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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會當絕頂(三)

2024-06-15 09:25:47 作者: 鳳歌

  沖大師占了上風,越發不拘一格,袖如流風,身如明月,拳掌起落,如山如岳,使到得意之處,隨意揮灑,諸法不拘,真有幾分癲狂,狂禪二字,名副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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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和尚!」淵頭陀看得舒服,朗聲問道,「你這是什麼境界?」

  沖大師隨口答道:「兩隻赤手,把山河大地揉扁搓圓撒向空中毫無色相!」說到這兒,出拳揮袖,若有若無,不可捉摸,倏爾衣袖一抖,輕飄飄穿過鐵木黎的掌勢,噗的一聲擊中他的腦門。

  這一下看似輕柔,鐵木黎卻覺頭骨欲裂、兩眼發黑,一陣天旋地轉,險些兒昏了過去。

  「縱無色相,也是非相!」淵頭陀淡淡地說道,「敢問和尚,本來如何?」

  沖大師朗聲說道:「一張空口,將先天祖氣咀來嚼去,吞在肚裡大放光明……」趁著鐵木黎昏沉遲鈍,拳腳疾進,砰的一拳擊中他的左胸。

  鐵木黎倒退兩步,身子搖晃不定,沖大師一腳飛起,穿過他的掌勢,踢中他的胸口。

  喀啦啦,鐵木黎肋骨斷了數根,口血狂噴,飛出數丈,重重撞在山崖上面,瞪著兩眼徐徐滑落,身子抽搐幾下,頭一歪,再也不動。

  「阿彌陀佛!」淵頭陀徐徐起身、合十嘆氣。

  場上一時寂然,鐵木黎的厲害眾人早已領教。沖大師斷了一臂,不過百招就將他擊斃,武功之高,超乎想像。葉靈蘇暗自琢磨,沖大師拳打十方,暗含無窮禪機,倘若與之交鋒,恐也勝算不大。

  沖大師袖管飄動,大踏步走了過來,葉靈蘇握緊劍柄,冷笑道:「好啊,那邊打完了,你我的帳也該算算!」

  「葉幫主誤會了。」沖大師舉掌行禮,「和尚此身,罪孽甚多,所以苟且偷生,只因塵緣未了。如今鐵木黎死了,貧僧塵緣已盡,特來向姑娘領死,要殺要剮,悉聽尊意。」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詫異,葉靈蘇皺眉道:「和尚,你又有什麼詭計?」

  沖大師啞然失笑,搖頭道:「沒有詭計!」

  葉靈蘇冷哼一聲,手腕抖動,劍尖抵住沖大師胸膛,入肉三分,只要向前一送,便可刺穿心臟。葉靈蘇目光清澈如水,盯著沖大師的面孔,見他神色如常,眉宇疏朗,眼神安詳自在,並無恐懼之意。

  葉靈蘇不勝驚訝,心想:「這和尚出了什麼事?此番相見,脫胎換骨,跟當年的賊禿驢一天一地,分明就是真如佛子、一代高僧。」想著大為猶豫,掉頭看向淵頭陀,老和尚雙目微合,淡定自若,仿佛一切與己無關。

  葉靈蘇越發驚奇,問道:「淵神僧,你沒話說麼?」

  「說什麼?」淵頭陀反問。

  葉靈蘇奇道:「你不想救你的徒兒?」

  「誰說不想?」淵頭陀笑道,「我不是已經救了他麼?」

  「怎麼說?」葉靈蘇皺眉。

  「救人容易,去心魔難!」淵頭陀閉上雙眼,幽幽地嘆道,「我這徒兒,開悟大道,已脫苦海。皮囊只是色相,生死不過彈指,你殺不殺他,於他而言都是一樣。」

  葉靈蘇呆了呆,仔細打量沖大師,忽道:「你還復國麼?」

  沖大師搖頭道:「夢幻泡影,都是虛妄!」

  「還殺人麼?」葉靈蘇又問。

  沖大師笑了笑,說道:「當殺便殺,又有何妨?」

  葉靈蘇輕皺眉頭,沉思一下,收回長劍,忽道:「你走吧!」

  眾人一片譁然,淵頭陀睜開雙目,注目女子,沖大師也流露訝色,小聲問道:「葉幫主,你不為楚空山報仇了?」

  「不是不為,而是不配!」葉靈蘇注目山頂,不勝悵然,「北平城下,我殺的人遠比你多。他們的親人若要報仇,我一萬條命也不夠。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殺了鐵木黎,也算是將功補過,我這一雙手鮮血未乾,又有什麼資格殺你。」

  沖大師一時無語,低眉沉吟。淵頭陀點頭道:「葉幫主,你也變了。」

  葉靈蘇只是苦笑,孟飛燕跌足怒道:「幫主,你就這樣放過他了?」葉靈蘇默然點頭。孟飛燕眼眶發紅,說道:「那我師父不是白死了?」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葉靈蘇沉默一下,「我不殺改過之人!」

  孟飛燕恨怒難忍,惡狠狠瞪了沖大師一眼,又看鐵木黎屍體,咬牙道:「我先割了老韃子的人頭,祭奠家師在天之靈。」掣出牛耳尖刀,一個箭步衝上,抹向鐵木黎的脖子。

  刀尖剛到咽喉,鐵木黎如安機簧,嗖地彈起,咔嚓,擰斷了孟飛燕的手臂,右手成爪,捏住她的脖子。

  人群中驚呼迭起,葉靈蘇伸手按劍,淵頭陀師徒也緊皺眉頭,雙雙踏上一步。

  「站住……」鐵木黎話沒說完,先吐了一大口鮮血,臉色越發灰敗,他咬牙發狠,「誰敢過來,我先擰下這醜八怪的腦袋!」

  眾人一時駐足,淵頭陀搖頭嘆道:「鐵木黎,你堂堂宗師居然詐死?」

  「狗屁!」鐵木黎啐了一口,「老子可不像你禿驢假道學、假清高,為了活命,別說詐死,吃屎老子也干!」他兩眼一瞪,掃視眾人,「還等什麼?統統讓開!」

  孟飛燕悲憤難抑,高叫:「幫主,別管我的死活,先殺了老韃子再說!」

  葉靈蘇猶豫未決,鐵木黎已怒道:「再不閉嘴,老子一顆顆拔掉你的牙齒。」

  「老韃子……」孟飛燕性情剛烈、罵不絕口,鐵木黎作惱,給她一記耳光,孟飛燕滿口是血,吐出兩顆牙齒,她仍不屈服,兀自罵道:「老韃子,老狗屎……」

  鐵木黎見眾人不退,有心立威,厲聲道:「不聽話麼?再取你一隻耳朵!」高舉右手,作勢削落,他的掌力削鐵如泥,這一掌下去,孟飛燕右耳不保、丑上添丑。葉靈蘇心頭一緊,急聲叫道:「慢……」

  鐵木黎掌勢一頓,停在半空,葉靈蘇鬆一口氣,徐徐說道:「鐵木黎,你放了孟飛燕,我放你走路……」

  「豈有此理?」雲裳暴跳如雷,跺腳大罵,「先饒賊禿驢,再放老韃子。葉靈蘇,你這麼慈悲為懷,怎麼不去當尼姑?」

  「當尼姑也沒什麼不好!」葉靈蘇木然說道,「孟飛燕是楚先生唯一弟子,我不能看著她沒命。」

  雲裳怒道:「鐵木黎殺了多少東島弟子,難道他們都白死了?」

  葉靈蘇說道:「過了今日,我自會找他算帳。」轉眼看去,「鐵木黎,你說如何?」

  鐵木黎聞如未聞,兩眼怒睜,面龐抽動,右手停在半空簌簌發抖,仿佛將要落下,但被無形之力牽扯住了。

  「善哉、善哉!」淵頭陀口宣佛號。沖大師也眼珠轉動、似笑非笑。

  葉靈蘇也看出異樣,心中怪訝,忽聽鐵木黎澀聲叫道:「誰?是誰?」

  「我!」一個聲音冷冷響起,其中透出幾分倦怠。

  葉靈蘇身子一顫,眼前微微暈眩,剎那間,淚水模糊了雙眼。她不敢回頭,仿佛中了定身法兒,身子一動不動,直勾勾望著前方,四周的一切都如輕煙散去,只有那一個「我」字還在心頭迴響。

  「樂之揚!」鐵木黎一聲疾喝,忽將葉靈蘇驚醒。她吸一口氣,瞥眼望去,樂之揚站在一丈之外,穿得破破爛爛,鬍鬚拉碴,污垢滿身,長長的頭髮數年未剪,一直垂到腰間。他的神情十分疲倦,仿佛一個苦力,長久負重致遠,身心俱疲,了無生意。

  「你怎麼變成這樣?」葉靈蘇幾乎衝口而出,心中有如針刺,更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楚。

  樂之揚沒有看她,他兩眼朝下,雙手向前,十指微微顫動,仿佛身前橫了一張古琴,蝮紋焦尾,弦如冰雪。樂之揚凝神彈奏,側耳傾聽,可是眼中臉上,卻如死灰古井,看不出一絲悲喜。

  鐵木黎滿頭是汗,又叫:「樂之揚,你使了什麼妖術?」

  「妖術?」樂之揚淡然說道,「你沒看見我在彈琴麼?」

  「彈你娘的屁!」鐵木黎自覺受了愚弄,火冒三丈,破口大罵,「哪兒來的琴,你失心瘋了!」

  「說得是,我失心瘋了!」樂之揚嘆一口氣,右手輕輕一揚,鐵木黎姿勢不變,猛地向後翻出,砰地摔在地上,齜牙咧嘴,還沒爬起,樂之揚左手再揮,他又扯線似的躥起五尺來高,翻個跟斗,腦袋朝下,砰,撞得頭破血流。

  樂之揚手揮無形之弦,目送不歸之鴻,左起右落,右起左落,雙手連揮三次,鐵木黎就翻了三個跟斗,一次比一次跳得高,摔得七竅噴紅、三屍出竅,最後一下撞上岩石,面龐扭曲不勝,幾乎兒昏了過去。

  孟飛燕忽得自由,只覺不可思議,回頭望去,鐵木黎緊貼岩壁,動彈不得,似有一隻無形巨掌,將他死死抵在那兒。

  「孟鹽使!」葉靈蘇叫道,「快回來!」

  孟飛燕如夢方醒,只怕鐵木黎再次發難,匆匆逃回本陣,心子怦怦直跳,說道:「老韃子怎麼了?」

  葉靈蘇皺眉不答,淵頭陀低聲說道:「以老衲之見,樂施主以敵制敵,以鐵木黎的內力將他自身制住。」

  孟飛燕張口結舌,不敢置信,回頭看向樂之揚,忽見他左手無名指輕輕挑動,鐵木黎收回左掌,對準臉頰一掌,登時牙落血流。

  「打得好!」孟飛燕拍手高叫,她嘴裡血腥未褪,臉上疼痛不已,可見鐵木黎自打耳光,心裡卻是美滋滋的,說不出的舒坦快意。

  「那就多打幾下!」樂之揚頭也不抬,十指或屈或直,或彈或挑,鐵木黎雙手掄圓,左一掌,右一掌,只向臉頰上來回招呼,出手甚重,打得鮮血飛濺,滿口牙齒紛紛掉落,兩眼向上翻轉,似要昏厥過去。

  眾人起初只覺痛快有趣,看到後來,無不背脊發冷。鐵木黎何等人物,縱然受了重傷,在場之人也罕有敵手。樂之揚隔空施術,面對一代宗師,仿佛牽扯木偶,鐵木黎自傷自殘,全然無法自主。

  「阿彌陀佛!」淵頭陀心生不忍,「樂施主,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鐵木黎終是個人物,還是給他個痛快吧!」

  樂之揚看他一眼,點頭道:「好!」右手一揚,鐵木黎躥起數尺,身子充氣似的臌脹起來。

  啪啪啪,樂之揚雙手連拍,鐵木黎一聲慘叫,渾身穴道迸裂,鮮血有如泉涌,仿佛泄了氣的皮球,破破爛爛,縮成一團。

  樂之揚收回雙手,鐵木黎從天掉下,趴在地上再不動彈。

  「師父!」那欽失聲悲號,痛哭流涕。

  眾人望著屍體,無不噤若寒蟬;可是樂之揚毫無戰勝喜悅,痴痴呆呆,望著天上出神。

  「樂之揚!」雲裳踏上一步,橫劍怒喝,「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妖術厲害,我也不怕。就算肝腦塗地,我也要為先父報仇!」

  東島群豪手握兵刃,擁上前來。葉靈蘇猶疑不決,雲裳厲聲說道:「靈蘇,身為女兒,為父報仇可是天經地義,不殺樂之揚,你就是不孝,百善孝為先,不孝之人有何面目在世上苟活?」

  眾人聽了,無不點頭。葉靈蘇微微恍惚,注目樂之揚,輕聲問道:「你、你為何要來?」

  樂之揚苦笑道:「兩年來,我心心念念,盼你賜我一死。聽說你在泰山,我便來瞧瞧,或許……你會改變心意。」

  葉靈蘇閉上雙眼,兩點淚珠從眼角流出,悠悠地滑落下來。她吸一口氣,張開雙眼,澀聲說道:「兩年了,你還想死麼?」

  「是啊!」樂之揚木然道,「生不如死,實在難熬。」

  「你可真狠心!」葉靈蘇輕聲說道。

  樂之揚嘆道:「你又何嘗不是?」

  「我跟你,不一樣。」葉靈蘇拔出劍來,眼中滿是傷痛,「我不想殺你,可是……我更不願看你死在別人手裡。」

  「多謝!」樂之揚閉上眼,雙眉舒展,神情釋然。

  葉靈蘇舉起劍來,手臂微微發抖,青螭劍似有萬鈞之重,耗盡了她的精神力氣。葉靈蘇望著眼前男子,想到一劍刺下,再也見不到他,忽覺心子片片破碎,不覺眼眶一熱,淚水滾滾而下。

  「慢著!」水憐影踏上一步,大聲說道,「殺雲虛的不是他,是我!」

  葉靈蘇應聲一震,猛地回頭望去,慘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色。

  「別聽她胡說!」雲裳怒道,「這女子就愛胡攪蠻纏!」

  「胡攪蠻纏?」水憐影冷哼一聲,「這四個字原物奉還!」

  雲裳一跺腳,提劍要上。葉靈蘇長劍一擺,將他攔住,盯著水憐影打量:「你說的……當真麼?」

  樂之揚咳嗽一聲,忽道:「水憐影,此事跟你無關……」

  「你不用護著我!」水憐影望著樂之揚,悽然地笑了笑,「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這兩年來,你一直替我頂著殺人的名頭。一人做事一人當,殺雲虛是我生平快事,無愧無悔,又何必遮遮掩掩?」

  「好賤人!」雲裳兩眼發紅,恨聲道,「你再說一遍?」

  「說一萬遍也行!」水憐影揚起臉來,傲然說道,「雲虛殺了我師父,我恨他入骨,跟著他爬上霧靈峰頂。半途中,樂之揚的真剛劍被雲虛擊落山崖,正巧落在我身旁。於是我提劍上山,發現雲虛正跟樂之揚較量。樂之揚落了下風,行將死在雲虛劍下,我為師父報仇,也顧不上什麼江湖規矩,從後面一劍,刺死了那個王八蛋!」說到這兒只覺痛快,眉眼飛動,笑意盈盈。

  東島群豪將信將疑、怒不可遏。比起敗給樂之揚,他們更願意相信雲虛死於暗算,故而嘴上不說,多數人心裡已經認可了水憐影的證詞,因此緣故,心中怒火更盛,楊風來哇哇叫道:「我早就知道,島王怎會輸給姓樂的小子?結果是受了這個賤人的暗算!」

  「沒錯!」雲裳臉色鐵青,「水憐影縱是主犯,樂之揚也是脅從,一個暗箭,一個明槍,全都是殺害先父的兇手,統統都要給他償命!」

  花眠緊皺眉頭,心下不以為然。她也傷心雲虛之死,深恨水憐影暗算傷人,可是水憐影身為西城高手,後面有梁思禽撐腰;樂之揚神通玄奇,不可思議,鐵木黎一代宗師,也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這兩方任何一方也難以討好,雲裳同時樹下兩大強敵,著實不是明智之舉。

  想到這兒,花眠忽道:「樂之揚,水憐影的話是真是假?」

  樂之揚滿心矛盾,皺眉道:「我……」

  話沒說完,萬繩接口說道:「是真!水憐影殺雲虛,城主親眼所見。」

  聽到這話,樂之揚心知梁思禽決意插手此事,當下無奈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花眠臉色發白,沉聲說道:「樂之揚,冤有頭,債有主,島王之死既然與你無關,還請你袖手旁觀、不要插手此事。」

  樂之揚欲言又止,葉靈蘇卻明白花眠的心思,沖她微微點頭,向水憐影說道:「秋濤的事我也有耳聞,你為師報仇,並無不妥,但我為父報仇,也是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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