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邪魔歪道】
2024-07-03 14:39:21
作者: 斑衣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在警局之內堂皇作案,順走楊澍腰包的賊叫薛俊祥。楊澍的腰包里沒有現金等貴重物品,只有一隻破舊的國產手機和證件。薛俊祥企圖把楊澍的手機轉賣,因買家出價太低而作罷。楊澍的破手機被薛俊祥丟在抽屜里充當廢物,直到被閔成舟從積滿灰塵的角落裡找到,變成了證物。
紀征是對的,楊澍的確留有關櫟教唆其行兇的證據。楊澍的手機里有三段通話錄音,兩段視頻錄像。隨便挑出一段,都是關櫟教唆殺人的鐵證。但楊澍卻沒有為自己留下將兇手指向關櫟的證據。
閔成舟拿到證據後,立即整隊出發逮捕關櫟,幾輛警車在公安局大院中整裝待發,閔成舟走出辦公大樓時忽然接到一通電話,來電顯示未知號碼,但他接起來的瞬間就知道是誰打來的。
關櫟對他說:「閔警官,我是關櫟,楊澍是我殺的,你們過來抓我吧。」
關櫟以一種失魂落魄、毫無求生意志的語氣說完這句話,然後掛斷了電話。而當閔成舟帶人闖入關櫟那套不知轉賣了幾手的兩室一廳時,關櫟躺在堆滿了衣物的沙發上,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安詳得像是睡著了。一旁的茶几上放著一瓶致命的化學物,藥瓶壓著一張手寫的「自述書」。
「關櫟死了,是自殺。」
清晨時分,紀征在廚房接到了閔成舟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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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刀,看著案板上切了一半的麵包,沉默了片刻,然後問:「自殺?」
「對,自殺。幾個小時前我們把屍體拉回警局,剛做完屍檢。」
紀征垂眸默然著,又拿起了刀,把切下來的麵包切成厚度均勻的麵包片。
閔成舟等了一會也沒等到他說話,只好自說自話下去:「關櫟留了一封自述書。承認是他殺了楊澍。」
「……還有呢?」
閔成舟苦笑了一聲:「沒了。」
紀征再度放下刀,皺眉道:「沒了?」
「嗯,沒了。關櫟只交代了一件命案的犯罪事實。被楊澍帶到蘇茜家的女孩子是怎麼死的,他沒交代。」
「那女孩的身份查出來了嗎?」
「是楊澍從火車站找的,估計是到蔚寧打工的外地人。現在楊澍死了,關櫟也死了,這姑娘的身份沒法查。」
言外之意,連頂替蘇茜的女屍身份都無法繼續追查下去,生死不明的蘇茜更是無從查起。卷進蘇茜失蹤案和無名女屍案只有關櫟和楊澍,現在楊澍被關櫟殺了,關櫟又在自首後自殺,兩樁案子算是徹底地斷在了死去的關櫟身上。
雖然閔成舟沒有說出口,但是紀征感覺得到,關櫟選擇死亡是為了繼續掩蓋蘇茜失蹤的真相。而關櫟掩蓋蘇茜失蹤的真相,必定是為了掩護另一個他死一萬次也開罪不起的人:韋青陽。
紀征想起了關櫟劫持他的那天晚上,韋青陽站在和他一條公路相隔的地方,他向韋青陽凝望的那一幕。他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凝望的不是韋青陽,而是站在韋青陽身後的一具具亡魂:楊澍、關櫟、無名的女孩、白曉婷,還有紀芸……
「餵?紀征?掛了嗎——」
紀征離開廚房,推開落地窗,在陽台上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才道:「我在聽。」
「怎麼不說話,以為你掛了,我想說啥來著……哦,你昨天晚上怎麼忽然走了?你找我幹嗎來了?」
紀征又沉默了,昨天晚上他找閔成舟是為了向他通報一樁命案的發生,那樁命案里捲入了金濤、蘇茜、姚紫晨,以及直到現在才浮出水面的吳崢。他想告訴閔成舟,姚紫晨的未婚夫,吳崢遇害了,兇手是在加油站上班的金濤,抓到金濤,查清金濤的作案動機,或許就能理順金濤和蘇茜、姚紫晨之間的關係。但是他卻忽然之間改了主意,因為他透過閔成舟的辦公室窗戶往外看,看到了停在公安局對面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車牌號他很熟悉,是燕紳常開的那輛。
後來,他借去衛生間的名義,從公安局悄然離開,像一名敗軍的小卒。
他同樣把車停在了公安局對面,他取車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從那輛黑色轎車前經過,他本以為他會在那輛車裡看到燕紳,但車裡只坐著兩個體魄強悍的男人,他們坐在駕駛座和副駕駛,當紀征向他們看去的時候,他們毫不躲避紀征的目光,堂而皇之地和紀征對視,似乎在向紀征宣以無聲的警告。
紀征沒有在路上浪費時間,燕紳的人肯定知道他住在哪兒。就算他的家已經變成了一口布下陷阱的城池,他也必須回去,因為家裡還有一個邊小蕖。他回到家時,家裡寂寂無人,客廳亮著一圈橙黃色的壁燈,電視裡正在播放邊小蕖喜歡看的那部電視劇。他來不及換鞋,直奔邊小蕖的臥室,房間亮著燈,但床上卻是空的。
「小蕖……江護士!」
西邊書房傳出輕微的響動,體胖的江護士很快抱著蛋黃從書房出來:「紀醫生回來了,小貓剛才跑到你書房,我擔心它弄亂——」
「小蕖在哪兒?!」
紀征一向儒雅斯文,從不高聲說話,此時卻露出兇狠的神氣。江護士被他吼得一愣,忙道:「小蕖在房間睡覺啊,兩個小時前她就回房——」
江護士話說到一半,忽然伸手指著紀征身後衛生間的方向:「在那在那,小蕖在那。」
紀征回過頭,看到穿著粉色睡裙,睡眼惺忪的邊小蕖揉著眼睛從衛生間出來了。
「紀哥哥,你回來得好晚哪。」
紀征大步跨過去用力把她抱在懷裡,驚魂未定地撫摸她的頭髮,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低聲道:「沒事了,沒事。」
然後他親自把邊小蕖送回房間,關了燈,坐在邊小蕖床邊,看著她在夜色下昏暗的側臉。
邊小蕖掀開被子,她的臉被枕頭噬掉了大半,看不清表情,但聲音甜魅道:「紀哥哥,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紀征什麼都沒說,只是沉默著把她的被子蓋好,然後像是哄一個孩子入睡似的輕輕拍打邊小蕖的肩膀。
很快,邊小蕖睡著了。紀征起身去拉窗簾,站在窗後往外眺望,一眼看到了樓下停在樹影中的黑色轎車,那輛車沒有熄火,一直亮著車燈,像一頭潛伏在夜裡的野獸。
紀征從邊小蕖的臥室出來,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眼前和腦子裡全都是停在樓下的那輛黑色轎車。漸漸地,夜深了,他睡去之前,腦中忽然浮現一個猜測,那輛黑色轎車一直跟著他,從公安局跟到家裡,顯然是在監視他,但這種監視似乎並不致命,而不致命的監視似乎是一種……保護。
難道燕紳在派人保護他嗎?
這個問題從昨晚跟到清晨,紀征坐在陽台往下看,那輛黑色轎車依然停在老地方,徹夜未動,只是熄了車燈。
「我……路過而已。」
他掛了閔成舟的電話,坐在陽台遙遙地望著樓下的轎車,就像轎車裡的人正在向他凝望一樣。
半個小時後,他坐好早飯擺上餐桌,自己卻沒吃,只喝了一杯牛奶。他回房間換好衣服準備出門時,江護工恰好到了。
他一如往常般叮囑了江護工幾句,然後出門上班了。到了公司,他沒有像以往一樣把自己身上的西裝外套換成白大褂,而是站在辦公室窗前下望,果然看到了那輛從小區樓下跟到寫字樓下的黑色轎車。
辦公室門被敲了兩下,隨後,小姜推開門,抱著紀征的白大褂走了進來:「早上好啊紀醫生,你的衣服袖口沾到了一點墨水,我幫你洗乾淨了……紀醫生?」
小姜看著紀征站在窗前的背影:紀征雙手插在西裝褲口袋,雙肩開闊,他的腰背和他的雙腿一樣筆直,身上那層西裝面料在晨光的照拂下飛出一層金色的光霧。她沒看到紀征的臉,卻從紀征身上看出一股冷厲。
她覺得自己想多了,因為紀征很快回過身,朝她溫柔一笑:「是嗎?辛苦你了。」
她又覺得自己沒有多心,因為她看到紀征蔚然深秀的眉宇雖然一如往常般溫柔又凝澹,卻像是瘋狂過後的平靜。
紀征從她手中接過白大褂,換下身上的西裝外套,繫著扣子問:「那條手鍊還給秦小姐了嗎?」
小姜幫他把衣服掛在了門後的衣帽架上,笑道:「還回去了,秦小姐還請我喝下午茶了呢,我們聊了很久。」
紀征有口無心地問了一句:「聊了什麼?」
小姜笑道:「不是你們男人感興趣的話題。」她沒有沒有明說,但她下句話就暴露了她和秦璟聊的話題,「秦小姐說我的新髮型很漂亮,很適合我。」
小姜摸了摸垂在胸前的發尾,喜滋滋道:「我對她說,紀醫生說我現在像奧利維亞。她也覺得很像。」
早間的閒聊很快過去,紀征換好衣服上樓開會,兩個小時後,會議結束了,紀征回到辦公室直徑走到窗邊,再次向下俯瞰,那輛黑色轎車停過的車位此時停著一輛藍色越野車,黑色轎車不見了。
紀征儘可能地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搜索那輛黑色轎車,沒有找到。他反身走到門口,換下身上的白大褂,沒有同小姜或者任何人打招呼,乘電梯下樓了。他開著車行駛在公路上,在兩個要去的地方猶豫了片刻,選擇通往北郊金石倉儲園的那條路。
白天的山巒和層林比夜晚要好看太多,這次他不需要隔著老遠棄車,一直開著車爬到了山巔。山上起風了,山風吹的叢林樹葉嘩嘩作響,像是在下雨。紀征在晴空綠樹間穿梭,撥開一簇簇擋在身前的枝葉,繞過地上虬結交錯的樹根,依靠自己不俗的記憶力和方向感找到了那棵藏於密林的珙桐樹。
這次,他在珙桐樹下看到了一片翻動過的土壤,那片土壤呈矩形,像一口棺材。
紀征站在樹下,先仰頭朝珙桐樹看了一眼,掠過滿眼青蔥濃艷的綠色生機,這姿態秀美的生機就像從林葉間篩下的陽光一樣,耀眼得讓人炫目。他蹲下身,右手手掌輕輕按在翻新過的鬆軟的泥土上,掌心觸到泥土的潮濕和溫熱,仿佛有層層土壤之下的屍體的冰涼。
他轉過頭,看著密林的另一邊深處,以前埋葬著楊澍的地方,才知道他什麼都做不了,他只是一名歷史的見證者,不是歷史的締造者。
他從層層環繞的山巒間驅車返回,思緒留在了那片林子裡,等到他乍然回神時,才發現他把車停在了吳崢租賃的畫室門外。他已經去過林子了,並且看到了珙桐樹下的屍坑,所以這間畫室大可不必來了,因為吳崢的屍體已經被某個人從這間畫室搬運出來埋在了珙桐樹下。
即使如此,紀征還是下車了,朝房門緊閉的畫室走過去。
被他踹破的鎖此時掛在門上重新閉合了,似乎從來沒有被人破壞過,這次他只需要握著鎖頭稍稍用力往下一拽,鎖就開了。他走進去,滿目一派整潔,血腥味已經消失了,地上那隻黑色挎包已經消失了,所有痕跡都已經消失了,包括內室地上的血泊也消失了。
紀征站在門口,好像站在一個虛無的空間裡,周圍什麼都沒有,他只能聞到沾到他褲腿和袖口上的清冽的草青味。他在這間畫室站了一會兒,轉過身往外走時瞥見了一張扔在門框下的名片。他把名片撿起來,看到名片上印著的是一間首飾店。
午後,忽然下起小雨,晴空萬里的天色忽然陰沉了下來,整座城市被一片灰靄籠罩。
一間裝裱店的店門被推開,任爾東胳膊里夾著一張被油紙包裹的裝裱好的畫,他站在門口往外張望了一眼,然後低著頭縮著脖子衝進雨幕里,小跑鑽進停在路邊的銀色越野車。
郎西西坐在副駕駛喝奶茶,看到任爾東頭髮上汪了一層水珠,肩膀也被打濕了,笑道:「大東哥,我都說讓你把我的傘帶上了。」
「誰知道這麼一小會兒就下起來了。」
任爾東抹掉臉上的雨水,開車回到警局大院,沒有和郎西西共用一把傘,淋著雨跑進辦公樓。
郎西西先撐開傘,然後才不緊不慢地從車裡下來,關上車門正要進樓,一個錯身忽然在警局門口看到一個相熟的人影,那男人站在樹下,頭髮和衣服已經被雨水濡濕,正在低頭看手機。
郎西西從保安室借道,撐著傘小跑過去,笑道:「紀醫生?」
紀征抬起頭,見是她,放下手機笑道:「郎警官。」
郎西西不習慣被人稱警官,連忙擺了幾下手,問:「你站在這兒幹嗎?」
紀征的眼鏡因為沾了水霧,被他取下來放進胸前口袋,此時他把眼鏡從口袋裡取出來,用紙巾擦拭著潮濕的鏡片,微笑不語。
郎西西眼一眨,懂了:「哦,你來找夏隊吧?他在裡面呢,你跟我進去吧。」
紀征把眼鏡戴好,笑道:「那就麻煩你了。」
紀征從她手中接過傘,和她共用一把傘,從保安室進入警局大院,他經過大院時看到了一輛檢察院的車,所以辦公樓門前停住了,道:「我在這裡等,不進去了。」
郎西西也朝檢察院的車看了看,道:「那好吧,這把傘給你用。我上去告訴夏隊你在下面等他。」
紀征道:「不用告訴他,我不趕時間,等一會兒也沒關係。」
郎西西進樓了,紀征撐著傘走下台階,站在院子裡環顧一周,在西邊一溜警車裡看到了夏冰洋的那輛銀色越野。他朝越野車走過去,試著拉了一下車門,果然拉不開,於是他只好撐著傘站在車頭邊等。
等了大概十幾分鐘後,他看到辦公樓幾十層台階之上大堂玻璃門內有人影晃動,足有七八個人。領頭的是夏冰洋,夏冰洋穿著一件黑色襯衫,襯衫領口不齊不整,掛在脖子裡的圓珠銀鏈露了大半截,左肩搭著一件夾克外套。
紀征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只看到他擰著眉,嘴裡不停地說話,右手偶爾向後指一下,看起來像是在分派任務,又像是在訓斥下屬。紀征看了他一會兒,目光從夏冰洋身上移開,看著走在夏冰洋身邊身穿檢察制服的女人,是他在夏冰洋辦公室見過一面的唐櫻。相比夏冰洋,最先看到紀征的人是唐櫻。唐櫻雙手插兜,身姿颯爽,清清冷冷的雙眼和紀征隔著一層玻璃門對視。
紀征看著她,不知為何,從她眼睛裡看出了冷冰冰的略帶敵意的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