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獅子般的眼神

  「大夫，我侄子他究竟怎麼樣？」

  「根據體檢報告來看，你侄子除了有點睡眠不足以外，身體裡並沒有明顯的病灶。」戴著細邊框眼鏡的醫生說，「鑑於臨近高考，考生的心理壓力都會比較大。我給他開一副藥觀察幾天，如果情況沒有好轉，再考慮住院的事宜。」

  「謝謝醫生。」

  

  這場對話發生在醫院的門診室內，藍窗簾被微風鼓動，午後的陽光下它呈現半透明的狀態，穿透進來的陽光也是柔和的，落在路明非的臉上暈開一片。屋裡除了他與醫生以外，還有叔叔一家三口。

  目前診斷已經結束，醫生開了處方藥，問診結果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我就說路明非沒有大問題吧！」小胖子路鳴澤走在最前面，滿臉憤懣，「他一天除了吃就是睡，怎麼會精神失常？」

  叔叔倒是沒有這麼刻薄，用手摸著路明非的頭，「現在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很抱歉讓叔叔嬸嬸擔心了。」路明非一副非常懂事的態度，在外人看來這就是叔慈侄孝，好一副闔家歡樂的景色。

  不過只有路明非知道他的嘴角是抽動的。

  在他的普拉提動作失敗之後，一時間很難凝聚注意力，恰好叔叔與表弟路鳴澤也到家了，不由分說地就開著那輛寶馬往醫院趕。

  這次路明非學聰明了，沒有什麼都往外說，畢竟上次實話實說被諾諾送進了精神病院……這次要是跟醫生說『這是一場夢，你們都是魔鬼虛構來騙我』之類的言論，估計馬上就會轉到蘇小妍當年入住的精神病院。

  在沒有找到破局的辦法之前，冷靜才是最優的選擇。

  「好了好了，趕緊回家，晚飯還沒做好呢。」嬸嬸也是一肚子怨氣，不過看路明非乖巧地跟在後面，也沒有過多的數落他，「去路上順便買點香腸，晚上回去蒸著吃。你們這一天天，就沒有讓我省心的……」

  叔叔向來對嬸嬸言聽計從，事實上老路家的三個男人都被嬸嬸馴服了，就沒有人敢不聽她的。於是在回城的路上，老式寶馬停在落下的便利店，叔叔急吼吼地去搶為數不多的香腸。

  路明非就在后座上，通過擋風玻璃看那個身影越來越小的中年男人，忽然推開車門。

  「你不老實呆著，出去瞎跑什麼？」副駕駛上的嬸嬸扭頭問。

  「去報刊亭幫路鳴澤買《小說繪》，順便看看有沒有錄取通知書。」路明非說，他說了假話，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算你還有點良心。」嬸嬸揮舞手臂，「去吧去吧，別走遠了，記得一會兒回來吃飯！回來晚了沒人給你留！」

  「知道了！」聽著嬸嬸的嘮叨，路明非大聲說。

  2009年的濱海市還沒有改建，大多數老小區得以保存，和他上次回來幾乎是天差地別。路明非慢悠悠地在大街上閒逛，最後在報刊亭附近停下腳步。

  「呦，明非來了？聽說你要出國留學？」賣報的老大爺說。

  「沒，就是申請，有沒有人要我還不一定呢。」路明非蹲在攤前，百無聊賴地翻著那一本本雜誌，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最新期的《小說繪》。

  這些雜誌都是一個個青澀的故事，涵蓋了他半個青春。可後來回到這裡的時候，報刊亭陸續被取締，路明非自這一別後，再也沒看見這個老大爺，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

  「要這本。」如今的路明非也沒有翻雜誌的心思了，只想見到小魔鬼弄清真相。可偏偏這個傢伙躲起來了，不願意見他。

  「這麼快就走？今天不多看一會兒了？」老大爺接過錢，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嬸嬸喊我回去吃飯呢。」路明非苦澀一笑。

  拿著最新期的《小說繪》，路明非晃悠悠地往家走。報刊亭設立在樹蔭下，離開這個範圍後路明非有點不適應，眯起眼睛望向天空，視野里全是柔和的光暈。

  「無聊。」他嘟囔了一聲。

  的確是有夠無聊的，小魔鬼擺出這個把戲想要幹什麼？讓他重返一次十七歲？把這些年經歷過的再經歷一遍？或者像網絡上盛行的小說那樣，把遺憾全部彌補回來？

  「別讓我抓到你。」路明非對小魔鬼恨得牙痒痒，連街上的美女都不看了，回到了小區門口的傳達室。

  就像網遊中與NPC進行劇情對話那樣，他沒精打采地對門衛說：「有我的信嗎？Mingfeilu。」

  「有，美國寄來的。」門衛果然重複了當年的台詞，並順帶扔出一封郵件。

  路明非摸著信封裡面那張薄薄的紙，心情五味雜陳。

  正是這封芝加哥大學的拒絕信，引導他走入卡塞爾學院的大門。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在想，要是拒絕了古德里安教授的招生申請，會不會比現在過得要好一些？

  他不知道，他拿著信胡思亂想，在傳達室面前一直默默無言。

  「你還有什麼事嗎？」門衛也好奇，這小伙子在大太陽下站著不走，是不是有什麼大病？

  「我的包裹呢？」路明非懶得拆這一封信，選擇跳過了這個流程。

  「什麼包裹？」門衛一愣。

  「就是隨著這封信寄來的包裹，當年……」路明非及時改口，「不是，你找一找，我記得有一個美國寄來的包裹，和這封信一起。」

  門衛搖了搖頭，甚至在傳達室里翻了翻，才有底氣對上那雙理直氣壯的眼睛，「沒有包裹，只有這一封信，你是不是記錯了？」

  路明非覺得大腦有點懵，好像有一千隻蚊子繞著他轉。他連忙撕開信封，仔細閱讀那張列印紙：

  「Dear Mr. Lu Mingfei， thank you for your interest i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but unfortunately you were not accepted.」

  不是記憶中的中文書寫，但是之後也沒有另一個但是，轉折戛然而止。沒有卡塞爾學院的自我介紹，也沒有裝著諾基亞N96的FEDEX大信封。

  「卡塞爾學院沒有給我發錄取通知？」路明非微微有些吃驚，「路鳴澤搞得鬼？還是我記錯時間了？」

  他還是傾向於第一個答案，這一天太刻骨銘心了，顯然是小魔鬼用了什麼手段。又或者是……從始至終都是他的夢境，什麼卡塞爾學院……什麼混血種、什麼龍……都是他輸掉那場與老唐比賽之後的臆想？

  這太荒謬了！

  路明非給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地痛。常識告訴他這不是幻覺，但所謂的深層次夢境，有這樣真實的物理體驗也不足為奇。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家門前，門沒鎖，他輕輕一推就開了。

  嬸嬸已經完成了晚飯的烹飪，正端著蒸好的香腸往餐桌上端，看到門口傻站著的路明非，還那一張薄薄的列印紙，數落說道：

  「又是拒絕信？別臭著一張臉了！我比你還上火！光是申請費就差不多花了五百美元了！有那個閒心不如趕緊洗手吃飯，實在不行你復讀一年，明年和鳴澤一起高考，起碼考個一本，才不浪費你父母這麼多年郵來的錢……」

  「我有臭著一張臉嗎？」路明非手裡的列印紙滑落，他機械地摸著自己的臉，應該毫無情感波動才對啊？

  「你的臉陰沉得都快能滴出水來了，驢臉都沒有你的臉長！」路鳴澤恰時補了一刀。

  叔叔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開口：「都少說兩句，明非，洗手吃飯了。」

  路明非換好鞋進入衛生間，在嘩啦啦的水流中還能聽到嬸嬸的抱怨，「真是見鬼了，平常他的沮喪看起來就像是裝的，怎麼今天反應這麼大？」

  「噓，小點聲，別讓明非聽見，他現在心情不好……」叔叔低聲說。

  晚飯幾乎是在無聲中度過，嬸嬸也不願意多說，她的沮喪倒不是假的。心痛申請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路明非沒法出國留學就沒有人給路鳴澤趟雷了，或許還有覺得無法向侄子的父母交代這個層次。

  吃過飯之後路明非回到小屋，在電腦桌前坐好，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路鳴澤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他登陸QQ，在好友列表里搜索了『諾諾』這個名字，沒有搜索結果。然後他又挨個找頭像，也沒有大臉貓的圖片，說明諾諾從未加過他。

  「該死……路鳴澤你就回玩這個把戲是吧？」路明非在心裡詛咒小魔鬼的祖宗十八代，他以為這種方式就能讓他忘記身處夢中嗎？

  開什麼玩笑，他雖然不願意學習，但卡塞爾學院教科書的知識還是記得不少的！

  「鍊金術的定義是……」路明非本打算回想這個知識點來證明記憶並不是虛假的，可話到了嘴邊，硬是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鍊金術的定義是什麼？最基本的方程式有哪些？

  這些基礎的知識他能倒背如流，但現在相關方面的記憶卻模糊了。就像做了一場夢，一開始還能回想起夢裡發生了什麼，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相關的記憶越來越模糊，最後完全忘卻了。

  「不！」路明非忽然驚恐起來，他要是全忘記了會發生什麼？無法想像，說不定會永遠沉淪在虛假的夢境中。

  這時一個頭像忽然跳動起來，是老唐的QQ，發送的消息只有三個字：「來一盤？」

  路明非如溺水之人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單身十七年的手速發揮到極致，「老唐！你是不是叫羅納德·唐，美籍華裔，職業是賞金獵人？現居住在美國布魯克林區？」

  「幹什麼？查戶口啊這麼詳細。」老唐發送了一個賤兮兮的兔斯基表情包，「這些我都跟你說過，不過我可不是賞金獵人，那麼高大上的職業可輪不到我，我現在就是領救濟金過日子。」

  「老唐你別騙我，兄弟現在有急事，跟我說了也沒問題。」路明非快速回答。

  「我騙你幹什麼？明明你今天發什麼瘋？下午輸給我壓力太大導致精神失常了？」老唐又發來一個流汗的兔斯基。

  「是這樣的……」路明非繼續敲擊鍵盤，幾乎把自己身上經歷的事情全部給老唐說了一遍。

  諾瑪對全球都有監控，誰在網絡上訴說了龍族有關的話題，這些消息都會被發送到中央控制室交給執行部處理，這是證明卡塞爾學院存在最好的辦法。

  「我說明明……你的想像力有夠豐富的，連安徒生都沒有你會編，不去當小說家真是可惜了。」老唐也眉飛色舞地敲字，「什麼混血種，什麼龍。我是拉風的龍王最後還被你殺了，敢不敢再離譜一點？」

  路明非望著大篇的聊天記錄，微微打開了窗。濱海市的傍晚很安靜，沒有直升機或者警車的轟鳴正在迅速逼近。

  正常來說，這個時間足夠當地的分部出動來解決『龍族泄密』的事件了。

  「還有，我剛才谷歌了一下，美國哪有卡塞爾學院，倒是德國有一所卡塞爾大學。」消息的提示音讓路明非回神，「明明你的故事不錯，但可別把它當真了，要不然你去住了精神病院，誰跟我一起打星際啊？」

  路明非呆住了，然後瘋一樣跑出家門。

  「路明非這麼晚了你要幹什麼去？」嬸嬸的魔音在後方灌耳。

  路明非不敢有一刻的停留，甚至不敢回頭看，生怕看一眼就被如影隨形的恐懼追上了。樓道里都是急速奔跑的回聲，他沒有停留，徑直跑到了頂層，輕車熟路地從鐵柵欄裡面鑽出去，來到了天台上。

  空調機嗡嗡的響著，他曾經無數次在這裡眺望這個城市，直到夕陽西下。

  不過這次路明非沒有坐在空調機旁邊，而是徑直來到了天台的邊緣，這裡沒有護欄，從這個角度望去，行人如螞蟻，車流絡繹。

  高處會給人帶來幽幽的恐懼感，路明非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然後咬緊牙關，緩慢地挪動到最邊緣，呼嘯地風吹得他頭皮生痛。

  路明非記得研究基地的相關人員說過，在夢裡他和路鳴澤的權限是等同的，只有足夠的意志力就可以逆轉一切。他經過多次嘗試，全部失敗了。

  之所以不能操控這個夢境，他心裡也有了猜測，重回十七歲不打開卡塞爾學院的大門，也許在潛意識裡他認為這是正確的，起碼不會經歷那些悲劇。但混血種、卡塞爾學院不存在這件事深深刺激了他，那代表與過去的人說再見，再也不見。

  是踏入普通人的一生結婚生子，還是重新面對這個悲慘的世界？

  路明非終於想明白了，或者說他終於看清了自己。逃避已經沒有意義，只能去面對。

  「如果這是夢境！我就不會死！鬼把戲耍夠了吧？路鳴澤你給我出來！」路明非徑直從高樓上跳了下去，眼睛裡仿佛藏著發怒的獅子。

  這一跳義無反顧，他是在賭，如果賭輸了，明天濱海市的頭條新聞簡報就會這樣說——某路姓男子因為學業壓力選擇跳樓結束生命，經醫生搶救無效後死亡。

  在呼嘯的風中，堅硬的水泥路越來越近，甚至能看到行人驚恐的眼神。路明非的心和身體一直往下墜，果然在這種矮小的老實居民樓前，連反悔的念頭都來不及生出。

  不過這次路明非賭對了，在即將摔得血肉模糊的前一刻，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真是拿你沒辦法，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