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長夢醒
2024-07-04 11:27:48
作者: 心上秋
永清不常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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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漫長無邊的黑暗之中,她將一切走馬觀花,漫不經心掠過的景象皆歸之於夢境。
一些情境好似是她記憶中本就存在的,一幀幀畫面栩栩然仿佛旁觀。
一開始是最久遠模糊的畫面,但她看見影影綽綽的朱色城樓,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在朝京。大雪紛揚,鋪天蓋地,皆為素裹,一個金釵華裳的幼小身影在追逐著漸漸遠去的金根龍輦,最終跌倒在雪地之中,馬上被身旁的綠衣宮人抱起。
她感到陌生。
在畫面漸漸暗淡的剎那,她才想起,那是五歲的自己。
那時皇帝為了趙昭儀,也因著對於大權不得獨享的憤懣,隨便找了一個藉口與蘧皇后大吵一架,立刻宣布前往燕闕修道。那時皇帝膝下空虛,對於新生的女兒,皆是一視同仁的疼愛,她也因這為數不多的眷戀,試圖將已決心拋棄她們的父親挽回。
內心毫無觸動,她仿佛在看別人的故事。
轉瞬又是同樣的冬日,她看見十歲的自己接過眉眼艷麗,卻斯文瘦弱的少年手中一枝梅花,錦裘不耐數九寒,她伸手攬住他的脖頸,不自覺地往少年懷中親昵蹭去,梅花淡淡的香氣縈繞鼻尖,那香氣極弱極微,被霜雪的冷冽清洗而過。
霜雪清冽漸漸消融而去,幻化成的檀香氣味,連枝燈搖曳的燭光烘暖早春蟲鳴。這次竟然生有了觸感,格外地清晰,熟悉的懷抱顯然是來自久違的母親。外人眼中殺伐果決,雷厲風行的蘧皇后,卻會將成年的女兒攬在懷中,溫柔哄睡。
覺醒的疲憊和酸楚終於一同湧來,在一陣清晰的疼痛之中煙消雲散。
此後便是她不曾有過的記憶。
每一陣痛楚之後,她仿佛都會有短暫地清醒,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在黑暗之中,身畔的聲音會無限地清晰,甚至可以藉由周遭星零半點的對話,在腦海拼湊出一副兵荒馬亂的圖景。
似乎有人將她反覆抱起,莫名的顛簸加劇了胸腔的疼痛。
「她分明還活著,她還有心跳!」
「陛下,臣只求陛下救她,哪怕只讓太醫令來看一眼!」
「……恕臣,絕不奉命。」
……
她發不出一點聲音,但如果可以,想來她也會似耳中這熟悉的男聲一般放聲哭腔地吶喊。
真的太痛了,仿佛肺腑一點點被擠壓碾碎,連想呼吸都做不到。
痛到極致,她又一次陷入闃靜之中,聽不到任何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只是短暫的一瞬,但昏沉混沌的感覺又似經歷了顛倒晝夜的一場漫長睡眠,她的眼前逐漸有了模糊的光影閃爍,切割的區域漸漸有了斑駁的色塊。
那些大塊的,梔黃,珠灰,丹紅漸漸地交互融合,有了具象的形態。
永清終於睜開了眼睛。
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了。
頭頂結著的一頂緗杏色霧紈垂帳仍是半新不舊的柔軟,在她眼前展開一副栩栩如生的枇杷綬帶圖,五彩繡線栩栩如生的長綬尾羽增添一絲活潑嬌俏。有些吃力地轉動一下眼珠,她就能看到自己枕著的藕荷色長壽紋絹面玉芯枕。
雖然鼻尖總有一股濃郁苦澀的氣味縈繞,是纏綿多日的病榻與灌溉多日的湯藥所早就的悲傷,但仍有辨認出被壓在這悲傷氛圍之下的一點微有辛涼的龍腦香。
這是,她生長了十五年的長秋宮。
永清還未來得及感慨,夢境的幻象竟然重歸於真實,就聽見身側有人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公主醒了!公主醒了!來人啊!快告訴皇后殿下!」
她真的回到了朝京。
身體依舊軟綿得如墜雲端,無法提供任何真實感,她仍遲鈍地轉著眼睛,試圖搞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
後腦依舊如波紋般緩慢震盪的昏疼,讓她思考也慢人一拍。
皇后殿下,是指阿娘麼。
眼底湧起的淚意終於讓她覺得重獲新生,知覺亦點點復甦。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了。
那宮人驚喜的叫喊才漸次消失在她聽不見的地方,便有匆忙慌亂的腳步聲沖了進來,一陣風隨之而至,將許久未見的容顏送到她床前。
她仍不能動身,微微偏轉過頭,便映入一張略有幾分生疏的臉,濃墨重彩般造物偏愛的風流輪廓,卻被大漠滄桑勾上一絲超越年齡的堅毅成熟。
惟獨那雙眼睛,仍舊躍動著今生所見獨一無二的熾熱星火。
「永清!」
許長歌已再也不能掩飾自我,在她床前頓了一霎,目之所及是她仍舊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嘴唇和略有些木訥的眼神,心中絞痛無比,又不敢將她攬入懷中,唯恐又觸動差點令她一命歸西的傷口,只得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長、歌。」落入他耳中的字句如珠玉珍貴,卻沙啞虛弱,仿佛在瑟瑟發抖。
永清眼前倏然又一暗,只是在籠罩的黑暗之中,仍有隱隱的微光透過,讓眼前一片溫暖的暗紅,只有溫柔而痛惜的男聲在她耳畔低喃:「……沒有發燒了,還好,還好。」
許長歌的手掌不由自主地從她略有涼意的額頭逐漸一路撫下,當掌心被她纖長的睫毛輕輕刮過的時候,他心中湧起無限憐惜與溫柔,只想將她深深擁入懷中。
「長歌,我看不見了。」直到她漸漸重新溫故了說話的能力。
許長歌慢慢收回手。
「你的手掌、好多繭。」她每說一句話,都似一隻嬌軟的手,揉捏住許長歌的心。
「讓你不舒服了?」許長歌有些不知所措地握緊掌心,第一次懊惱戰爭讓他手掌橫生了許多刀繭。
「沒……」他那躺在床上的小姑娘輕微搖了搖頭,有些疲憊地垂下眼睫,她即將又睡去,卻突然想起了什麼,緊張道,「歐、歐陽野如何了……還有燕闕……長沙王他們……父皇……」
許長歌沒想到她如此關頭,自己九死一生,卻還在關心歐陽野的安危。
她還是因著歐陽野,才差點喪命的。
「他,好得很。」即便他十分理解永清當時為何做出這個選擇,但內心仍舊忍不住一陣酸意。又聽到她問起長沙王和皇帝,許長歌頓時臉色就陰沉了一半,墨色眼瞳中陰翳橫生,「陛下也好得很。」
永清如今頭疼得緊,無力思考他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只乖巧地輕輕頷首。
許長歌在她的身邊,從來不似今日一半給她如此強有力的安全感。
她們平安地出現在了朝京,就代表她曾經焦頭爛額的一切事情,都已然安穩平定。
他想聽她一直說下去,哪怕是罵他也好。
他再也見不得她滿身是血,躺在床上終日昏迷,聽到無論是太醫署中的名家聖手,還是被大將軍蘧進花大價錢請來的江湖游醫,皆道她已生機渺茫,節哀順變,就連蘧皇后都強忍悲痛,已經吩咐了少府拿出了公主喪儀的章程,準備以長公主以禮,送永清升仙。
可她每一個字都仿佛珠璣顫然欲墜,仿佛所含的最後一口氣將要盍然而逝,他又怎能忍心為著一己之願,看她受此折磨?
「會好起來的,永清。」
永清只感覺右手被他有力地握住,因著繭與傷變得粗糲的掌心與她緊緊相貼,她感覺手掌被他捏得有些疼了,卻貪戀著這久違的肌膚相親,試圖動了動無力的手指,與之回握。
她的目光靜靜地投向他眼底,能將其中的深情憐惜一覽無餘。
她和許長歌仿佛從來沒有似這般坦誠地相望,曾經或多或少遮蔽各自所懷隱晦的雲翳盡數消散,所見所即,皆是一瀉如泉的皎潔月光。
仿佛很長的時間裡,室中唯有水漏點滴靜響,悄然地不妨礙一對璧人目光纏綿。
直到,她熟悉而久違的清冷女聲,隱壓著怒意響起:
「省中禁院,是誰准許你擅自闖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