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2024-07-03 14:39:38
作者: 斑衣
小姜死了,是被人殺死的。
今夜蔚寧的夜空黑得像一口枯井,越往下望,越黑暗,從井底深處飄出絲絲縷縷的冷風像是女孩低低的哭訴。
紀征接到閔成舟的電話就立即趕去了警局,當他走進警局時,一樓大堂已經響徹哭聲,那是小姜的父母。小姜是家中的獨女,她的父母還很年輕,剛過四十歲的年紀卻早早承受了喪女之痛。紀征沒見過小姜的父母,但並不妨礙他在站著幾名警察的樓道里一眼認出那個哭到幾乎昏厥的女人就是小姜的母親。
他遠遠地看著,沒有過去。
一名男警察率先發現了紀征,告訴了閔成舟,於是閔成舟離開還在法醫室門前痛哭的一對父母,朝紀征走過去。
閔成舟神色沉鬱:「不過去看看?」
小姜的屍體就停在法醫室,但是紀征卻不想見到小姜死後的模樣,道:「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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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牆邊的長椅上坐下,取下眼鏡,擦了擦因剛才奔跑而滲出汗水的額頭,問:「怎麼回事?」
閔成舟一屁股坐在他身邊,說話前先嘆了聲氣:「一個叫翟雅的女人報的案,是姜依依的朋友。案發地點是一間正在裝修的餐廳。翟雅說姜依依在那間餐廳投了一些錢,而且平時幫忙盯裝修。昨天晚上,姜依依就死在那間正在裝修的餐廳里。」
紀征不語,靜如沉水的目光落在地面上,聽閔成舟接著說下去。
閔成舟停了停才接著說:「昨天晚上八點鐘,姜依依接到家具公司的電話,工人已經把餐廳需要的桌椅送到餐廳門口了,讓姜依依過去開門,我們查過那條街的街口錄像,姜依依到餐廳的時候是八點二十三分。八點五十六分,送桌椅的工人從店裡離開。直到兩個小時前,翟雅去店裡點貨,發現了姜依依的屍體。」
紀征捏著自己冰涼且僵硬的手指,道:「兇手不是送貨的工人嗎?」
閔成舟道:「我們首先懷疑的也是工人,但是我們調查過,一共有六名工人送貨,工人里的組長按照公司規定,為了防止貨物在他們離開後出現破損,客戶卻把責任推給搬運公司的情況,組長會在搬貨的時候在胸口別著攝像頭。攝像頭記錄了他們從見到姜依依到離店的全程,不是他們幹的。而且他們可以互相做不在場證明,他們給姜依依送完貨之後就回到公司宿舍休息了。」
「小姜……姜依依的遇害時間。」
「昨天晚上十一點到十一點半。」
紀征問:「工人在九點鐘就走了,她為什麼待到十一點?」
閔成舟抓了抓頭髮:「這也是我們覺得奇怪的地方。案發後的現場和工人離開的時候大致相同,所以姜依依留在店裡不是做一些打掃的事情,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留在店裡?」
紀征看向他:「等人?」
閔成舟瞟他一眼:「查過姜依依的手機,她沒有聯繫任何人在店裡見面。」
紀征沉思了片刻,道:「我能看看現場的照片嗎?」
閔成舟很痛快:「可以,跟我上去。」
紀征跟著他上樓去了隊長辦公室,閔成舟從上了鎖的抽屜里拿出一沓照片遞給他:「都是現場照片。」
紀征拿著照片退後幾步坐在和辦公桌相對的一張沙發上,邊看邊問:「死因是什麼?」
閔成舟癱在辦公桌後的皮椅里:「初步鑑定,死者喝下了摻有氰化物的溶液。而且我們在現場發現了一隻有氰化物殘留的飲料瓶。」
紀征驀然抬起眸子看著他,漆黑的雙眼泛著絲絲寒氣。
閔成舟和他對視一眼,勉強笑了笑,道:「對,毒殺一般是女性犯罪人慣用的手法。」
紀征沉默地垂下眼睛,看著手中的照片。他往後翻了兩張,還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小姜死亡後的模樣:警察拍攝的現場照片裡,小姜身穿一條薑黃色的連衣裙,神情恬淡地躺在一隻原本裝著家具的木箱裡,雙手被擺放在小腹上,手中甚至拿著一把假花,那木箱高一米,寬兩米,小姜躺在裡面,就像躺在棺材裡……
閔成舟問:「你看到了什麼?」
紀征緊緊盯著照片,許久才道:「儀式感。」
閔成舟點點頭,道:「對,儀式感。兇手殺人後把人放進木箱裡,還擺放出死人躺在棺材裡的形態,典型的儀式感。」他又嘆了聲氣,「利用氰化物殺人,還殺出儀式感,而且做得乾淨利落,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這個兇手可能不是第一次作案了。」
紀征把照片放在一旁,看著閔成舟問:「你有懷疑對象嗎?」
閔成舟道:「沒有懷疑對象,但有懷疑範圍。」
紀征問:「女性?」
閔成舟豎起食指:「一,女性。」又豎起中指,「二,熟人。」末了放下手補充道,「能在店裡和姜依依見面,並且讓姜依依喝下摻有氰化物的飲料,肯定不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紀征道:「飲料瓶上面沒發現嗎?」
「如果有,我會這麼發愁嗎?」
「錄像呢?錄像里也沒線索?」
「那條街全都是新建的商品樓,和姜依依的店一樣,大多是正在裝修的狀態,要麼就是還沒賣出去,壓根就沒裝攝像頭。要查錄像,只能從街口錄像查。那範圍可就太大了。」
閔成舟的辦公室房門被敲響,一男警員在外叫道:「閔隊,你在不在?」
紀征聞言,為了不打擾閔成舟工作,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門口向外看著。
閔成舟道:「別敲了,進來吧。」
一個濃眉俊眼的年輕警察推門進來,身上帶著一股衝勁兒和愣勁兒,他看了看站在窗前的紀征,低聲問閔成舟:「閔隊,這誰啊?」
閔成舟道:「死者家屬。你來幹嗎?」
年輕警察舉起手中的證物袋:「有發現啊閔隊。」
閔成舟:「……舉那麼高幹什麼?放我手上。」
「哦哦。」
年輕警察把證物袋遞到閔成舟手裡,低聲道:「這是從死者的指甲蓋里發現的,我們都看過了,這好像是顆鑽石,不便宜呢,還是粉鑽。死者身上可沒戴這麼貴的飾品,我懷疑不是死者的。閔隊你說呢?是死者的還是兇手的?不過死者有做美甲,有沒有可能是從她指甲上掉下來的?但是沒道理啊,她指甲上掉下來的東西怎麼會出現在她指甲蓋——」
閔成舟把裝著一顆針鼻兒大小的粉鑽的物證袋往桌上一拍,看著男警察苦口婆心道:「小黨,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說話要挑重點?知道我為什麼每次都限制你在會議上的發言時間嗎?因為你他媽如果撒開了說,你能說到我出殯。而且你能在幫我抬棺的時候說單口相聲給我聽。」
黨灝:「欸?閔隊,你說粗話了,你經常教育我們不能說粗話,要提高素質。」
閔成舟板著臉朝門口抬了抬下巴:「滾出去。」
「哦。」黨灝扭頭往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閔隊,那顆鑽,我還是覺得不是死者身上的東西,因為死者的指甲蓋上沒有——」
閔成舟抄起桌上的塑料茶杯朝他砸了過去。
紀征聽到關門的聲音才反身走向閔成舟:「什麼鑽石?」
閔成舟把裝在物證袋裡的鑽石給他看:「這顆。」
那是一顆比針鼻兒大不了多少的粉鑽,顯然是某件飾品上的裝飾物,而以小姜的收入,不是她能消費得起的東西。
紀征也覺得有可能是兇手留下的東西,但是這顆鑽石不是整體,而是從整體上剝離下來的局部,僅從局部無法判斷整體的形態,所以這顆鑽石沒什麼價值。
下樓時,紀征又看到了小姜的父母,小姜的母親已經不在哭了,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法醫室門前的椅子上,周圍人的勸慰對她來說變成了噪音,她唯一的世界正在眼前逐漸塌陷。
紀征本想過去安慰她,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話同樣會在她耳中變成噪音,所以他離開了。
小姜的死對他其實構不成什麼影響,充其量就是換一位助理,但出於人之常情,他惋惜且悼念小姜的死亡。而且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於小姜的死,他有一絲似有若無的愧疚,這絲愧疚來得模糊且莫名其妙,他毫無理由對小姜的遭遇感到愧疚,因為他從來都沒有傷害過小姜,可他卻實實在在地對小姜的死無法釋懷,好像那是他的錯。
他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家,家裡沒有人,空曠且明亮。他站在玄關換鞋時看到了吳阿姨的拖鞋擺在門口,而吳阿姨的外套不見了。他正憂心,吳阿姨的簡訊到了,她說在樓下賣水果,問他想吃什麼。
紀征看完簡訊,沒有回覆,脫掉外套往衛生間走去。他挽起袖子正要洗手,忽然聽到和衛生間一道推拉門之隔的浴室傳出異動,而且浴室里的燈亮著,磨砂門上現出一道人影。
「小蕖?」
他看著浴室門叫了一聲,但回應他的是一聲嗚咽般的貓叫。
紀征一把拉開浴室門,看到邊小蕖跪在放滿了水的浴缸邊,蛋黃被她掐著脖子按在水中,四肢還在猛烈地撲騰。
紀征猛地扒開邊小蕖,把渾身濕透,奓著毛的蛋黃從水裡撈起來:「你幹什麼?!」
邊小蕖坐在濕淋淋的浴室地板上,用一雙冷漠的眼睛看著紀征,神色是紀征從未見過的陰沉。
「它抓壞了我的裙子。」
邊小蕖幽幽道。
蛋黃臥在紀征懷裡往外咳水,渾身不停地打戰。紀征把它抱緊,痛惜又憤怒地看著邊小蕖,還是不忍心責備她,只道:「裙子懷了,我給你買新的,但你不能這樣對蛋黃。」
邊小蕖從地上站起來,冷笑:「一隻畜生而已,我殺了它又怎樣?」
紀征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邊小蕖道:「我說謊了,它沒有抓破我的裙子,我只是想殺了它。」她陰沉地看著紀征,用她毫無感情的聲音說,「我說過我討厭它,如果你不把它送走,那我就殺了它。」
說完,她離開了浴室,紀征看著她的背影,怔了許久,直到蛋黃在他懷裡叫喚,才把蛋黃抱回臥室里用吹風機吹乾。
他給蛋黃吹毛髮的時候,吳阿姨回來了,吳阿姨循著吹風機的聲音走到他的臥室:「蛋黃怎麼了?怎麼濕了?」
紀征關掉吹風機,用毯子擦拭著蛋黃的身體,笑道:「剛才給它洗了個澡。」
吳阿姨像往常一樣撫摸蛋黃,但蛋黃叫了一聲就往紀征懷裡鑽,吳阿姨感到很奇怪:「蛋黃看起來不太對勁。」
紀征勉強笑道:「做晚飯吧。」
邊小蕖沒有出來吃晚飯,紀征給她送飯她也不開門。吳阿姨寬慰紀征:「小女孩兒都這樣,剛才還衝我發脾氣呢,明天給她買個禮物就好了。」
吃完晚飯,紀征和吳阿姨各自回房間,紀征坐在床上靠著床頭,打開筆記本一直搜索和邊小蕖病症有關的資料。他已經分不清現在的邊小蕖到底是哪一個邊小蕖,邊小蕖口口聲聲叫他「紀哥哥」卻又把他當作自己的愛人,兩種人格的邊小蕖似乎在不斷切換,甚至有融合之勢。
夜漸漸深了,紀征查資料一直查到凌晨,在他感到眼睛酸澀得難以睜開的時候才把電腦合上。
他合上電腦準備關掉檯燈睡覺,房門卻被敲響了。
「……誰?」
吳阿姨道:「紀醫生,是我。」
紀征坐起來戴好眼鏡:「進來吧。」
吳阿姨用幾張紙巾捂著右臉走進來。
紀征問:「您的臉怎麼了?」
吳阿姨在他床邊的沙發凳上坐下,欲言又止地低著頭,默了好一會兒才把捂著臉的手放下來,很尷尬地朝紀征笑了笑。
紀征一看,眼神霎時沉了下來。吳阿姨的臉上有兩道細長的傷口,像是被刀尖劃了兩道。
紀征問:「怎麼回事?」
吳阿姨把左手伸出去,攤開手掌,露出躺在她掌心的幾根針,道:「這是我在枕頭裡發現的。」
紀征的目光顫動著,把針拿過去,下顎繃了又繃,才道:「是小蕖嗎?」
吳阿姨看看他的臉色,遲疑道:「這也不一定,說不定是……」
她編造不出其他的可能,說著說著就沒音了。
紀征把她送回房間,幫她換了一套嶄新的被褥,從吳阿姨房間離開後在邊小蕖門口站了片刻。他很想把邊小蕖叫起來,質問她,為什麼要在吳阿姨的枕頭裡放針,但他可以想到邊小蕖的答案。
「如果你不把她趕走,那我就殺了她。」
這就是邊小蕖的答案。
紀征在邊小蕖門外站了許久,站到雙腿僵直,身上一陣陣發冷才回到臥室。他本以為這天晚上睡不著了,但他太累了,在後半夜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半夢半醒間聽到女孩子細弱的哭聲,在確認這道哭聲不是幻聽後,他立刻驚醒,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他的心臟咚咚狂跳,他定住神仔細聽那道哭聲,發現聲音從門外傳來。
他披上一件外套打開臥室房門,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從漆黑的客廳走到浴室,發現浴室的燈亮著,磨砂玻璃門上現出一道人影。
紀征握住浴室門的把手緩了一口氣,然後慢慢推開門,看到邊小蕖坐在沒有放水的浴缸里,抱著雙腿,正在埋頭哭泣。
紀征慢慢走過去,蹲在浴缸邊,輕輕觸摸她的膝蓋:「小蕖?」
邊小蕖抬起頭,露出一張浸滿了淚水的漂亮臉龐。
紀征看到她的眼睛那一刻,就知道邊小蕖「回來」了。
邊小蕖眼睛裡的陰沉和冷酷全都不見了,此時的她悲傷且茫然,彷徨且無助。她哽咽著說:「紀哥哥,我好像做了一場噩夢,我……我傷害了好多人。」
紀徵發現她的右手掌心滲出血絲,他把邊小蕖的手打開,看到她掌心躺著幾枚針。他把那幾枚針從邊小蕖手裡拿出來,把她抱進懷裡:「噩夢而已,夢醒了就好了。」
邊小蕖緊緊抱著他,在他懷裡痛哭:「我不敢睡覺,我怕我又變成那個樣子,我不想……不想傷害別人。」
紀征心裡也在流血,他疼惜地撫摸邊小蕖的頭髮:「你沒有傷害任何人。」
「我知道我生病了,我一直在傷害別人。紀哥哥,我不想生病啊,我想健健康康地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真的不想生病。」
邊小蕖不停地流淚,痛苦得好像在生死邊緣掙扎,她抽噎著說:「我擔心我有一天會傷害你,如果我傷害你怎麼辦啊,我真的不想傷害你嗚嗚嗚嗚嗚。」
紀征只能把她抱緊:「你不會的。」
邊小蕖痛哭道:「紀哥哥,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如果我傷害了你,你一定要把我關起來,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應該被關在精神病院,你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好嗎?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我好的人,也是我最愛的人,我寧願殺死自己都不想傷害你,求求你,一定要答應我。」
紀征的喉嚨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制住了,艱難道:「不,小蕖——」
邊小蕖死死揪住他的衣服:「我求求你,一定要答應我。否則我就在我還清醒的時候殺死我自己!」
「你相信我,我來想辦法。」
「沒時間了!真的沒時間了!我管不住自己……沒時間了啊!」
後來,紀征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怎樣的心情下說出「好」這個字的,他心痛又茫然地抱著邊小蕖,好像即將和她分別。
但是邊小蕖卻如釋重負,她甚至很高興,她在紀征懷裡睡著了,睡著之後,她低聲默念著一句話:沒時間了。
紀征把她抱回房間,蓋好被子,坐在床邊看著她似乎壓著重重心事的睡臉,直到床邊的天幕泛起一絲微明才離開邊小蕖的臥室。
他回到房間,從抽屜里找出之前的舊手機,這部手機里儲存了很多和他有過一面之交,或是已經許久不見面,今後也不會再見面的朋友的聯繫方式。
他打開通訊錄,找出一個他本以為今後再也不會聯繫的老同學:潘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