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2024-07-03 14:38:46 作者: 斑衣

  奧迪車裡的屍體確實是蔣志南,虞嬌接到消息後由姚紫晨陪著,連夜趕到警局認屍。虞嬌站在屍檢室門口,一雙空白又美麗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房間裡蒙著一張白布的屍體,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後,非常多餘地向姚紫晨問了句:「我老公他……死了嗎?」

  姚紫晨也說了句不太聰明的話:「你問警察。」

  虞嬌看了看坐在牆邊長椅上正在看資料的夏冰洋,顯然有些忌憚他,所以轉向任爾東問道:「警官,我丈夫他……」

  任爾東乾淨利落道:「嗯,死了。」

  虞嬌啞住了,眼眶緩緩湧出一滴醞釀多時且來之不易的眼淚。

  她什麼都沒問,沒問蔣志南的屍體在哪裡找到的,也沒問和蔣志南發生車禍的肇事車輛有沒有找到,她在確認蔣志南已死後只是象徵性地流了一滴淚,然後臉色瞬間有些猶疑,心神顯然已經不在警局辦公大樓中。

  夏冰洋從資料里抬起頭,只向她看了一眼,就看出她正在心裡算計蔣志南留下的股份。

  夏冰洋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抬腳往任爾東小腿肚子上踹了一下。任爾東遂走向虞嬌,向虞嬌詢問是否需要為蔣志南做屍體鑑定。

  虞嬌被這幾個字嚇住了,瞪著眼重複了一遍,然後用手在自己胸前比畫了一下:「要全部剖開啊?」

  得到肯定答案後,她連聲道:「不不不不不,不用做了,謝謝你們。」

  

  聽她口氣,好像只是在替蔣志南拒絕一項體檢項目。

  任爾東向她解釋,把心肝脾肺腎全都檢查一遍後還會塞回去,再把胸脯縫上,和剖之前沒什麼兩樣。

  虞嬌一聽,臉都綠了,若不是姚紫晨扶著她,或許已經昏過去了,她的眼淚忽然流得不再吝嗇,向警察哭鬧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不管蔣志南死活了?不不不,蔣志南死了我就不再管他了?他不是出車禍死的嗎?有什麼好剖的?告訴你們,我也找律師問過的,我有權利拒絕屍檢!」

  聽她口氣,好像替蔣志南拒絕屍檢只是為了顯示她和蔣志南還有些夫妻情分。她本氣魄十足地衝著任爾東叫嚷,一瞥見夏冰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立刻又慫了,當即閉了嘴。

  夏冰洋看看她臉上頗不自然的神色,把手裡的資料拍到任爾東懷裡,道:「拖幾天。」隨後開步走了。

  紀征坐在大堂長椅上,手裡端著一杯茶,和值班的小張閒聊。小張是個碎嘴子,還很話癆,和貓貓狗狗都能聊起來,基本沒給紀征說話的機會,一直在滔滔不絕地細數今年被各種事務耽誤的補貼和假期。

  「我們這一行可太苦逼了,沒年假,沒獎金,沒有三班倒,還得二十四小時待命。我還好啦,簽的是合同,像我們夏隊長這種體制內的,那是想走也走……噯?夏隊,下班啦?」

  紀征聽得昏昏欲睡,猛地聽他提起夏冰洋才打起精神,正要回頭看看是不是夏冰洋來了,就見夏冰洋已經走到他面前,把他手裡的茶杯拿走放在小張的桌上,然後把他從椅子上拽了起來。走之前,夏冰洋往小張趴著的桌子腿兒上踢了一下,道:「這種抱怨領導抱怨集體不利於內部團結的話,以後要背著我說。」

  小張:「好嘞,夏隊慢走。」

  夏冰洋讓紀征開車,自己坐在副駕駛和留在警局的任爾東聯繫。

  紀征早已把從警局到夏冰洋家裡那條路記熟了,他開著車,並不打擾夏冰洋,只偶爾向他看一眼,看到他的臉色終於由陰轉晴時才問道:「問題解決了嗎?」

  夏冰洋丟下手機,伸了個懶腰:「解決一半,蔣志南的屍體暫時留住了。」

  「蔣志南是誰?」

  「剛才從採石場拉回來的屍體,死在車禍中。」

  「既然是意外死亡,還留他的屍體幹什麼?」

  夏冰洋放下車窗,目光掠過路邊炫目扎眼的霓虹彩燈往天上看,發現此時接近破曉,那輪從蝴蝶谷採石場跟到城裡的月亮倒比夜濃時顯目了幾分,不過還是一樣清冷冷。

  他伸出手攔著車窗外划過的風,道:「我懷疑這樁車禍沒那麼簡單。」

  聞言,紀征忽然想起了他在大堂見過的那個渾身富貴的年輕女人,他還聽到過那女人的哭聲,想來她是死者家屬,去警局也是為了認屍。

  「什麼意思?」

  夏冰洋手指點了點後視鏡中緊隨著他們的車輛,淡淡道:「雖然蔣志南的確死在車禍中,但是車禍也分意外和蓄意。」

  「……你懷疑這名叫作蔣志南的死者死在一起人為製造的車禍中?」

  夏冰洋懶洋洋道:「不是沒有可能哦,蔣志南身價過千萬,手裡還有大把的股份,他死了,遺產全都是他老婆的。而且他和他老婆感情不好,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女人,甚至把小姐帶到家裡。他老婆估計早就對他懷恨在心了。」他在後視鏡上重重一點,道,「買兇殺夫,獨得遺產。這種套路的情殺案我辦過兩三起。」

  紀征一直注意著他伸到車窗外的胳膊:「坐好,胳膊收回來。」

  夏冰洋依言收回胳膊,但沒坐好,沒骨頭似的往車門上一歪,閉著眼睛一副即將睡著了的樣子:「所以我想留住蔣志南的屍體,看這起意外事故到後來能不能轉成刑事案件。」

  紀征餘光瞥見夏冰洋說這句話時微微提著唇角,似乎對自己所做的假設有些期待,而他清楚夏冰洋不會期待一樁罪案發生,他之所以「期待」,或許是因為他心裡已經有了懷疑的對象。

  他看著夏冰洋,覺得夏冰洋的城府越來越深,也越來越有運籌帷幄的氣度。他笑了一聲,夏冰洋聽到了,掀開眼皮從眼角處瞄他:「笑什麼?」

  紀征搖搖頭,然後看了他一眼,問:「怎麼一直戴著帽子?」

  夏冰洋頭上這頂帽子自從他從理髮店出來之後就一直戴著,室內室外都不肯脫,此時也戴著。

  他還穿著紀征的外套,紀征比他高出四五公分,他站在紀征面前到紀征眉毛,所以紀征的衣服他穿上就有些偏大。聽到紀征問他,他慢悠悠地挽著西裝袖口,道:「不好看嗎?」

  紀征知道他這是不想回答,所以開始轉移話題,笑道:「嗯,帽子好看。」

  夏冰洋眯眼看他:「你誇的是帽子?」

  紀征佯作疑惑:「你問的不就是帽子嗎?」

  「我問的是我自己!」

  紀征一臉為難:「這可怎麼夸。」

  夏冰洋又氣又笑,想撲過去對他動拳腳,但被安全帶影響了發揮。

  紀征忙笑道:「不鬧了,趕快坐好。」

  回到小區,紀征剛進電梯,夏冰洋就摟住他的腰往他身上黏,仰起頭問:「想好該怎麼誇我了嗎?」

  紀征低頭看著他笑,把他的帽檐往下一按,遮住他的眼睛,道:「選帽子的眼光不錯。」

  夏冰洋把帽檐抬起來:「你氣死我了!」

  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紀征率先走出去,回頭向他一笑。夏冰洋朝他追過去,笑笑鬧鬧地進了家門。

  紀征換了鞋,徑直走向落地窗的貓窩,把被吵醒的小橘貓抱起來,挑了挑蛋黃的下巴:「長得真快。」

  夏冰洋蹲在他身邊,看著蛋黃正要說話,就聽紀征道:「你不洗澡?」

  夏冰洋眼睛一轉,對他說:「陪我一起洗。」

  紀征擼著蛋黃的腦袋頭也不抬地說:「已經四點多了,還有兩個小時天就亮了,你不想休息了嗎?」

  夏冰洋拽住他袖子:「哥——」

  紀征看他一眼,道:「我在臥室等你。」

  夏冰洋立刻拿了一套換洗衣物進了浴室。

  紀征把貓放下,在洗手間簡單洗漱過就進了夏冰洋的臥室,熟門熟路地打開衣櫃找出上次穿的那件黑色襯衫,換下身上的襯衫,然後上了床,靠在床頭,順手拿起床頭柜上堆放的幾本書里的一本,打開檯燈翻看起來。

  十幾分鐘後,夏冰洋洗完澡回到臥室,一開門看到的就是紀征在只開著一盞暖色檯燈的臥室里,靠坐在床頭看書的一幕。紀征戴著眼鏡,看著夏冰洋用來催眠的心理學書籍,姿態懶倦又專注,連衣服上灑了光的褶皺都露出一股溫柔。

  夏冰洋輕輕關上門,看到紀征抬頭朝他看了過來,默了片刻,笑問:「什麼時候剪的頭髮?」

  夏冰洋把搭在脖子的毛巾扔在地上,上了床,在床鋪上以膝蓋前行,手腳並用朝紀征爬過去,跨坐在紀征腰腹上,啞著聲問:「好看嗎?」

  夏冰洋剛洗過澡,換了一套顏色素淨的家居服,棉質的短袖和長褲,很簡單也很溫存。他的頭髮還濕著,是看不出什麼髮型的,但是紀征認真看了許久。他這才發現夏冰洋把頭髮剪短了很多,額前的劉海幾乎全不見了,只剩下髮根處薄薄的一層,兩鬢也剃短了,既清爽又乾淨。因為沒了劉海,所以夏冰洋俊俏漆黑的眉眼更明顯了,失掉了一些風流秀致,增加了幾分英氣灼灼,他清澈又妖調的眼睛顯得更加明亮,更加慧黠。

  現在的夏冰洋更像一個妖物。

  紀征撫摸他的鬢角,手指很快被他頭髮上的水珠染濕了,涼絲絲的像蟲子爬,直往肉里鑽。

  「……好看。」

  夏冰洋笑了笑,往他唇邊湊近:「那你想好該怎麼誇我了嗎?」

  紀征摟住他的腰,反身把他壓在床上,發狠地吻他。

  夏冰洋被紀征親得神思潰散,好一會兒才想起解紀征的衣服,虛軟著手指解開紀征襯衫下擺兩顆扣子,又轉移陣地解紀征的皮帶,好在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他很快就解開了紀征的皮帶扣,他正要繼續往下解,手忽然被紀征按住了。

  紀征的手有些潮濕,像沾了些放涼的茶水,他捉住夏冰洋的手,道:「冰洋,說正事。」

  夏冰洋用力翻過身把紀征壓在身下:「這他媽就是正事!」

  紀征很從容地笑了笑,有條不紊地說起了「正事」。

  「我去埋著吳崢屍體的那片林子……嗯……看過,沒有在那棵……珙桐樹下面發現吳崢的屍體,我可以確定樹下沒有屍體,但是我在距離那棵珙桐樹大約五十多米的地方發現了……呃……其他的屍體。是一具男屍,死者叫楊澍,是深海俱樂部的員工。」

  紀征一口一個「屍體」,夏冰洋漸漸也不能專注,當聽到「深海俱樂部」時瞬間力竭,沉腰趴在紀征胸前,無比鬱憤地往紀征肩上用力咬了下去。

  紀征由著他咬,眉毛都不皺一下,還安撫似的撫摸著夏冰洋的後頸,繼續說:「而且在我發現楊澍屍體的前兩天,警方在公園裡發現了一具溺死在湖水裡的女屍,溺死的女人也在深海俱樂部上班,她的死亡時間是——」

  夏冰洋忽然坐了起來,板著臉從床頭櫃拿起煙盒打火機和菸灰缸,邊點菸邊道:「接著說,那女的怎麼了?」

  紀征也坐起來,系上被他扯開的襯衫領口,看著他笑道:「她的死亡時間和楊澍的死亡時間只隔了四天,這兩名死者生前都在深海俱樂部工作,你不覺得這太巧了嗎?」

  「和吳崢有關係嗎?」

  「目前看來沒有關係,但是楊澍的屍體是我在尋找吳崢的屍體的時候發現的。那片埋屍的林子很隱蔽,除非有人像我一樣特意去找,否則埋在那裡的屍體永遠都不會被人找到。」

  夏冰洋斂眉想了想:「你是說,把楊澍的屍體埋在那裡的人,也有可能就是把吳崢的屍體埋在那裡的人?」

  紀征道:「有可能,而且我覺得可能性很大。」

  「你剛才說你沒有在林子裡發現吳崢的屍體。」

  「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

  夏冰洋沉思片刻,磕掉一截菸灰:「但是守著一片林子,等著兇手往裡面埋屍體,是一件很被動的事。」

  何止被動,簡直是愚蠢。

  紀征道:「所以我想調查楊澍和蘇茜的死因,我相信他們都不是意外死亡那麼簡單。」

  夏冰洋抬眸看著他:「蘇茜?是你剛才說的溺死的女人嗎?」

  「對,她和楊澍都是深海俱樂部的員工。」

  夏冰洋的眼神陰惻惻的,道:「深海俱樂部,又是深海俱樂部。」

  紀征沒有多說,只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對,深海俱樂部。」

  夏冰洋看看他,把手裡的半根煙揉爛了扔到菸灰缸里,然後長嘆了一口氣。

  紀征知道,他可以和夏冰洋針對深海俱樂部展開連番的討論,但是他和夏冰洋都沒有這樣做,夏冰洋更是連六年前的兩名死者都沒有過多提及。因為他們時時刻刻都把握著存在於無形空間的分寸,誰都不敢把這份「優勢」過度利用,他們都擔心有枯竭的那一天。

  紀征看著夏冰洋,看到他的神色逐漸柔和了下來,也就知道夏冰洋和他想到了一樣的事,也才發現原來夏冰洋一直是緊繃著的,就算剛才夏冰洋和他在床上胡滾,夏冰洋心裡也揣著事兒,直到現在,夏冰洋才真正地放鬆下來,因為紀征看到他的神情迅速地空白且疲憊了。

  紀征把夏冰洋放在床上的菸灰缸拿起來放在床頭柜上,然後張開手臂朝他笑道:「過來睡一會兒。」

  夏冰洋很乖順地朝他懷裡爬了過去。

  紀征關掉檯燈,摟著他面對面躺下,掀起被子蓋在兩人腰上。夏冰洋的頭髮剪短了,額發有點扎人,紀征把他頭頂抵在自己下巴上的頭髮往後撥,倒比剛才更扎,於是又把他的頭髮往回撥,輕聲問:「睡得著嗎?」

  夏冰洋又一次被他「拒絕」,心裡鬱悶,沒有睡意,但和紀征擁抱著躺在一起,緊貼著紀征寬闊溫暖的胸膛,聞著紀征身上熟悉的碳墨味和冰片香,腦子裡很快變得昏昏沉沉,閉著眼半夢半醒道:「睡不著。」

  紀征的聲音更低了,像是怕驚擾到他:「那你還想跟我聊聊嗎?」

  夏冰洋道:「想,但是我不想再聽你說屍體。」

  紀征輕輕笑了一聲:「那你想聽我說什麼?」

  這句話問得多餘了,他知道夏冰洋一定會翻方才的舊帳。果不其然,夏冰洋悶聲悶氣道:「說你現在為什麼只想睡覺,不想睡我。」

  紀征又笑:「你一直這樣說話?」

  「只跟你這樣說。別岔開話題。」

  「上次的答案可以重複使用嗎?」

  「不可以,你必須給我一個新的解釋。」

  紀征摟著他,看著他身後的窗,窗外是城市夜晚絢爛的燈光,房間裡很暗,又不是特別暗,不知哪裡的燈光淺淺地落在飄窗上,窗戶兩邊對著兩株鳳尾花的窗簾邊緣處匝的一圈銀線也反著光,這個夜晚安靜得出奇。

  紀征默然良久,才道:「你現在的樣子和以前很像。」

  聽到這句話,夏冰洋本來還有些喧躁的腦袋和心頓時變得靜悄悄的,雖然紀征沒有把話闡明,但是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他趴在紀征耳邊故意壓著嗓子輕聲道:「如果我現在叫你紀征哥,是不是就更像了?紀征哥,聽到了嗎?紀征哥——」

  紀征笑道:「聽到了聽到了,你抓緊時間睡一會兒,天馬上亮了。」

  夏冰洋閉上眼睛,手指在衣角上繞了兩圈,「天亮以後,我想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你。」

  紀征道:「睡吧,我就在這裡。」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