不知她此時提及這個做什麼。
「……錦機,你去把前殿裡新擬的詔書拿過來。」蘧皇后向身側女史吩咐道。
錦機應聲而去,蘧皇后又不看她了,兀自望著漸漸向西沉下去的圓月。
這氣氛竟有幾分荒涼,亦夾著一絲哀傷,仿佛有什麼東西無力挽回地傾頹了下去,所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或是扭過頭去,視而不見。
不時,錦機便疾步上前來,雙手將一份絹底詔書遞上。
蘧皇后接過,又將詔書遞給永清:「你看看罷。」
仰躺著看書本便有些吃力,如今是深夜,燭火亦有些昏暗,那一行行墨跡她須費力辨認許久。
當那張丹朱絹詔無力垂落她胸前,露出的是一張蒼白的臉:「為什麼?為什麼要讓青、兗、豫、並、揚、荊六州郡縣加賦三年?」
蘧皇后問她:「永清,你難道也和陛下一樣,以為內帑與國庫之中,稻粟已是陳陳相因,積露於外麼?」
她自然不會這麼以為。
如今大燕的國庫經過蘧皇后十年治理,不過是償清了先前的虧欠,不必再向百姓加賦,偶爾遇到災年尚能與之減免罷了。
「國庫本便經不起那樣大的戰爭,非要進取武功不可,陷入被動的境地,只得寅吃卯糧,向下頭又攤下去便罷了,難道,你以為朝京可以撒豆成兵,平白無故地供起幾萬人的糧食麼?那一陣的軍糧,是向青黃不接時節的百姓,強征來的。」蘧皇后看見她越來越蒼白的臉色,眼瞳中戰慄著驚懼與自責,心中一痛。
可她卻不能不趁此機會,讓永清深深地懂得這個教訓,一輩子地記住這個道理。
蘧皇后繼續道:「你一定在想,加賦一次便罷,為什麼還要繼續加賦三年?」
永清現在已無暇再想蘇蘇的事情,巨大的自責與愧疚感充盈了她的心,又在蘧皇后面前,好似個犯錯的學生一般只知點頭:「是……」
蘧皇后問她:「雲中郡雖復,但戰爭打了半年,重新建制、回流昔日流亡的百姓、重墾已荒蕪的田地,哪一個不花錢,哪一個不須時間?雲中又是邊郡,向來幾個邊郡皆是向朝京伸手要錢要糧的,從不指望他們能反向上交一釐一毫出來,如今更不能輕易撤軍而去,那駐軍邊防,又是一筆無底洞——這洞,該由誰來補?」
自然是,中原富庶的州郡。
她沉默了。
蘧皇后又問她:「你可懂得為什麼歐陽野一開口,我便不得不讓蘇蘇隨他而去麼?」
永清將頭扭向床壁側,圍屏上一幅蘭草圖已經泛上了經年的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