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淒涼身世(三)
2024-06-15 09:24:12
作者: 鳳歌
「原來如此。」梁思禽想了想,「你只有義父,沒有父母麼?」
「我是孤兒!」樂之揚說道,「義父將我從秦淮河上撈上來的。」
「你跟義父姓樂?」
「是啊,他叫樂韶鳳!」
「是他?」梁思禽的臉色微微一沉。
樂之揚奇道:「先生認得他?」
「何止認得!」梁思禽冷笑一聲,「他撈起你的時候,可曾找到什麼信物?」
「先生問這個幹嗎?」樂之揚微感詫異。
「音樂之道,天分第一,往往父子母女相傳;以你樂道上的天分,令尊、令堂或許就是樂道中的名家。」梁思禽停頓一下,「說不定我也認識!」
樂之揚精神一振,想了想,說道:「義父留下過一個東西,或許關乎我的身世。」
「什麼東西?」梁思禽問道。
樂之揚從懷裡掏出那一枚半月珏,這首飾輾轉多次,尚未失落,也是奇蹟。
見了半月珏,梁思禽只一愣,眯起雙眼,凝注不語,樂之揚忍不住問道:「落先生?怎麼了?」
梁思禽嘆了口氣,問道:「你聽說過『九科門人』麼?」
「聽人說過。」樂之揚說道,「那是開國時的大案,據說死了不少人。」
「是啊!」梁思禽幽幽地說,「都是我造的孽!」
「此話怎講?」樂之揚好奇問道。
梁思禽望著斜陽草樹,目光淒涼,嗓音也低沉下去:「當年北伐成功,中原底定,我本無意仕途,盡辭封賞,在紫金山下開設書院,有道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王朝興衰,不過數百年,興學育人,才是澤被千秋的大業。只不過,我所興之學並非儒學,而是格物致知之學,分為九科,中有算科、格物科、天文科、醫科、樂科、畫科、商科、齊民科、百工科。開設九科,本是先祖父母畢生心愿,若能成功,必能強國富民、造福後世……」
「這是好事啊。」樂之揚衝口而出,「朱元璋為何反對?」
「他出身卑賤,受盡人間冷暖,貌似自信,實則自卑,忽而慷慨恢宏,忽而陰刻小器,種種矛盾糾結,均與他的身世有莫大的關係。憂患之時,他雄才大略,善能用人之長,一旦天下太平,他人之長就變成了忌諱。這道理劉伯溫比我明白,我又比李善長、胡惟庸明白,可我知而不行,有意跟他作對,劉伯溫卻投合他的心意,提出八股取士,名為取士,實為牢籠天下英雄,令其循規蹈矩、永無革新之論。如此一來,朱氏天下方可代代相傳,再無傾覆之患。」
樂之揚說道:「老子當完兒子當,皇位父子相傳,自古就是如此。」
「自古如此,並非理所當然。」梁思禽嚴肅起來,「古有三代之治、禪讓之德,中土山河萬里,人民億萬,若無聰明睿智,決難從容統治。帝王世襲之過,在於難選賢能。朱元璋有治世之才,他的兒孫可是未必,又因長幼有序,無論賢愚,年長先得,久而久之,愚蠢暴虐者當國,聰明賢德者向隅,更有甚者,黃口小兒稱帝、三尺童子登基,奸宦弄權、禍國殃民,自古以來,這一類事還少麼?」
這一層道理樂之揚未曾想過,聽到這兒,凜然道:「先生教訓得是,可這半月珏與九科門人有何干係?」
「九科、八股大唱反調,朱元璋心知肚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眠,他暗中部署周密,存心將我等一網打盡。臨危之際,我識破陰謀,殺出京城,可惜走得匆忙,多數門人無法跟隨。我離開之後,門人被殺,九科被廢,不過當初授業之時,我也並非沒有防範,不少門人均是暗中授業,遍布朝野,姓名不彰。朱元璋為了找出這些人,使出各種手段,明察暗訪,鼓勵告密,官吏轉相牽扯,抓出了許多九科門人,可也冤枉了不少無辜。」梁思禽手指玉珏,「這一枚玉珏,就是九科門人的信物。」
「啊!」樂之揚衝口而出,「我義父也是九科門人?」
梁思禽點了點頭,說道:「但這一枚玉珏不是他的。」
「什麼?」樂之揚大感意外,望著梁思禽,隱隱感覺有些不祥。
梁思禽說道:「玉珏的玉心,我用『周流石勁』裂石成紋,留下了門人姓名,若不細看,難以發現。」
樂之揚舉起玉珏,對著夕陽觀望,隱隱發現玉心裡顯出兩個小字,細如蚊足,字跡飄逸,仔細分辨,似是「水沉」二字。
「水沉?」樂之揚詫然回頭,「他是誰?」
梁思禽黯然道:「他是一名樂科弟子,本在朝廷樂坊供職,他暗中入我門牆,極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不想我離京之後,他遭遇奸人,身份暴露,本人被殺,妻女充入官妓,更可憐的是,他那妻子已有身孕,流落煙花之地,受盡屈辱蹂躪。」
樂之揚心子狂跳,渾身發抖,腦子裡一團亂麻:「水、水沉……水姑娘也姓水,他們,他們……」
梁思禽看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水憐影就是水沉的女兒,隨母流落秦淮,我在西域安頓之後,將她接到了崑崙。」
「她娘呢?」樂之揚忍不住問道。
梁思禽嘆一口氣,苦澀道:「她娘不堪受辱,自盡身亡了。」
樂之揚如遭重拳,臉色發白,心口窒悶難言,半晌才道:「如此說來,這一枚玉珏是她先父的遺物,還請落先生還給她吧!」說著遞上玉珏。
「不妥!」梁思禽搖頭道,「還是你給的好。」
「我給……」樂之揚心頭一陣恍惚,隱隱猜到真相,可又太過殘酷,樂之揚只覺腿軟,背脊上湧出一層細密冷汗。
忽聽梁思禽又說:「我約你來,還有一事相求。」
「先生說笑了。」樂之揚收起心情,勉強笑道,「以你的本事,何用求助於我?」
「我身在天劫,不便出手。」
「八部之主呢?」樂之揚又問。
「他八人武功太奇,形跡太露。」梁思禽沉默一下,「此事西城出頭,也就變了味兒,」
「到底所為何事?」樂之揚心中大奇。
梁思禽瞥他一眼:「明日午時前後,道衍和朱高熾、朱高煦兄弟會從此間經過。」
「啊!」樂之揚吃驚道,「他們不是燕王在朝廷的人質麼?」
「朱允炆連廢四大藩王,怕燕王鋌而走險,又聽說燕王生病,故將朱氏兄弟送回北平,名為盡孝,實為麻痹燕王。」
「此事不妥。」樂之揚搖頭,「燕王遲遲不動,忌憚的就是京城的兒子,如今放回北平,去了他的心病,若要謀反,只會更快!」
「這道理誰都明白。」梁思禽說道,「所以朝廷明里放人,暗中又派人半途攔截,或殺或擒,不讓朱氏兄弟返回北平。」
樂之揚心頭雪亮:「先生要我護送他們?」
梁思禽徐徐點頭,樂之揚嘆道:「燕王果真是先生的兒子?」
「何出此言?」梁思禽雙眉緊皺,目光凜冽如雪。
樂之揚說道:「不是先生之子,先生為何如此幫他?」
梁思禽沉默良久,徐徐說道:「韶純的遺言,並未交代燕王的身世。」
樂之揚不勝驚愕,失聲道:「怎麼會?」
「韶純一向精明。」梁思禽淡淡說道,「倘若交代明白,那也不是她了。」
樂之揚想了又想,說道:「你為何一定要幫燕王?萬一他是朱元璋的兒子……」
「那也一樣!」梁思禽掃他一眼,冷冷說道,「我幫燕王,並非只為韶純。」
「那為什麼?」樂之揚糊塗起來。
梁思禽揚起臉來,隱隱透出傲氣:「朱元璋選嫡長,我偏要選賢能!」
「嫡長?賢能?」樂之揚茫然不解。
梁思禽道:「朱元璋的子孫中,你看誰最聰明能幹?」
樂之揚想了想,說道:「燕王為首,其次寧王……」
「寧王?」梁思禽冷笑,「寫幾句歪詩,彈兩支小曲兒就叫聰明能幹?他當個文人還不錯,倘若當了皇帝,就是宋徽宗第二,玩物喪國,不得善終。」
寧王是朱微同胞兄長,樂之揚愛屋及烏,心中不服,說道:「沒有女真人,宋徽宗還不是照樣當他的太平天子?」
「沒有女真人,還有蒙古人。」梁思禽冷冷說道。
「蒙古人?」樂之揚一愣,「不是早被趕出中原了嗎?」
「趕出中原,那才讓人擔憂!天下無敵的蒙古鐵騎,豈又是中原花花世界裡練成的?」梁思禽緊皺眉頭,注目遠處,「富而生驕,好日子過久了,兵驕將狂,難上沙場,蒙人一入中原,銳氣盡喪,越是向南,越無鬥志,可一退回北方苦寒之地,茹毛飲血,風餐露宿,不過一代之間,便可恢復本色,但逢天寒地凍、牲畜凋亡,勢必捨生忘死、齊心南向。一夫拼命,萬夫莫當,何況數十萬亡命之徒,強弓怒馬,飆行千里,萬里長城也無所用之。此乃天道,殆非人力,北疆一破,華夏為墟。文景之治如何,開元盛世又如何?縱有仁君能臣,將這天下治理得花團錦簇,一旦國門失守,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樂之揚聽得心驚:「依先生所言,未來數十年,蒙元仍是大明的勁敵。」
「勁敵未必是蒙元,北方之患,也決然不止百年。」梁思禽哼了一聲,「朱允炆好文生亂,當斷不斷,他若當國理政,必定偏安東南,重蹈宋人的覆轍。反之燕王兩次北討、屢摧大寇,有他一日,漠北群胡斷無南下之能!」
樂之揚將信將疑:「因為燕王最賢,所以該當皇帝。」
「難道不對?」梁思禽聲音一揚,「朱允炆老老實實也罷了,如今他執意削藩,挑起爭鬥,那就正好見個高低,看看誰更適合當這個皇帝!」
樂之揚動容道:「先生要幫燕王造反?」
梁思禽不吭聲,臉上陰雲密布。樂之揚見他神氣,心中忐忑,說道:「英雄一拔劍,蒼生十年劫,燕王一旦造反,必然天下大亂。」
「那又怎樣?」梁思禽冷冷說道。
樂之揚暗暗吃驚,說道:「當年先生情侶被奪、門人被殺,為了天下太平,尚且忍辱負重,對朱元璋百般忍讓。現如今,為何變了主意?」
「當年的梁思禽已經死了!」梁思禽閉上雙眼,聲音里透著苦澀,「那晚我在紫禁城死了一次,當年的梁思禽也留在那兒了!」
「先生……」樂之揚還要再勸,梁思禽睜眼說道:「小子,你知道『日暮途窮,故而倒行逆施』這一句話麼?」
樂之揚搖頭,梁思禽說道:「這是西漢主父偃說的,意思是說,反正活不長了,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不妨統統干一個遍。後來主父偃膽大妄為、抄家滅族;我可比他強多了,無家可抄,無族可滅,孤家寡人一個,只等天劫發作,死無葬身之所。」
他口氣寡淡之至,話語間卻有一股淒涼。樂之揚聽出他心意已決,再勸也是枉然,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梁思禽轉眼看他,半晌說道:「我知道你心中為難,可我身份尷尬,此事不宜親力親為。八部之主跟朱家有仇,又不知道碩妃的事,故也不便支派他們。因此某些事情,舍你之外,我也無人可用。」
樂之揚微微苦笑,拱手道:「先生於我恩同再造,但有所請,樂之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梁思禽點了點頭,鄭重說道:「那麼燕王的安危就交給你了!」
樂之揚一愣,說道:「小子一定不負使命,不過……」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梁思禽問道。
樂之揚說道:「燕王一反,朝廷必定討伐,二虎相鬥,無閒它顧,蒙元趁虛而入,可又如何是好?」
「倘若如此……」梁思禽冷冷說道,「那便是我看錯了人。」
樂之揚沉默一時,忽道:「落先生,我有一個疑惑,不知當不當問?」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當問的?」梁思禽說道。
樂之揚說道:「那晚在乾清宮,你吟出《杏花天影》,朱元璋為何那麼震驚?」
「那一支曲子……」梁思禽閉上雙眼,苦澀道,「本是碩妃最喜歡的曲目,那晚她嫁給朱元璋,就曾唱過這支曲子。」
樂之揚恍然道:「朱元璋聽見這支曲子,明白了你們的關係;聯繫早產之事,更加懷疑燕王的身世。」
「或許吧!」梁思禽意氣消沉,把袖一揮,飄然走了。
樂之揚望他身影,心中波瀾滔天。碩妃那封一遺書包藏極大禍心,這女子並非良善,恐怕臨死之前,對於梁、朱二人只有深仇大恨,故意寫成遺書讓梁思禽看見,挑起他心中悲憤,一來對朱棣有利,二來挑唆他向朱元璋報仇。
碩妃的心思毒計,梁思禽一清二楚。可悲的是,他身是天人,心在情網,明知是個圈套,還是一腳踏了進去,為了一封遺書,心性大變,不惜傾覆天下,所謂嫡長、賢能,統統都是託詞。當晚朱元璋奄奄一息,梁思禽不屑動手,可是怒火無從發泄,朱元璋死後,朱允炆繼承其位,怒火自然統統發泄到他身上。偏他志大才疏、倉促削藩,好比火上澆油,給了梁思禽可趁之機。
天下大亂,就在眼前!樂之揚本想遠離紛爭,逃來逃去,卻一頭撞進了漩渦中心。
返回客棧,已然夜深。宴席早已散去,人人各歸住處。樂之揚來到朱微房裡,見她早已睡熟,於是坐在床邊,凝視床上女子。
朱微神情恬淡,宛如池中睡蓮,樂之揚輕輕撫弄她的秀髮,望著她略顯蒼白的面孔,不知為何,忽覺有些陌生,雖然近在咫尺,又仿佛相隔萬里,明明伸手可觸,偏又遙不可及。
「為何她是朱元璋的女兒?」樂之揚心中刺痛,「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她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兒該有多好?」
朱微有所知覺,張眼看見樂之揚,臉上染了一抹嫣紅,握住他的手指,柔聲說道:「方才你去哪兒啦?我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沒什麼。」樂之揚支吾道,「江小流酒氣衝天,我去別處吹了吹風。」
「樂之揚……」朱微注目望來,「不知怎麼的,在宮裡的時候,你離我很遠,可我時時覺得你就在身邊,而今你就在眼前,我卻感覺你離我遠了。」稍稍停頓一下,「幾個月不見,你變了好多,變得……變得我都不認識了。」
數月來,樂之揚屢屢陷入絕境,痛苦、絕望朝夕相隨,雖然險死還生,可也性情有變,向日那個輕靈跳脫、無所顧忌的少年不復存在,遇事瞻前顧後,多了許多雜念。
聽了朱微的話,樂之揚心生感傷,笑道:「你身子還沒好呢,體弱神虛,不免胡思亂想,等到全都好了,你看我也就跟以前一樣了。」
「是麼?」朱微鬆一口氣,「但願如此。」說著靠在樂之揚懷裡,身心俱軟,神馳意暢,望著輕輕爆鳴的燈花,但覺是耶非耶、如夢如幻,恨不得此情此景永遠留駐。
篤篤篤,忽聽有人輕輕敲門。樂之揚放下朱微,起身開門,忽見水憐影捧著一張古琴,亭亭站在門外。樂之揚見她,心頭無端一跳,忙道:「水姑娘,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