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秘牢奇人(四)
2024-06-15 09:23:20
作者: 鳳歌
樂之揚撞地、捶門,鬧了好一陣子,方才平靜下來,心想:「朱微死了,一切都休;她若活著,必然飽受朱元璋的折磨。為了她,我也要活下去,冷玄想要秘笈,我就以秘笈為誘餌,設法逃離此地……」
他原本心灰意冷,突然間又起了求生的念頭,掉頭捧起飯菜,大口吃了起來。飯菜粗劣不堪,發出一股餿味兒,樂之揚想起當日東島受罰,陽景等人設計報復,將屎尿摻入飯菜,多虧葉靈蘇援手,方才不至餓死。他無以為報,為之吹笛,好風好月宛然如昨,聽笛的女子卻不見蹤影。樂之揚心中感傷,放下碗筷,葉靈蘇的身影若隱若現,少女默默地望著他,憂傷的眼神讓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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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姑娘……」樂之揚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畢竟辜負佳人美意,說什麼都是矯情。
用完飯菜,樂之揚盤膝打坐,真氣一動,背心有如刀割,兩腎之間奇痛鑽心,真氣散落在各大經絡,雲散水逝,聚合不了。倘若強行發力,又覺肩窩劇痛、筋脈酸軟,雙腿傷口痛得死去活來。
穿肩胛、斷腳筋,自古就是對付內家高手的不二法門,隨你多高的武功,這兩處一壞,平生修為付諸流水。冷宮中三大高手聯手一擊,樂之揚已受極大內傷,可冷玄知道《靈飛經》的厲害,怕他重聚真氣、東山再起,一不做二不休,用這兩個法子,將他徹底變為廢人。
樂之揚嘗試半晌,白白流了許多血汗,仍是發不出一絲內勁。他靠在牆邊,欲哭無淚,雄心壯志化為烏有,只覺身心睏倦,不知不覺地迷糊睡去。
不多一會兒,他悠然入夢,跟著一乘花轎,穿街繞巷,走遍京城,到了一處宅邸,耿璇迎了出來,披紅掛彩,春風得意,掀開花轎珠簾,朱微鳳冠霞帔,從轎子裡冉冉走出。樂之揚大喊大叫,可是無人理睬,耿璇牽著公主玉手,笑盈盈走向宅門,樂之揚追趕上去,宅門砰然緊閉,他繞著圍牆行走,可是無門可入,一想到宅內情形,樂之揚惱怒發狂,使勁撞向圍牆,卻如杵著銅牆鐵壁,正在沮喪,忽覺有人拍肩,回頭一瞧,樂韶鳳血肉模糊,定定站在身後,直勾勾地向他望來……
「老爹……」樂之揚一坐而起,扯動鐵鏈,鑽心刺骨,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儘是汗水。
環顧四周,一團漆黑。樂之揚醒悟過來,回想夢中情形,當真不寒而慄。就在這時,耳邊傳來呼吸之聲,樂之揚雖成殘廢,耳力未衰,黑牢中萬籟俱寂,那呼吸綿細圓長,輕微之極,可也十分清晰。樂之揚的心子猛地提起,汗毛隨那呼吸,一根根豎立起來。
「誰?」樂之揚恐懼莫名,話從口中發出,早已變了腔調。
呼吸聲忽然消失,有人咦了一聲,說道:「你聽得見我?」
樂之揚嚇了一跳,使勁擰一下大腿,甚是疼痛,不像做夢。黑牢里竟有他人?真是咄咄怪事!
樂之揚的牙關得得作響,忽聽那人又說:「多日不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樂之揚聽他口風,似曾相識,可牢里伸手不見五指,這人又如何看得清他的樣子。他驚奇駭異,忍不住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那人沉默一下,忽而笑道:「是了,你修為不足,暗中看不見東西!」
說完這話,牢里明亮起來,仿佛天門中開,射下一道神光。樂之揚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男子,年不過四旬,眉長眼亮,鼻直口方,肌膚豐澤,俊秀軒昂,光亮來自他的衣發袍服,溶溶泄泄,處在黑牢之中,有如仙佛臨凡。
樂之揚沐浴在輝光之中,半痴半醉,如幻如夢,微微張嘴,定定地望著男子。
男子一拂衣袖,注目望來。樂之揚定了定神,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神……還是鬼?」
「鬼神?」男子訝然失笑,「我倒忘了!這樣子如何?」說著雙頰凹陷,肌膚枯萎,雙眼變長,嘴唇變薄,霎時間,老了數以十歲,由丰神男子一變為年邁老人。
「落先生!」樂之揚衝口而出,心中湧起一陣激動,繼而又疑惑起來,方才的情景變化出奇,超乎想像,若非親眼目睹,簡直難以置信。
落羽生盤膝坐下,從袖裡取出半根蠟燭,放在地上,捻動燭芯,點亮蠟燭。燭光一起,他身上的輝光也暗淡下去。
「你、你……」樂之揚握緊雙拳,結結巴巴,仍是轉不過念頭。
落羽生一言不發,看了看樂之揚肩上鐵鏈,又審視他腳頸處的傷口,緊皺眉頭,過了一會兒,忽道:「朱元璋乾的?」
樂之揚默然點頭,落羽生嘆了口氣,搖頭道:「這個老頭兒,死性不改,盡干一些焚琴煮鶴的勾當。」
「落先生……」樂之揚終於理清思緒,「你剛才的樣子?」
「那是我的本相。」落羽生淡淡說道,「適才忘了變相。」
「變相?」樂之揚詫異道,「你、你真是神仙麼?」落羽生在宮中無端消失,又能隨意變化形態,樂之揚意想之中,除了神仙鬼怪,再無如此奇蹟。
落羽生搖頭說道:「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會點兒武功。」
「變化模樣也是武功?」樂之揚驚訝不勝。
落羽生笑道:「上善若水,人體之內,十之六七都是流水,只要駕馭有道,自可枯榮由心,隨意變化容貌體態。」
「駕馭體內之水?」樂之揚如聞天書,「如何駕馭?」
「如此這般!」落羽生攤開手掌,掌心多出點點水滴,水滴由少變多,聚成小小一攤。樂之揚正覺驚奇,倏忽之間,清水化為霧氣,聚而不散,懸在落羽生的手心。
「呀!」樂之揚驚訝得叫出聲來,「宮中那些霧氣……」
落羽生五指收攏,霧氣盡數吸回掌心:「周流六虛,法用萬物,這馭水之法,就是我的『周流水勁』。」他見樂之揚一臉茫然,不由自嘲苦笑,「雕蟲小技,不說也罷。」
樂之揚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聞言忙說:「哪兒話?這要是雕蟲小技,天下的武功全都不值一提。」
「那也不然。」落羽生說道,「武學之道,奇人輩出,你的『由音入武』,雲虛的『般若心劍』,均是別開生面,令人嘆為觀止。」
交談至此,樂之揚終於定下心來,說出心中久藏的疑惑:「落先生,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個麼?」落羽生向東一指,「我從那邊來的。」
樂之揚定眼望去,嚇了一跳,東面石壁上多了一個大窟窿,黑咕隆咚,乍一看去,渾然不覺。落羽生看出他心中所疑,說道:「這兒的牢房不止一間。」
「落先生……」樂之揚望著數尺厚的石壁,「您、您也被關在這兒?」
「不是!」落羽生漫不經意地道,「我藏在這兒,本為躲避仇家,無意中聽見你和冷玄的對話,才知道你也被關在這兒。」
「仇家?」樂之揚越發驚奇,「你這麼大的本事,也會有仇家?」
「這又什麼奇怪?」落羽生笑了笑,「我那仇家,你也認識。」
樂之揚心念數轉,衝口叫道:「雲虛?」
「是啊!」落羽生點頭,「雲虛!」
「那麼……」樂之揚指著落羽生,結結巴巴,難以置信,「那麼您是梁、梁……」
「沒錯。」落羽生坦然說道,「我就是梁思禽!」
樂之揚早就疑心落羽生就是梁思禽,只是老頭兒太過落拓,渾然不像是天下第一人的風采,這時得他親口承認,仍覺有些難以置信。恍惚間,梁思禽容貌變幻,又回到先前模樣,雋秀明朗,湛然如神,算起來,他已年過六旬,看上去卻不過三十出頭,想像他年少時的風姿俊彩,又是如何的超群逸塵?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梁思禽笑了笑,「我也不必再以假面示人了。」
樂之揚望著西城之主,心中波翻浪涌,梁思禽換了容貌,骨子裡的孤傲仍是揮之不去。
「梁城主……」樂之揚話才出口,梁思禽一擺手:「你我知音一場,何須客套?你仍叫我『落先生』,我痴長你幾歲,叫你一聲『小子』如何?」
「是!」樂之揚心神鬆弛,若當對方是梁思禽,他心中難免敬畏,但以落羽生視之,反而自在許多,想了想,問道,「落先生,當晚引走雲虛也是你麼?」
梁思禽點了點頭:「我再不出頭,你和小公主不死也要發瘋。」
「若是那樣……」樂之揚慘笑一下,「倒也好了!」
梁思禽輕輕皺眉,打量樂之揚道:「你如何淪落至此?」
樂之揚鬱憤難舒,正愁無處排解,梁思禽一問,登時無所隱瞞,將如何遭遇張天意尋仇、捲入「靈道石魚」之爭;如何遇上朱微,知音相愛;如何逃出禁城、發現義父慘死、拜入東島門下;又如何離開東島,歷經風波,化名道靈,再與小公主相會;又如何捲入宮廷紛爭,露出馬腳,慘被廢去武功、打入大牢。
他忽而歡悅,忽而傷感,忽而憤激,忽而自怨自艾,說到口乾舌枯,才稍稍平靜下來。
梁思禽默默聽完,過了良久,嘆道:「以朱元璋的脾氣,沒有殺你,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萬幸什麼?」樂之揚悲憤莫名,抖動肩上鐵鏈,「變成這個鬼樣子,跟死了又有什麼分別?」
梁思禽皺了皺眉,突然伸手,抓過樂之揚的足踝,看了看斷筋的地方,略一沉吟,挺身站起,抓住樂之揚肩頭鐵鏈,錚錚扯成兩段,跟著一抬手,連血帶膿地拔了出來。
這幾下電光石火、快不可言。樂之揚猝不及防,痛得兩眼發黑,好容易緩過勁來,忽見一團漆黑,梁思禽不見蹤影。
「落先生!」樂之揚叫了一聲,空室迴響,無人應答。他拖著傷腿,爬向東面石壁,伸手一摸,石壁完好,別說窟窿,連縫隙也不見一絲。
樂之揚心生困惑,肩上痛楚未消,方才的一切真實不虛,可是梁思禽神出鬼沒,處處不合人世間的法則,來而不知其來,去而不知其往。樂之揚呆坐地上,只覺夢耶非耶,心中大為迷茫。
過了許久,梁思禽也沒出現,樂之揚天性好動,儘管不能行走,也自爬來爬去。鐵鏈一去,少了拘束,他爬遍牢房,渴望找到梁思禽出入的路徑,可是一無所獲。久而久之,他沮喪起來,甚乎懷疑先前的一切都是夢境,壓根兒不曾發生。可是鐵鏈斷絕實實在在,樂之揚把玩斷鏈,鏈上鐵環千錘百鍊,堅韌之極,他縱不受傷,空手扯斷也決無可能,落到梁思禽手裡,如折蒿草,渾不費力,單憑這一手,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