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第二百八十九章番外(三)
2024-06-29 06:31:59
作者: 雷公電母
今年的雪很大。
屋外大雪紛飛,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有一尺深。
顧淤清望著窗外的大雪,陷入了回憶之中。
他本不叫顧淤清,父親膝下子嗣眾多,不愛取名,便按排行稱呼。
他在家中排行第三,家裡人都喊他顧三。
父親是個秀才,家中不算富裕略有小財。但終只是秀才,沒有更近一步,便將希望寄托在幾個孩子身上。
他因四歲讀四書,六歲念五經,七歲時考中童試成為年紀最小的秀才,被父親給予重大的期望。在家中,自己的生活比起兄姐和弟妹,是最好的一個。
如果不是一場大水沖沒了這一切,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日後居然能身居二品官員的位置,更沒想到會有如今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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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三十三年,他的家鄉發大水,舉家不得不北上逃難。
一開始的日子還算可以,雖然吃不飽但至少有吃的。越往後,家裡的人太多了,耗費的糧食也多,他眼睜睜看著父親將兄姐弟妹賣掉來換取糧食。
自己因為有過人之才,一直留在父親身邊。後來連父親都留不住他,拋下了他和母親,獨自一人帶著糧食和錢財離開了。
在飢餓與寒冷雙重作用下,母親最終死在一個雪夜裡。
他孤身一人走在街上,又餓又冷。他盯著賣包子的蒸籠里愣出神,只要跑得快一些就能從那裡偷走兩個包子,解決自己此刻餓肚子的狀態。
但他終是沒幹出這種事。
他向包子鋪老闆說自己會寫字算帳,想以此換來糧食,卻被老闆以為小孩玩樂話給趕走了。
天越來越冷,他裹著僅剩的單衣瑟瑟發抖走在街上,但身上沒有力氣支撐他繼續走下去,從而摔倒在地。
望著皎潔的月亮,他想自己應該將要去陪伴母親了。
意識越來越模糊,耳旁傳來馬車的軲轆聲,聽到有人在喊小姐,前面有個人躺著。
是在說他吧。
他想將身子挪開不擋她們的路,但自己實在沒有任何力氣移動身體。
他不相信神明的存在,但在鵝毛大雪的夜裡,他仿若見到了神明下凡。
一雙稚嫩小巧,但很溫暖的手握住了他,柔聲問他:「可還站得起來?」
自己想要回復,卻陷入了黑暗之中,只記得那雙手很暖和。
隱約聽到身邊的侍女說自己來歷不明,應該要小心謹慎。
接著就聽到幾聲笑意,再有的,就沒有半點印象了。
再次睜眼,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一旁正在燃燒的炭火溫暖了這個房間,身上厚厚的棉被溫暖了他。
「你醒了?身上可有什麼不適?」
說話的是一名老者,對方說他是鳳家養的大夫,奉大小姐的命令來照看自己。
鳳家?
就算是他,也知道這個名門鳳家的存在,沒想到自己居然被鳳家的人救了。
他連聲道謝,對方卻擺擺手說是大小姐吩咐,不過是奉命行事。隨後又問起他的身世來歷,他將自己的一切托盤而出。
「顧三,那你如今沒有了家,可要在鳳家討日子過活?」
他愣住了,自己沒想過能待在這裡,低聲問道:「可以嗎?」
大夫哈哈大笑,寬慰拍著他的肩:「自然。大小姐心地善良,定會留下你的。」
大小姐?
他依稀聽到過鳳家有位小姐出了名的心善,常常救助旁人,自己也受了對方的幫助問:「可否見一下鳳小姐?想要當面向她道謝。」
「這」大夫略有遲疑,猶豫了一會:「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讓你見得到,你的意思我會向大小姐傳遞的。不過大小姐一向忙碌,你也別抱什麼期望。」
他應下,心裡也覺得估計是見不到的,但鳳家的小姐幾日後真的來見他了。
他想過鳳小姐是什麼樣的人,卻不如親眼見到來的震驚。
她的年紀同自己的小妹一樣小,臉上掛著柔和的笑容,讓人親近。見到他時,會先問候他的身體,禮數周全,既不讓人感覺難受也不會讓人覺得疏離。
再聽說他的身世後,鳳小姐低著頭想了一會問道:「巧藝,我記得祖父說過自己想要個書童是吧?」
「太師確實有提過一嘴。」
「既然你讀過書略識字,去祖父身邊去當個書童也是不錯。」
他應下了,太師身邊的書童,這對他來說是極好的事,沒有半點壞事。
隨後鳳小姐同他又聊了幾句告退離開,自己在第二日上崗,成為太師身邊的書童。
當太師的書童極為輕鬆,太師並不是個嚴厲的性子,沒有繁重的事需要他干,最多磨墨和添茶倒水罷了。
他閒來無事時偷偷在書閣里看書,作為文人心目中的殿堂,鳳家的藏書無疑是最豐富的,許多孤本經典都有。
他沉浸在書中的世界裡不可自拔,直到自己面前的書被人抽走才恍過神來,看著面前的太師發愣許久,後知後覺跪下道歉。
原以為太師會大發雷霆將他趕出去,不料對方翻翻自己所看的書問道:「你可看懂了?」
「有些地方不明白,但誦讀會了。」
「看多久了?」
「兩天。」
「兩天時間便將這本書背下來了?」
「是。奴有過目不忘,每看過的書都能記下。」
「既然如此,我便考考你。」鳳蕭隨意從書中抽出一些段落詢問,發現對方不僅能完整背誦下來,還能精準說出在哪裡,而自身又有什麼理解。
是個好苗子。
鳳蕭心裡默默讚賞,合上書本將其遞給對方:「既然你有這樣的天賦,做個書童有些埋沒了。不如這樣好了,我收你為學生,從今往後你跟著我孫女一起接受教導。」
這個偌大的驚喜砸著他差點找不著北,連忙磕頭道謝。
「不過顧三這個名字,有些不大好,不如給你換個名字可好?」
「全聽太師吩咐。」
「菲兒,你怎麼看?」
他這才意識到鳳小姐剛剛一直就在太師身後,聽到太師問她時,對方低著頭思忖,緩緩開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不如叫淤清如何?希望身處淤泥之中也能保持自己的清正高潔。」
「顧淤清?這個名字不錯。」鳳蕭點點頭,「你覺得如何?」
「奴多謝鳳小姐賜名。」
從今往後,他有了新的名字。
自此,他成了老師的學生,和鳳小姐一起接受老師的教導。老師名義上的學生只有他和鳳小姐,實則附近的孩童若是得空了,也會跟著他們一起聽老師講課。
若說成為老師的學生生活有什麼改變,大概就是自己比以往更努力了。鳳小姐是個努力勤奮的人,對方來得最早走得最晚,自己不想落後於她,晚上點著燈熬夜學。
他對對方不敢生出半點越矩之心,他知道的,對方是賢帝屬意的太子妃。
至於太子,因在鳳家念學,他也見過幾次這位太子殿下。
是個性格非常奇怪的太子。
想法千奇百怪,令他無法理解,但也不是什麼壞性子的人。
這位太子會拿泥人賄賂自己,要自己提供鳳小姐的情報。太子的伴讀淮安世子,天天來找他探聽鳳小姐的消息。
他想,約是因為世俗不好往來,只能用如此迂迴的手段。
可萬萬沒有想到,太子娶親,但太子妃不是鳳小姐。
當時他一直盯著鳳小姐看,以為對方會悲傷難過,結果好像有點高興。
是他看錯了嗎?
悄悄地看著對方,臉上的表情雖如往常,但眼中的光彩卻彰顯她的心情不差。
有點不理解。
幾月之後,在一次授課結束後,老師叫住了他,問道:「淤清,若是菲兒嫁於你,你可願?」
他心倏然跳得極快,當即跪下說道:「學生不敢妄想。」
「那你是願還是不願?」
老師的話如利刃一般劃開他的心,將他平日裡不敢顯露的心思赤裸裸地展現出來。
他不知道老師是何意,但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回答不願。
沉默了許久,緩緩開口:「學生尚未取得功名,懇請老師等學生考取功名。」
「好。你只有一次機會。」
他點點頭,明白老師話中的意思。
科舉考試三年一次,而鳳小姐五年後及笄,身為鳳家的小姐怎麼可能等他一年。
結果等自己考取了功名,卻換來新帝推遲選秀的消息,而鳳小姐正是選秀名單上的人。
這是誰也沒有預料的結果,人人都說皇上為了鳳小姐故意推遲選秀,他也覺得。
老師為此特意找了他,長嘆一聲:「淤清,往事不必放在心上。」
「是,學生明白。」
他只能這麼回。
他望著藍天,心中的情緒不知該如何言說。
自己為了能一次考中,這兩年挑燈夜讀,恨不得一天掰成兩天用,沒想到造化弄人。
而後,他收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每日按部就班,只想為百姓多做點事。
在揚州時,他忙碌於公務中,聽到有關她的消息總會下意識地停頓了解,知道她受皇上的喜愛,知道她有孕小產進了冷宮,後來出來還做了母親,有關她的一切自己絲毫不敢放過。
甚至,他在揚州偶然見到了林小姐,對方看到他時也是怔愣了許久,隨後主動打著招呼。
林小姐似乎已經看淡了往事,她拿林夫人留給她的嫁妝和林二少爺留下的錢財開了胭脂鋪子,賺了不少錢,從中抽出一筆錢去救濟百姓。
若不是模樣沒有變化,誰也無法認出這是當初揚州高傲不可一世的首富千金。
他與林小姐沒有什麼往來,見到面時不過只是點點頭打個招呼,臨走時對方叫住了他,對他說道:「麻煩顧大人告訴她,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的。」
對方口中的她是誰,他們心中都有定數。
他點點頭,若是她見到林小姐現在這個樣子,也會由衷的為對方歡喜。
歲月如梭,他盯著躺在雪地里的孩童,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雪夜裡撿到一個男童。
看著這個孩子,他想起了自己。
他將孩童帶回府中,請了大夫醫治。
男孩醒來後,從他口中得知他的父母皆以病逝,他無處可去。
顧淤清想了許久,摸摸男孩的頭說道:「既然如此,你要是願意便做我的養子吧。」
男孩同意了,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可以埋葬親生父母嗎?」
「可以。」顧淤清想了想,「從此以後你跟著我姓吧,姓顧,叫筠」
本想給他起名顧筠,正好他又是筠順人,而筠又有竹子的意思,也期望如竹一般。
話到嘴邊,腦海中想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繼而開口:「筠……蓮,日後你便叫顧筠蓮吧。」
「是,多謝父親賜名。」
可顧淤清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收養的養子,日後居然和女帝有著一些不可告人的關係。
景昭三十年,皇上傳位於皇太女,自稱太上皇。
這份旨意超出所有人的意料,皇上如今正值壯年,離退位的時間還久得很,怎麼突然傳位了?
這其中,顧淤清的意外不比別人少,而更意外的是對方來找他了。
開口第一句話就讓他驚慌失措:「顧淤清,明日起我就出宮了,新皇你多看著點。」
「陛下這是何意?」他不理解皇上為何要傳位。
「雲杪還年輕,很多東西還需要你們在旁邊提點,我也會交代秦知風他們。」
「那您呢?」他沒忍住質問對方,新皇的能力大夥有目共睹,成為太女這三年朝政也沒少處理,可真正要教導她的人,不應該是身為皇上的你嗎?
「我?我出宮。」
「出宮?」
「對。」龍江落想到了什麼,輕聲笑了,「她想要的也得到了。她不應該只待在後宮,應該看到更多的風景,我想帶她去看看。」
這個想法,他不是一早就有的。幾次出門,他明顯能看到她的心情好很多,臉上更多的是好奇與探究。
身為深閨女子,自小又恪守那些禮儀教導,她不比旁的世家小姐有很多出門遊玩的機會,大抵對方只在京城附近待過。
正好孩子也長大了,該辦的事都辦好了,該完成的也完成了,索性帶著她出去看看。
面對這個回答,顧淤清沉默了一會,不知該怎麼回復。
龍江落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補充了一句:「京城裡,不需要兩個主事的。」
對方這麼一說,他就明白了。
皇上和太女正值年華,要麼一個等不了,要麼一個主動放手,否則長期下去絕對會發生點什麼大家都不樂意看到的事。
太女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獨自處理政務了,想來皇上也是預料到這一點,主動培養她,而現在的太女已經可以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皇帝。
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卻也不得不感嘆皇上的良苦用心,思慮深遠。
龍江落見他已經想清楚這其中的關係,臉上的神情逐漸嚴肅:「顧淤清,我想問你件事。你至今未娶,是因為她嗎?」
他顯然沒有意識到皇上會突然問他這件事,怔愣一下搖搖頭:「不是。」
「這樣。」龍江落皺皺眉,對方是不會說謊的,這是他的性格,但他想問的並不只是這個。
複雜地看著對方,卻又不知該如何問起,只能簡單地交代幾句離開了。
顧淤清望著皇上遠去的身影鬆了口氣,第二日對方就離開了京城,而他也開始輔佐新帝。
原以為新帝初登基,會急於求成,卻發現對方意外的冷靜,沒有想像中急哄哄要做出什麼大事。
他看著女帝陷入了沉思,女帝很像她的母親,沉穩冷靜又乾脆果斷,很多地方自己無需多說,對方就已經明了。
對於他和幾位大人的話也都聽得進去,一些事上敢於發表自己的看法,所有人都在這位年輕的女帝身上看到了大齊富有生機的未來。
秦相辭官後,女帝曾邀他做下一任丞相,他推辭了,推舉了一位姓周的女官。
成為一個丞相併非易事,而自己能力欠缺。相反周大人很多想法和女帝不謀而合,身上又有著年輕人的拼勁,是最適合和女帝一起治理這個天下。
而自己只需做好戶部尚書這個位置就好。
等到自己可以辭官的年紀時便向女帝提出這個意願,女帝挽留了幾次,耐不住他多次請求,最後還是批准了。
辭官之後,他一下子清閒下來,卻也不知道幹些什麼。看到街上有孩子在嬉笑打鬧,他意識到自己可以像老師一樣,成為一名教書先生。
他向女帝申請成為義學老師,女帝准了,還讓他成為義學的負責人。
不久以後,他聽說太上皇病重,撐不過春天。沒過多久,有人來找他,說是太上皇要見他。
他已經很久沒見到太上皇,上一次見到對方時,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這些年他偶有見到太上皇幾次,卻也只是匆匆一面沒有過多的交流,沒想到再一次相見時,已經要分離了。
聽聞太上皇病得很重,但看起來挺有精神的,沒有尋常病人的病態,只是偶有咳嗽。
「顧淤清,你來了。」
「不知太上皇有何事找臣?」
龍江落重重地咳了幾聲,靠在床上看著面前的人:「我的日子不多了,但臨終前有一件事還未完成,你可願意幫我完成?」
「太上皇所託,臣自當竭盡全力。」顧淤清剛說完這句話就愣住了,他應的太順口了,腦袋這會也反應過來對方所託的是什麼。
太上皇有什麼牽掛的呢?
答案已經很明了了。
龍江落自知顧淤清答應的速度比腦子轉的還快,故意挖個坑給他,得逞地笑了笑:「顧卿既然答應了,可不能失言。」
顧淤清只能無奈,硬著頭皮應下。誰讓他應付不來這個奇怪的太上皇,對方是皇上的時候,自己就無法應付,何況是現在。
「華南生長一種花,六十年開花,據說見到花開之人一生皆順遂平安。朕年幼時見過一次,本想陪她去見第二次的,可惜這個心愿怕是完成不了。所以想讓你代替朕,陪她一起去。」
龍江落望著對方,等待對方的回答,這個花能不能保平安他不知道,但他年幼時跟著太傅到華南時確確實實見到了,是一種很奇特的花。
它的生長環境極為惡劣,一般的花早就在惡劣的環境下失去生命,但它沒有。和旁的花比起來,它相較於沒那麼好看,有著別的花所沒有的堅韌。
他想起了某人,他找到了適合她的花。
顧淤清緘默許久,最後還是同意了。
龍江落早有預料對方會答應,他認識顧淤清這麼多年,對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很清楚。
「我還想問你件事。」他心中還有一件事想到得到答案,「你可曾」
話還沒說完,喉間的癢意阻止了他將話繼續說下去。
太醫連忙上前救治,身邊的人瞬間開始忙活起來。
見此,顧淤清悄悄離開。他知道太上皇想問什麼,但他卻不敢回復。
過了段日子,鐘聲從皇宮內響起,所代表的的意思大家心裡都很清楚。
「娘娘。」他看見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自己上一次見到對方時,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顧大人。」對方微微頷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卻能感受到她的情緒。
他望著那道身影,恍然想起和他們擁有共同回憶的人,如今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她的親人先後離去,她的閨中密友鳳少夫人年僅四十,因舊病復發早早離世。
現在,僅剩下她一人。
他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相反還是對方先開口了:「顧大人,陛下臨終前交代的那件事,顧大人怎麼想?」
「先皇所託,自當不負。」
「這樣。」對方輕聲說道,顧淤清等了好一會兒聽見對方輕微的嘆氣聲,「有勞顧大人了。」
先皇所說的六十年開花的花,兩年後他見到了。
這哪能叫花呢?
沒有尋常花兒艷麗的色彩,沒有芬香的香味,卻是讓人那麼的震撼。
就連她初見時也是愣了好久,隨後像是話本子中被人點了笑穴似的笑了許久。
這花確實和她很像,花開了以後開始慢慢地枯萎,她也是如此。等這花完全枯萎時,她也沒有了生息。
屋外的風更大了些,風雪交加將窗戶吹得呼呼作響。
顧淤清想起他和先皇見的最後一面,對方還沒問完的話。
他確實奢望過,卻不敢奢求。
凡人之軀,不敢妄想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