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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情仇難了(四)

2024-06-15 09:23:30 作者: 鳳歌

  這三個字又輕又細,落入葉靈蘇和雲裳耳里,卻如驚雷霹靂,震得二人張口結舌。

  「呵!」雲虛雙眼陡張,目光如有形質,秋水古劍,破匣而出。

  梁思禽不閃不避,垂手佇立,氣定神閒,雲虛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仿佛游魚入海、飛鳥進山,蕭然與之同化,無力可用,無計可施。

  雲虛的目光暗淡下去,有如燃盡的火把。他右手一抬,握住劍柄,還沒拔出,就聽梁思禽說了聲:「出去!」足不抬,手不動,巨力排空而出。

  雲虛胸口一悶,身不由主,一個跟斗向後翻出,瞬間消失在宮門之外。。

  梁思禽目光一轉,掃向雲裳兄妹,雲裳面如死灰,不覺後退兩步。葉靈蘇手握劍柄,想要說話,可是嗓子乾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深吸一口氣,艱難地移開目光,瞥見樂之揚,呆了一下,猛可叫道:「是你……」

  樂之揚不覺苦笑,略略點頭。葉靈蘇忘了大敵當前,對他看了又看,失聲說道:「你、你怎麼變成這樣?」語聲中透出一股悲痛。

  「我……」樂之揚欲言又止,嘆一口氣說道,「葉姑娘,你快走吧!」

  葉靈蘇愣了愣,又看一眼梁思禽,樂之揚忙道:「他對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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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靈蘇鬆一口氣,轉身攙扶兄長,快步走出宮門。

  「梁先生!」冷玄抖索索站了起來,拱手作揖,嗓音發抖,「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梁思禽一言不發,掉頭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全然醒了,雙眼圓睜,喃喃說道:「我在做夢麼?」

  「處世如大夢,胡為勞其身?」梁思禽冷冷說道,「人死了,夢也醒了。」

  「這麼說,我快要醒了?」

  「如今感覺如何?」

  「功名霸業,均為泡影,前塵後事,盡成虛空……」

  「你何時信了佛?」

  「我當過和尚!」

  兩人曾為君臣,又是死敵,此時相見寒暄,坦率平和,竟如多年未見的老友。

  「奇怪……」朱元璋仔細打量梁思禽,「這麼多年,你的樣子……幾乎沒變。」

  「樣子沒變,心卻變了。」梁思禽沉默一下,「你樣子變了,心倒是沒變!」

  「說得好!」朱元璋嘴角抽動,似笑非笑,「我朱重八一生固執、寧死不悔!」

  梁思禽沉默一下,忽道:「你這一生,當真沒有後悔的事?」

  「後悔的事?」朱元璋的眼神恍惚起來,「或許有一件……當年我聽信讒言,殺了一個妃子,至今想來,還有一些後悔……」

  「那算什麼?你剛剛殺光了所有的妃嬪。」

  「那妃子不同,她是萬中無一的。」

  「所以你殺了母親、饒了兒子,將他撫養長大,令其割據稱王。」

  「你……」朱元璋大為詫異,「你也知道?」

  梁思禽點頭:「我還知道,天道輪迴,這個兒子要為母報仇,奪取你的鐵桶江山。」

  「胡說……」朱元璋想要伸手拍床,可五指一動,又無力地垂了下來,他大口喘氣,聲嘶力竭,「老四他不敢……」

  「不敢?還是不能?」梁思禽的目光咄咄逼人,自從相識以來,樂之揚從未見過。

  「不敢!」朱元璋停頓一下,「只要允炆不削藩……」

  「他會削藩!」梁思禽冷冷說道,「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自欺欺人?」

  朱元璋轉眼看向朱允炆,後者迷迷瞪瞪,仍未恢復神志。朱元璋的眼裡閃過一絲恐懼,忽又怒道:「削藩又怎樣?老四再厲害,以北平一城之地,豈能抗衡天下?」

  「風起於青萍之末,你以一個濠州,不也奪取了天下?」梁思禽聲音平淡,不帶一絲情緒,「如今精兵強將集於北疆、抗拒蒙古,燕、寧二王控弦二十餘萬;南方諸軍久享太平,弱不能戰,開國功臣掃蕩一光,老成宿將凋零無遺。支強幹弱,取敗之道,安史之亂由此而起,大唐盛世因此而衰。我記得葉伯巨跟你說過,可你一怒將他殺了。」

  「那又怎樣?」朱元璋恍惚失神,「成事在人,謀事在天,老四就一定會贏?哼,那可不見得!」

  「如果……」梁思禽盯著朱元璋,一字一句地道,「我幫他呢?」

  「你?」朱元璋糊塗起來,「為什麼!」

  梁思禽沉默一下,忽然低聲唱道:「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這一曲《杏花天影》,樂之揚再也熟悉不過。朱元璋昏迷時也吟過,忽從梁思禽口中唱出,樂之揚不勝詫異,定眼望去,梁思禽目光柔和,仿佛追憶什麼。朱元璋的神態卻好有一看:他直勾勾地望著梁思禽,若悲若狂,如驚如怒,似恍然,又似恍惚,無數的神態從他臉上一閃而出,燃盡了殘餘的精力,只留下無盡的虛無。

  沉寂半晌,冷玄走上前來,探一下脈搏,伸手闔上老皇帝的雙眼,回頭說道:「陛下走了!」

  「前塵後事,盡成虛空……」梁思禽兩眼望天、喃喃自語。

  樂之揚望著朱元璋,心中感慨,怨恨煙消。他定了定神,厲聲問道:「冷玄,寶輝呢?」

  梁思禽也想起來意,說道:「是啊,冷玄,那女孩兒是死是活?」

  「這……」冷玄躊躇一下,「我當年發過毒誓,如論如何,絕不欺騙先生。」

  「這個沒錯。」梁思禽點頭,「席應真和劉伯溫可以作證。」

  「也罷!」冷玄想了想,「趁大伙兒沒醒,也該做一個了斷。」

  「了斷什麼?」樂之揚環視四周,「心劍」威力仍在,殿內之人如木如石、知覺盡失,。

  「跟我來!」冷玄穿過眾人,走向殿外。樂之揚滿心疑惑,回頭看去,梁思禽伸手將他扶起,跟在冷玄後面。

  三人出門,來到一間偏殿。冷玄推門而入,殿中孤燈如豆,照出床上一個女子。躺著的正是朱微,她素衣貼身,雙眼閉合,臉色灰白透青,沒有一絲生氣。

  樂之揚掙脫梁思禽,猛地撲向朱微,不慎一個趔趄摔在床邊,額角磕破,鮮血長流。他忘了傷痛,死死握住朱微的手,那手冰冰涼涼,絕望有如一把小刀,將他的心剜得千瘡百孔。

  「她還活著!」冷玄的聲音幽幽傳來。

  「什麼?」樂之揚一愣,詫然回頭,「你說什麼?」

  「小子別急!」梁思禽忽道,「冷玄說得對,她還活著!」

  樂之揚將信將疑,一摸朱微的口鼻,並無呼吸出入,可是細探脈搏,卻有一絲搏動,似有若無,微弱之極。樂之揚又驚又喜,忽又糊塗起來。

  「她中了毒?」梁思禽問道。

  「是!」冷玄低頭回答,神情恭順之極。

  「什麼毒?」

  「六豸蝕陽丹。」

  「咦?」梁思禽變了臉色,「宮裡怎有如此奇毒?」

  「海外方士所獻,聖上用來懲戒晉王,寶輝公主不知如何得到……」冷玄說到這兒,轉眼看去,樂之揚怒目相向,燈火之下形同厲鬼。

  冷玄遲疑一下,接著說道:「樂之揚出事以後,寶輝落落寡歡,陛下勸說無果,一怒之下,為了斷絕她的痴念,令她與耿璇即日圓房。寶輝嘴上答應,回頭就服了毒藥,虧我及時發現,逼她吐出大半,可惜毒性猛烈,我別無他法,只好用『陰魔指』讓她假死,暫且延緩了毒性。」

  當年冷玄也曾用「陰魔指」讓樂之揚假死出宮。樂之揚親身領受,感觸甚深,衝口問道:「假死也能延緩毒性?」

  冷玄未答,梁思禽說道:「毒物隨氣血流轉,浸潤五臟,致人死命,假死之人呼吸變緩、心跳變慢,一切生機近乎停滯,毒性潛伏,一時難以發作。」

  「可也不是長久之道,日子一長,難免一死。」冷玄說道,「陛下受此打擊,一蹶不振,掙扎了幾日,到底撒手歸西。」

  「落先生!」樂之揚忽道,「席道長說過,練成『轉陰易陽術』,可以百毒不侵!」

  「那也得練成才行!」梁思禽皺了皺眉,「她命如累卵,一醒便死,如何來得及修煉?」

  「鳳泣血露!」樂之揚靈機一動,「那東西能解百毒?」

  「鳳泣血露可解尋常之毒,『六豸蝕心散』取自海外荒蠻中的六種稀有毒蟲,中者立斃,無藥可醫,較之當年『毒羅剎』的『五行散』不遑多讓。」

  樂之揚呆了呆,喃喃說道:「這麼說,沒救了麼?」

  「解毒非我所長。」梁思禽想了想,「善用者善解,有一個地方或許幫得了你!」

  樂之揚心念一轉,衝口而出:「毒王宗。」

  「毒王宗絕跡多年……」冷玄覷看梁思禽的臉色,「先生知道他們在哪兒?」

  「知道是知道!」梁思禽面露難色,「只是……」

  樂之揚只恐希望落空,叫聲「落先生」,磕頭便拜,誰知剛一彎腰,就被梁思禽攙了起來,嘆道:「你我之間,何須客氣。『毒王宗』恨我入骨,說服他們救人,恐怕很不容易,不過看你面子,我盡力而為就是了。」

  樂之揚喜不自勝,轉涕為笑。冷玄冷眼旁觀,心中大為詫異,他素知梁思禽的手段,更知他一諾千金,有了這「盡力而為」四個字,天底下幾無不可辦成之事。樂之揚本是死透的鹹魚,遇上如此貴人,真是咄咄怪事。更離奇的是,梁思禽一向崖岸自高,卻對這少年另眼相看,其中的奧妙,老太監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樂之揚。」冷玄轉身摸索,捧出一個包袱,「這些都是你的隨身之物,寶輝千方百計求我找來。她對著這些東西又哭又笑、不飲不食……唉,如今一併還給你吧!」

  樂之揚伸手接過,看了看朱微,又看一看冷玄,心中不勝迷茫:「你為何要幫寶輝?」

  「我以冷為姓,但不是冷血之人。」冷玄苦笑一下,「然而身為奴才,一切惟命是從,所作所為,有限得很。」

  「冷玄!」梁思禽忽道:「朱元璋死了,你還要留在宮裡麼?」

  冷玄嘆道:「刑餘之人,無處可去。」

  「也罷,人各有志!」梁思禽伸手抓住床沿,輕輕一拎,朱微連人帶床離地數尺。

  冷玄看在眼裡,不覺動容,忽見梁思禽一揚手,前方牆壁倒塌,露出一個窟窿。他一手拎床,一手扶起樂之揚,邁開大步,走出殿外

  「梁先生。」冷玄不由嘆道,「你一來一去,驚天動地,如何善後,真叫小人頭疼。」

  「惺惺作態。」梁思禽頭也不回,「你因禍得福,理應謝我才對!」

  冷玄一時默然。樂之揚聽出梁思禽話中之意:朱元璋雖死,其他皇族均得活命,事後論功,自然都歸冷玄。老太監才入新朝,又立大功,將來寵幸之隆,恐怕更勝前朝。樂之揚對他恨意難消,想到這兒,不免忿忿不平。

  床是檀木所造,加上樂、朱二人,重量約莫千斤,梁思禽提在手裡,恍若無物,縱躍如飛,遠遠看去,就如一朵烏雲在屋頂上飄行。好在樂之揚見怪不怪,早將梁思禽視為神仙,此人做出任何奇怪之事,他都認為理所當然。

  不久出了宮城,進入皇城,越過太和殿,梁思禽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大口喘氣,聲音壓過風聲。樂之揚應聲望去,梁思禽麵皮繃緊,兩眼睜圓,額頭上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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