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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2024-07-03 14:39:54 作者: 斑衣

  在此之前,夏冰洋從未想到有一天他能當著黨灝的面罵黨灝是傻逼。

  黨灝完全是被夏冰洋那聲「傻逼」勒住了腳步,他站住回過身,朝著夏冰洋喊回來:「你罵我啥?!」

  夏冰洋不想再和他喊話,隔著老遠對他招手。

  黨灝不動彈,扎了個馬步,做出隨時準備跑的架勢,儘管他很想沖回去和夏冰洋搏命。

  夏冰洋翻了個白眼,又低聲罵了句傻逼,然後把閔成舟的妻子楊紫怡叫過去,和楊紫怡說了幾句話。楊紫怡聽完點了點頭,朝著黨灝走了過去,邊走邊細聲喊道:「小黨,我有話和你說。」

  顯然,黨灝對閔成舟的家人是不設防的,他杵在那,一邊等著楊紫怡走近,一邊警惕地張望四周,照顧到楊紫怡穿著高跟鞋,他還往前迎了一段兒。

  夏冰洋遠遠看到楊紫怡走到了黨灝身邊,把他交代過的話轉述給了黨灝,黨灝仍舊半信半疑,用他猜疑過重的目光遙遙盯著夏冰洋。

  夏冰洋看出他還是不肯信任自己,於是在黨灝如視仇敵的注視下從武裝帶上取下手銬扔了出去,手銬飛了十幾米遠,摔在地上鋪了一層的林葉上,緊接著,他又把自己的配槍也扔了出去,然後是手機,最後,他攤開雙手好整以暇地看著黨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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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黨灝遲疑了片刻,終於和楊紫怡一起往回走,走到一半,彎腰撿起了夏冰洋扔過去的手銬、手槍和手機。

  等黨灝走近,夏冰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黨隊,被你老部下貓追耗子追了這幾天,還真成了個耗子膽?」

  黨灝看著他這副嘴臉,儘管已經卸下了對他的防備,但還是報復性地把他的配槍和手銬往自己兜里裝:「不然你試試?我領著一個中隊的編制全城追著你跑。」

  夏冰洋訕訕地笑:「可別把我算進去。」

  黨灝揣好他的配槍和手機,又把他的手機關機,一臉嚴肅地盯著他:「難道你沒參與?」

  夏冰洋道:「你們單位的破事兒,我還真不想參與。」

  夏冰洋此時對他毫不客氣,但被他不客氣對待的黨灝並不意外,像是已經習慣了他無禮又囂張的態度。畢竟他支隊長官銜兒在身的時候,夏冰洋對他也就比現在多了一層假笑和假模假式的問候。其實黨灝很清楚,夏冰洋每次對他笑時都在心裡罵他。不過夏冰洋沒有站在上下階級的立場上罵他,而是單純地站在不待見他這個人的立場上罵他,就像剛才夏冰洋罵他「傻逼」一樣,僅僅是罵他這個人而已,沒有連帶著他的權力和職位一起罵。

  他一直覺得夏冰洋虛偽,是因為他知道夏冰洋明明不待見他,卻還笑臉相迎。現在夏冰洋把臭臉擺在明處,他反倒比之前待見夏冰洋了一些。因為夏冰洋罵他罵得很純粹。

  黨灝把他扔下來的零件全揣到自己身上,用既謹慎又充滿懷疑的語氣問:「你剛才說你查到了殺死潘岳的真正兇手?」

  夏冰洋看著他,知道他現在還以為自己是來「詐降」的。夏冰洋皺著眉,由衷地感到納悶:「黨隊,咱倆明明沒什麼過節,卻連一點信任都沒有,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

  黨灝一臉冷峻地看著他:「別裝了,我知道你不稀罕。」

  夏冰洋嘴角撇出一絲苦笑:「對,你也不稀罕。」

  他和黨灝都是太自我,太聰明的人,他們不稀罕和對方培養信任感,哪怕一丁點。

  墓園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們跟著楊紫怡回了家。

  閔成舟去世後,楊紫怡帶著女兒換了一套較小的兩居室,並且開了一間舞蹈教室,用往日歌舞團首席的身份教一群半大孩子跳拉丁。楊紫怡把需要坐下來聊一聊的黨灝和夏冰洋帶回了家,家裡只有她正在讀初中的女兒。

  她和閔成舟的女兒叫小冰,小冰出落得和她母親一樣纖瘦又苗條,五官已經有了些母親秀美的韻致,但夏冰洋在她眉宇間還是找到了閔成舟的影子,這讓他不敢和小冰對視。小冰待黨灝很親熱,可見黨灝早已在閔成舟的家人面前混了個臉熟,或許不單單是臉熟那麼簡單。

  小冰的性格也像閔成舟,扎著乾乾淨淨的丸子頭,風風火火地從衣帽架上扯下她的校服外套:「媽,我去幫小黨叔叔買酒啊,還買以前小黨叔叔和爸喝的那種行不行?」

  她站在玄關,腳踩著運動鞋,腳尖用力往鞋裡鑽,伸著白天鵝似的頸子朝廚房喊道。

  廚房裡,黨灝正在修理有些漏水的水槽,楊紫怡忙著收拾水槽里一些還沒洗出來的碗盤,沒聽清女兒說什麼,所以敷衍地應了一聲「行」。

  黨灝聽到了,於是探出腦袋道:「小冰,不用買了,我一會兒得開車。」

  小冰單腳立著,彎腰繫鞋帶:「那我買飲料。」說著扭頭去看夏冰洋,「叔……我叫你哥哥吧,哥哥你想喝什麼?」

  夏冰洋笑道:「我都可以。」

  小冰道:「那就雪碧。」

  她揣起鑰匙啪嗒一聲關上門走了,留下一道夾門風。

  夏冰洋在沙發上坐下,打量這套溫馨的小房子,楊紫怡的舞蹈室很忙,沒什麼時間做家務,但是家裡依舊被收拾得井井有條纖塵不染。電視柜上擺著一張照片,是閔成舟夫婦和小冰,夏冰洋的視線很快繞過那張全家福,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閔成舟的死和他無關,但他在見到閔成舟的遺孀和女兒時總有一股莫名的愧疚感,他很清楚這種愧疚感從何而來。

  黨灝在廚房裡叮叮哐哐地收拾水槽,很快,水槽通了,水龍頭嘩嘩流了一陣水又關上了。

  夏冰洋聽到楊紫怡說:「小黨,浴室的花灑總是時不時就不出水,你再去看看。」

  隨後黨灝用一條毛巾擦著手從廚房出來,斜了一眼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夏冰洋,往浴室去了。

  楊紫怡緊接著把一個切好的果盤放在夏冰洋面前的茶几上,道:「夏警官,你先吃點水果。」

  夏冰洋點點頭,沒動彈。

  黨灝在浴室里喊:「嫂子,把陽台上的工具箱給我拿過來。」

  楊紫怡搬了張餐椅放在陽台上,踩著椅子去夠一隻立柜上的工具箱。夏冰洋看了兩眼,還是沒忍住朝她走過去,把她從椅子上扶下來,一抬手取下立柜上的工具箱,給黨灝送進浴室。

  黨灝見送來工具箱的是他,很冷淡地掃他一眼,沒什麼表示,打開工具箱拿出一把螺絲刀打開了花灑噴頭。

  夏冰洋對修理電器並不擅長,所以幫不上黨灝的忙,只能給他遞一遞工具。他看著黨灝把噴頭卸開,放在眼前往里望了望,又在牆上磕了磕,然後把裡面的水垢清了清,最後把噴頭裝好,一擰開關,水「嘩」的一下就流了出來。

  黨灝修理好花灑,把浴室和衛生間每個管道以及水龍頭檢查了一遍,然後在整棟房子裡轉了一圈,把可能出水和漏電的隱患全都檢查了一遍,甚至把小冰房間掉了一半的窗簾都掛好了。

  「嫂子,我上次讓你換門鎖你換了沒有?」

  黨灝從小冰房間出來,拍著手上的灰塵,朝正在廚房裡做晚飯的楊紫怡問道。

  楊紫怡道:「還沒呢,我這幾天太忙了,換鎖公司的來了兩次我都沒能趕回來。」

  黨灝又回到小冰房間,拿出一支筆和一張便箋,他在便箋上寫了個電話號,然後把便箋貼在餐廳的牆上:「待會兒等我們走了,你打這個電話,這人是我一朋友,讓他給你加個班兒。」

  夏冰洋看到現在,心裡的愧疚感更深,他和黨灝都是閔成舟的同事,而且閔成舟生前的同事還有很多,他們之中除了黨灝,都疏於對閔成舟家屬的照料,甚至可以說除了黨灝,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想過幫扶閔成舟的遺孀和女兒,哪怕是幫她們修理漏了水的水槽。

  這個功利的社會,無論你生前是誰,只要你死了,你誰都不是。

  夏冰洋好像忽然懂了黨灝為什麼不待見他,雖然他不功利,但是他太「目中無人」。他只看到了黨灝和閔成舟之間的政治捆綁關係,他討厭這種捆綁關係,所以他不認為黨灝和閔成舟有什麼貨真價實的感情。但是他今天才知道,黨灝和閔成舟的「捆綁關係」來自他們貨真價實的感情。他為自己看低了黨灝和閔成舟而愧疚。

  小冰回來了,跑得滿頭細汗,她把小瓶的雪碧遞給夏冰洋,大瓶的雪碧放進冰箱,然後進廚房幫母親擇菜剝蒜打下手。

  夏冰洋拿著雪碧走到陽台,撐著陽台欄杆往外看,這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樓宇和街道亮起了稀疏的燈光。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走近,他回過頭,看到黨灝站在小冰房間門口,對他使了個眼色,隨後進了小冰的房間。

  夏冰洋進去時,看到黨灝坐在寫字檯前,用眼神示意他坐在寫字檯前另一張椅子上。夏冰洋把椅子往後拉了拉,習慣性和他保持距離,在椅子上坐下了。

  黨灝看他一眼,把揣在身上的手槍、手銬和手機全都掏出來放在寫字檯上,道:「你想跟我說什麼?」

  夏冰洋把被他劫持的物件兒一件件往身上裝:「先說說你是不是殺潘岳的兇手。」

  黨灝抱著胳膊,十足的戒備:「你不是說你查到真正的兇手了嗎?為什麼還問我是不是兇手?」

  裝好手銬和手機,夏冰洋把配槍塞進槍套里,用從未在黨灝面前露出過的真誠又嚴肅的表情說:「我想聽你說。」

  黨灝皺著眉,貌似在猜度他此時到底有沒有他表現出的那麼真誠。他這么小心,是因為他在夏冰洋的真誠中看到了為數不多的信任,這讓他很驚訝。

  「……我說的話,你也信?」

  面對黨灝的試探,夏冰洋陡然有些不耐煩,明明是他一貫最擅長和他人皮裡陽秋地來回試探,夏冰洋道:「這麼多廢話,你就直接說你是不是。」

  或許是因為夏冰洋少見的坦率,黨灝暫時放下了對他的戒備,正色道:「不是。」

  夏冰洋極快地問:「那你怎麼會出現在案發現場?」

  黨灝也很坦率:「9月20號下午4點,我收到潘岳的簡訊,他說他有重要的事跟我說,讓我去他家裡找他。我到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你在潘岳家裡待了二十分鐘,那二十分鐘裡,你在幹什麼?」

  「找真正的兇手。」

  「找到了嗎?」

  「如果我找到了,我現在會坐在這裡接受你的審問?」

  夏冰洋不認同他說的「審問」,於是含糊不清地擺了擺手,又問:「既然你不是兇手,那你跑什麼?你難道不清楚,只要你跑了,你的罪名就會被落實嗎?」

  黨灝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用一種怪異的表情看著夏冰洋,說了一句夏冰洋曾說過的話:「難道我不跑,我的罪名就不會被落實嗎?」

  一時間,夏冰洋無言以對。

  黨灝的胸膛忽然一癟,像是泄了口氣,看了看小冰的房間,不無沮喪道:「閔局也是被冤枉的,他沒有殺人,但他最後的下場卻是死在了咱們這些人手裡。」

  夏冰洋皺眉:「你和閔局不一樣。」

  黨灝卻道:「有什麼不一樣?一樣,所有人都一樣。」他眼睛往下一低,更加沮喪,「你知道閔局臨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他看了眼夏冰洋,苦笑,「他對我說,小黨,你千萬要記住,別信同行,永遠都別信。」

  別信同行……

  這句話讓夏冰洋心裡一震,一冷,隨後便是和黨灝同樣的萬分沮喪。

  閔成舟當了半輩子刑警,他的青春和生命都獻給了「警察」兩個字,但當他的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卻得出「別信同行」的感悟。

  黨灝道:「你以為閔局突發腦溢血是意外嗎?廳里那幫人不眠不休地審了他三天,熬鷹一樣地審,把他審到精神極度緊張,又把他丟給法院的人做測謊……他不死誰死?」

  夏冰洋心裡慘澹,看著黨灝,無言沉默。

  黨灝把臉揚起來,對著天花板,拒絕讓夏冰洋看他的臉,但夏冰洋仍看到他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著光。

  黨灝長嘆了一聲氣,才接著說:「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慣我,你覺得我靠著閔局才升到現在的位置,在你眼裡,我就是閔局的狗腿子,說好聽點叫什麼?哦,親隨,我是閔局的親隨。」他冷笑了兩聲,又道,「他們那些人啊,總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我是閔局的親隨沒錯,但是閔局提拔一個親隨,只是想培養一個他信得過的人而已。在咱們這個行業里,找一個能互相信得過的人可真是太難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雖然看不慣我,但是你不嫉妒我,因為你壓根看不起我,你覺得我和閔局拉幫結派,但是我們只是想找個信得過的人扶持著往前走。」

  他低下頭,這下夏冰洋很清楚地看到他眼裡有層淚光。

  黨灝盯著夏冰洋看了一會兒,搖頭笑道:「你的確和那些人不一樣,你不功利,不可惡,但是你太善良,太天真,太聰明……你比他們更可氣。」

  他用力指了指夏冰洋,像是在發泄怒氣:「你不僅自恃清高,你還心比天高。」

  夏冰洋撐著額頭看著他,勉強笑道:「這是報復嗎?報復我罵你傻逼?」

  然後黨灝又指了他一下,說:「傻逼。」

  黨灝很文明,氣急不過罵「犢子」,現在聽到他罵傻逼,夏冰洋覺得很痛快,他想和黨灝碰一杯,但手裡只有一瓶雪碧,他把雪碧打開,自己喝了一口,然後遞給了黨灝。

  黨灝喝了兩口飲料,道:「罵你兩句,我心裡舒坦多了。」

  夏冰洋笑道:「所以我們倆現在有信任了嗎?」

  黨灝又喝了一口飲料,才道:「有一點了。」

  夏冰洋點點頭,道:「那你告訴我,潘小雅是誰?」

  黨灝很平靜地把飲料瓶放下,看著他說:「我想先知道,你查到哪了?」

  夏冰洋道:「查到潘岳在療養院裡養了個女孩兒,那女孩兒頂替了潘岳遠房親戚潘小雅的名字。潘岳被害當天把這個女孩兒帶回了家,潘岳死後,這個女孩就不見了。我懷疑這個女孩兒是殺害潘岳的兇手。」

  黨灝淡淡地笑:「你為什麼覺得我會知道這個女孩兒的身份?」

  夏冰洋道:「因為我查到你給潘岳轉過兩次錢,一次四千。那兩筆錢都是從閔局的帳戶里劃出來的,閔局從2012年開始,一共給潘岳打了24萬8千塊,按月份除,恰好是一月四千。我就不得不懷疑你們每月打給潘岳的四千塊是支付某種費用,潘岳是開療養院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副業,你們給潘岳打的這筆錢,很有可能就是在支付某個人在療養院的費用。而潘岳的療養院每個病人都有直接的付費對象,除了被潘岳帶回家的潘小雅,她是潘岳的遠房親戚,她的住院費從來沒進過療養院對公帳目。所以,夠清楚了嗎?」

  黨灝用不掩讚賞的目光看著他:「你的腦子夠清楚。」

  夏冰洋道:「你有的是機會誇我,現在說說潘小雅的真實身份。」

  黨灝:「比如?」

  「比如她和閔局是什麼關係?」

  黨灝又垂下眼睛,神色有些黯淡:「你對了,也錯了。這個女孩兒和閔局沒有關係。」

  夏冰洋以為他在說謊:「沒關係?閔局會給一個和他沒關係的人花24萬塊錢?」

  黨灝道:「錢不是閔局的。」

  夏冰洋聽不懂了,皺著眉看著黨灝,等他說下去。

  黨灝道:「閔局受他一個朋友所託,把這個女孩兒送進潘岳的療養院,並且從他那個朋友手中拿到了一筆錢,用來支付女孩兒治療的費用。」

  聽到這裡,夏冰洋有所預感,但還是問清楚:「治療什麼?」

  黨灝的語氣有些沉重:「這個女孩兒患有精神病,很嚴重。」

  夏冰洋心裡驀然有些發寒,緩了片刻才問:「把這個女孩兒託付給閔局的人呢?」

  黨灝驀然嘆了聲氣,道:「他已經死了,兇手就是這個女孩兒。」

  夏冰洋一怔:「什、什麼?」

  黨灝抬起頭看著他,眼神里有夏冰洋熟悉的對死人的緬懷:「這個患有精神病的女孩兒叫邊小蕖,六年前,她殺死了她的舅舅。」

  夏冰洋心猛地一跳,莫名的恐懼摻進血液里從胸口流向四肢百骸……他僵住了,連呼吸都停了,滯了片刻才問:「她舅舅……是誰?」

  隨後,他聽到黨灝說出了一個他已經有所預料,但萬萬不敢親耳聽到的答案。

  黨灝道:「閔局的一個老同學,叫紀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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