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星隱真人
2024-06-15 09:20:41
作者: 鳳歌
「雲虛」二字好比一桶冰水淋下,樂之揚嚇得縮了回去,大氣也不敢出,心想無怪聲音耳熟,原來竟是雲大島王。雲虛的行事實在古怪,夜半三更不睡,卻跑來這兒來折磨一個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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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著,囚徒又慘叫兩聲,一聲弱過一聲,仿佛將要死去。過了一會兒,雲虛冷冷道:「也罷,咱們就這麼耗著,我看你能撐到何年何月!」
囚犯笑呵呵說道:「猴年馬月,你看如何?」雲虛呸了一聲,囚犯又笑道:「恕不遠送。」
谷口黑影閃動,一個人竄了出來,手提一隻燈籠。燈火映照之下,雲虛一張瘦臉布滿了怒氣,他在谷口站立時許,袖袍一拂,轉身就走。
樂之揚趴在一邊不敢出氣,直待雲虛走遠,方才摸到谷口,順著一根藤蔓滑下,低聲叫喚:「老先生,老先生……」
谷中沉寂良久,那囚犯冷冷說道:「小子,你來幹什麼?」聽口氣仍是虛弱。
樂之揚笑道:「不是前輩讓我來的麼?」那人道:「我何嘗讓你來的?」樂之揚一笑,朗聲吟道:「三秋聞桂子,更有離別期,來日泉下逢,會友聽玉笛。」
「一首詩又算什麼?」
「這是一首藏頭詩,但取四句當頭一字,連起來不就是『三更來會』嗎?」
那人沉默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小子,到現在才發現這個玄機嗎?雖是後知後覺,但也勝過無知無覺,足見你心思機巧,堪與老夫議論一番。」
說完火光大亮,透過一扇鐵窗射出。樂之揚走上前去,但見鐵窗後一雙眸子,冷若井中寒星,幽幽地沖他打量,當下拱手笑道:「小子樂之揚,敢問老先生大名?」
「我是道士。」那人說道,「俗家姓席,道號應真。」樂之揚笑道:「原來是一位道長,失敬失敬。」心中卻覺「席應真」三字耳熟,似在什麼地方聽過。
席應真見他神色,微感訝異,心想自己的名號東島弟子大多知道,但看樂之揚的神情,卻又似乎一無所知,想著問道:「小傢伙,你不是東島弟子嗎?」
樂之揚答道:「不是。」
席應真又問:「你是樂韶鳳的義子,怎麼會來到東島?」樂之揚略略說了,席應真冷笑說:「雲虛這小子,拐騙人口也罷了,如此糟蹋人才,真是有眼無珠。」
樂之揚忍不住問道:「席道長,雲虛為何要折磨你?」
「說來話長!」席應真呵呵笑了兩聲,「小傢伙,你知道太昊谷嗎?」不待樂之揚回答,他又笑道,「我糊塗了,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這些門派。」
老道士頓了頓,說道:「我『太昊谷』原在北方,本是前朝高人了情祖師所創,後由百啞祖師發揚光大,這二位均是玄門中的奇女子。百啞祖師本意不收男徒,後來晚年落魄,幸得家師天奕真人收留,破例收家師為徒,到了我這一代,已然傳了四代。但詳推淵源,『太昊谷』與東島同出一脈,本谷的『奕星劍』與東島的『飛影神劍』均是出自前朝大劍客公羊羽的『歸藏劍』,兩派的祖師,更有許多牽扯不斷的瓜葛。」
樂之揚笑道:「這兩種劍法誰更厲害?」
席應真嘿嘿一笑,答非所問:「論輩分,我和雲虛的父親雲燦同輩。我出道之時,恰逢大元亂政,天下擾攘不安,百姓陷於水火。我那時少年俠氣,仗劍遊歷天下,看見欺壓良善之輩,必然出手誅除。但我漸漸發現,世上的惡人誅不勝誅,實在叫人泄氣。更令人痛心的是,東島弟子良莠不齊,割據一方,為非作歹,可因為家師有言在先,不許我與東島結怨,所以我看在眼裡,也無可奈何。
「某一日,經過濠州地界,忽遇有人交戰,其中一方人少,使的均是東島武功;另一方全是戎裝士兵,人數雖多,武藝卻很平常,他們高呼奮戰,護著居中一個將軍。那將軍臨危不亂、指揮一幫平常士卒擋住了一群武學高手。我心裡奇怪,細看那人容貌,不但貌不驚人,甚至於有些醜陋,但氣魄之大,卻是我平生僅見。雙方拼殺已久,東島終占上風,士兵越戰越少,那將軍也岌岌可危。我看東島眾人下手狠毒,一時義憤,挺劍而出,將東島弟子殺退,不過也手下留情,只是刺傷了他們的腿腳,並未害其性命。」
樂之揚聽到這兒,暗暗吃驚。席應真說得輕描淡寫,但兩軍交戰,要將敵人的腿腳一一刺傷,而又不傷性命,劍法之高,實在匪夷所思。
席應真接著說道:「東島的首領認出我的來歷,說道:『靈鰲島、太昊谷同氣連枝,本島向來敬讓貴派三分,為何橫插一腳,壞我大事?』我心中有氣,也說:『貴島的前輩我大多佩服,釋天風、公羊羽、雲殊大俠、花鏡圓,哪一個不是驚天動地、俠義襟懷的人物?現如今,你們為了爭奪天下,一個個叛宗忘祖、背信棄義,只顧爭權奪利,不顧天下蒼生,鬧得大好江南白骨盈野、市為丘墟,貴派前輩地下有知,不知又該作何感想?』」
「罵得痛快!」樂之揚拍手叫好。
席應真也笑了兩聲,說道:「那人聽了,只是冷笑,說道:『這話我自會原原本本地稟告島王,但願道長有始有終,不要逃之夭夭的好。』東島高手如雲,我一人之力實在單薄,只是年少氣盛,頭腦一熱,張口答道:『逃什麼?天大的事我一肩擔著就是。』那人冷笑而去,那位將軍也上前與我相見,雙方互說名號,你道這人是誰?」
樂之揚想了想,說道,「莫不是朱元璋?」
席應真咦了一聲,問道:「何以見得?」
「你說事發之地是濠州,那是朱元璋龍興之地,你又說他相貌醜陋但氣魄驚人,臨危不亂而指揮若定,足見你對他十分佩服。道長這樣的人物,讓你佩服的人怕是不多,想來想去,也只有朱元璋了。」
席應真拍手笑道:「妙啊,又被你猜中了。可惜無酒,要不然當浮一大白。」
樂之揚笑道:「道長救了朱元璋,必然跟他做了朋友吧?」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席應真笑罵道,「他可是當今天子。天子無友,你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嗎?」
樂之揚知道席應真說話喜歡欲揚先抑,便笑道:「朱元璋那時還不是天子,若不廣交朋友,恐怕也得不了天下。」
席應真一怔,嘆道:「鬼靈精,小小年紀,倒也頗通情理。不錯,我和他一見如故,兩人性子一起,當場拜了把子。」
樂之揚恍然道:「原來你們不是朋友,而是兄弟。」
「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席應真幽幽一嘆,「他如今孤家寡人,什麼兄弟功臣,早已不在他眼裡了。」
樂之揚身在京城,自然一清二楚。這些年來,朱元璋誅戮功臣,動輒抄家滅族。樂之揚親眼見過,監斬官令牌一擲,無論男女老少,人頭滾做一地。他看過一次,就不想再瞧,倒是江小流興致頗高,每逢此等盛舉,總要興沖沖地去湊熱鬧。
「朱元璋邀我與他共圖大舉,我對打仗攻城興致缺失,但怕東島高手來犯,答應留在濠州為之警衛。前三天安然無事,到了第四日夜裡,東島高手果然來犯,一次來了六個,均被我仗劍殺退。過了兩日,又來了四個,這四人更加厲害,我一個收劍不住,刺死了其中一人。儘管兩次退敵,但來人一次比一次厲害,我心裡十分憂慮,朝夕警戒,不敢鬆懈。
「到了第八天晚上,來了兩個老者,武功高得出奇,雖不是四尊之流,但也是元老一輩的人物。我與他們在校場上交手,以一敵二,苦苦支撐。眼看要輸,忽聽有男子在高處發笑,我抬頭一看,旗杆頂上筆直站立一人。那旗杆有四丈來高,這人何時到了杆頂,我們三個均無所覺。這份能耐神出鬼沒也不足形容,東島二老害怕是我伏下的幫手,其中一人右掌突出,出其不意地將旗杆打斷。這一招十分狠毒,旗杆周圍空曠無依,那人無處立足,必定活活摔死。」
「哎呀。」樂之揚輕叫一聲,「那麼他摔死了嗎?」
「說也奇怪,旗杆轟然倒下,那人卻沒隨之墜落。我定眼一看,不勝駭異,該人高懸半空,晃悠悠飄然下落,落勢十分緩慢,不像是血肉之軀,倒像是一隻空具人形的風箏。等到那人飄落在地,我仔細再瞧,他十分年輕,頂多不過二十出頭。」
「你說他是人?」樂之揚大為訝異,「不是鬼魂兒嗎?」
席應真哈哈大笑,說道:「他當然是人,只是所練的武功十分奇絕,上天化鳥,入水化龍,有巧奪造化之力,妙參天地之功。」
「有這麼厲害的人?」樂之揚只覺在聽神話,心中難以置信。
「不但我驚訝,東島二老見他如此能為,也都驚疑不定。那年輕人笑著說:『你們二位這麼大年紀,不在東島納福,卻跑來中土搗亂。我跟蹤了你們三天,一路上作威作福,沒幹一件好事。那個島主雲燦,馭下不嚴,貽羞祖先,你們如果還有一些廉恥,乖乖離開此間,逃回東島反省。』兩個老的聽說他跟蹤了三天,心中均是不信,一人說:『你這小子,大言不慚,那你說說,我們這三天又幹了什麼?』
「年輕人笑著說:『第一天晚上,二位人老心紅,在集慶(今南京)嫖娼,不付嫖資不說,還把人家鴇兒打成了重傷;第二天早上,這位老兄馬失前蹄,轉身搶了一匹駿馬,馬主人稍有反抗,被你一腳踢斷了左腿;就在今天中午,一群饑民向你們乞討,結果你們兩掌掃過去,重傷三人,輕傷四人,其中一人若非我救治,恐怕連性命也保不住。另外還有一件事,你們此來不是兩人,而是三人,二位負責誘開這位小道士,另一位則去暗殺濠州城的大將。
「我一聽這話,震驚莫名。東島二老的臉色卻很難看,其中一人叫道:『我那兄弟,你將他怎麼樣了?』年輕人笑道:『也沒怎麼樣,剛才我將他掛在旗幟下面吹風,接著旗杆莫名其妙地倒了,再後來麼,我也不知道了。』那兩人臉色慘變,慌忙搶上前去,旗幟下果然蓋了一人,想是被年輕人擒住,點了穴道,掛在旗杆上面,方才隨之倒下,頭開腦裂,活活摔死了。我見這情形,大大鬆了一口氣,東島二老誤殺同門,悲憤莫名,跳起來向年輕人狠下毒手。我怕年輕人吃虧,正想提劍相助。誰知雙方一個照面,東島二老就已雙雙倒下,至於年輕人如何出手,我也沒有看清楚。」
樂之揚衝口問道:「這人是誰,這麼厲害?」
席應真肅然道:「這人姓梁,大號思禽!」
「他還活著麼?」樂之揚又問。
「當然活著!」席應真聲音一揚,「只因他活著,三十年來,雲虛沒敢踏出東島半步。」
「好厲害!」樂之揚脫口驚呼。
席應真呵呵一笑,接著說道:「梁思禽制服二老,並未狠下殺手,又將他們放了,臨別時說:『你們替我向雲燦帶話,而今天下大亂,理應除暴安良、匡救時弊。他若良知未泯,最好約束島眾,如不然,老天爺也不饒他。』二老對視一眼,問道:『你姓甚名誰?功夫打哪兒學的?』梁思禽說:『我姓梁,從海外來。』那兩人臉色大變,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就連同門的屍體也丟下不管了。我心中感激,上前與梁思禽結識,交談之下,才知此人不但武功奇高,而且學究天人、才智卓絕,更有匡扶宇內之志,於是將他引入朱元璋麾下,但他天性淡泊,不願為官為將,從始至終只願做個幕僚。後來掃滅群雄,梁思禽出奇計、造神機,出力甚大。東島群雄連戰皆北,心裡都很明白,梁思禽一日不除,勝過朱元璋都是妄想,於是雲燦下了戰書,邀他來東島決一死戰。」
「他一個人麼?」樂之揚不勝驚訝。
「我本想陪他前往,但他說對方言而無信,未必不會調虎離山,讓我留在朱元璋身邊,以防東島暗算,所以後面的事情我也未曾親見。只是事後聽說,他孤身赴約,橫渡滄海,敗盡東島高手,並在鰲頭磯之上裂石成紋,寫下了『有不諧者吾擊之』七個巨字。」
樂之揚連連咋舌:「島前那一行字是他寫的,難怪,難怪。」
席應真道:「從那一戰以後,東島一蹶不振,雲燦連傷帶氣,不久一命嗚呼,臨死前叮囑兒子云虛,讓他為自己報仇。後來雲虛劍法有成,十年之中,向梁思禽挑戰了三次,結果全都大敗。第三次他返回東島,一氣之下,發下毒誓,若不練成打敗梁思禽的武功,終此一生,決不踏出東島半步。」
樂之揚拍手笑道:「無怪雲虛一臉苦相,原來是個大大的輸家。」
「梁思禽天下無敵,輸給他也不丟人。」席應真淡淡說道,「雲虛生平對敵,也只輸過這三次。放眼天下,能和他比肩的人物,決不超過五位。」
「哪五位?」樂之揚倍感好奇。
席應真淡淡說道:「你若在江湖上,來日自然知道。」
「梁思禽還在朝廷麼?」樂之揚忍不住問,「我怎麼沒聽說過他的名號?」
席應真沉默一下,說道:「因為政見不合,他與朱元璋決裂,遠走西域,避世不出,現如今,『梁思禽』三個字是當朝禁語,誰若提到,就是死罪。」
樂之揚吃驚道:「為什麼會這樣?」席應真唔了一聲,說道:「奇怪,樂韶鳳沒跟你提過這件事嗎?據我所知,令尊失去官爵,就是受了梁思禽一案的牽連。」
樂之揚大吃一驚,忍不住問道:「席道長,我義父和梁思禽很要好麼?」
「要好也說不上,梁思禽精通音律,當年擬定大明雅樂,樂先生跟他打過交道。後來梁思禽犯事,令尊也受了牽連,但這還算好的,他丟了官,卻保了命,其他的人可沒有那麼幸運。」席應真說到這兒,幽幽地嘆了口氣。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直跳,說道:「席道長,我老爹有什麼大仇人麼?」席應真道:「這個卻沒聽說,令尊以音樂入仕,從未上陣殺敵,也沒有參與政事,理應沒有什麼仇家。」說到這兒,奇怪問道,「小傢伙,你問這個幹嗎?」
樂之揚強忍悲慟,將樂韶鳳的死因說了一遍。席應真聽完,沉吟道:「下手如此之狠,必是血海深仇,我和令尊的交情也不算深,許多事情也不甚瞭然。」
「會不會是……」樂之揚深吸一口氣,方才說道,「是朱元璋?」
「不會。」席應真沉吟道,「若是朱元璋,早就將令尊殺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樂之揚心中大石落地,如果朱元璋不是兇手,他和朱微就不必仇讎相見了。但若不是朱元璋,又會是誰呢?
他百思不透,只好放在一邊,問道:「席道長,你是當今皇帝的摯友,為何又會關在這個地方?」
「說來話長。」席應真輕輕嘆了口氣,「當年天下平定,我不願為官,雲遊四方。但朱元璋感念之前的交情,想方設法地召我進京,一面把幾個兒女交給我傳授武功,一面賜了我許多封號,讓我留在京中,掌管天下道教。
「我本是玄門中人,天不拘、地不管,入世參與紛爭,不過一時偶然,榮華富貴非我所愛,閒雲野鶴才是我的歸宿。至於那些皇子皇孫,長於深宮之中,養於婦人之手,要麼庸碌怯懦,要麼暴虐無仁,調教起來難如登天,算來算去,也只有三個人得了我的真傳,其中一個小姑娘我尤其喜歡。唉,這樣的好女兒,生在帝王之家太可惜了。」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頭一動:「她叫什麼名字?」
「她單名一個微字。」席應真漫不經意地說,「封號寶輝公主。」
樂之揚只覺一股熱血涌到頭頂,心子突突狂跳。他終於想起,戲園子裡張天意曾經說過,朱微是席應真的弟子,無怪這名字十分耳熟。真沒想到,在這荒島絕域,居然遇上了小公主的師父。
席應真透過鐵窗,看出他神色有異,問道:「怎麼?你聽說過她?」樂之揚不願連累朱微,搖頭說道:「道長請往下說。」
「我不愛住在京城,藉口巡視天下道觀,時常在外雲遊。大約兩年之前,微兒寫信給我,說是許久不見,心中思念云云,我接信一瞧,也有一些想念這個小徒弟,於是動身入京。這幾年,朱元璋殺戮太過,功臣舊友凋零大半,他嘴上不說,心裡卻很孤單,見了我這個方外舊友,執意將我留在宮裡喝酒下棋。這一天,下了兩局棋,他忽地說起皇太孫允炆,心中十分擔憂。太孫德行有餘但雄才不足,他雖百計防範,仍恐有所遺漏,眼下朝廷里的障礙大多掃蕩一空,驍悍難制之臣均為誅滅,但朝廷之外仍有隱憂。尤其東島餘孽,過了這麼多年,死灰復燃,這幾年竟有闖宮之舉,雖然未能得逞,但也叫人警惕。他問我可知東島方位,打算造船征討,搗其巢穴。
「我雖知東島所在,但太昊谷與東島同氣連枝,我又怎能泄露方位,致其覆滅?於是敷衍說,東島遠離中土,煙波浩渺,除了東島弟子,無人知道其方位。當年大元也曾派兵征討,但如無頭蒼蠅,屢屢無功而返。朱元璋大失所望,只好說,下一次再有東島弟子闖入皇宮,定讓『陰魔』冷玄逮個活的,無論用上何種手段,也要逼問出東島的下落。」
「那可糟了。」樂之揚說道,「東島這些人十分狂妄,必定還會闖宮。」
「我也是這麼想的。」席應真嘆了口氣,「我與東島大有淵源,當年互為仇敵,也是形勢使然,而今我年事已高,了無牽掛,不如捨身前往,不論死活,了卻這一段恩怨。存了這個念頭,我藉口雲遊,離開京城,乘船出海,輾轉來到東島。雲虛見了我很是驚訝,但他一派宗主,沒有立刻與我為難,反而客客氣氣地詢問我的來意。
「我將來意說了,又說:『如今天下太平,百姓樂業。你我均是經歷戰亂,種種慘酷之事不忍回首,如果重啟戰端,又不知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還望雲島王以蒼生為重,安於海外稱雄,放棄前仇舊恨。』
「雲虛聽了這話,不動聲色,只是說道:『太昊谷與我東島淵源甚深,令祖師了情道長與本門公羊羽祖師交情匪淺,當年道長身在敵營,也曾多次手下留情,為我東島保存了一口元氣。感念如彼,我敬你三分。然而道長所言,大可斟酌一二。自從大宋亡於崖山,我東島一心反抗暴元,百年之內,不知亡故了多少英雄好漢。後來大元亂政,也是我東島弟子振臂一呼,挑起紅巾百萬。高郵之戰,大元丞相脫脫以百萬大軍圍城,小小一座城池,幾度垂危欲破,又是誰拼死苦戰,大破元軍,使其無力南下?如不然,脫脫破了高郵,趁勢席捲江南,朱元璋縱有通天之能,也會成為元人刀下之鬼。結果我東島弟子在前面流血,他卻在後方大肆擴張。更可恨的還是梁思禽,他祖上本是元朝大將,亡我大漢衣冠,道長幫助朱元璋,還可說是為了天下蒼生,他幫朱元璋,只是不願見我東島得志,故而百計壞我大事。此恨可比天高,雲某若不報仇雪恨,真是枉為七尺男子。』
「我聽了這話,只好說:『驅逐元虜,東島確有大功。常言道:『盡人事,安天命』,反抗暴元,貴島盡力而為,對得起天下百姓,至於統一天下,多少得有一些運氣。當年幾次大戰,東島並非沒有取勝之機,朱元璋也未必沒有覆亡之患,大家各盡其力,勝負光明磊落。人生在世,願賭服輸,這樣婆婆媽媽地糾纏不清,也未必就是好男子的所為。』」
樂之揚笑道:「道長說這話,只怕得罪人了。」
席應真笑了兩聲,接著說道,「雲虛一聽,氣得要命。但他傲岸自高,不便當場發作,悶了一會兒才說:『原來道長是朱元璋的說客。』我見他冥頑不靈,心裡有氣,說道:『我說服你幹什麼?你就算投了朱元璋,以他的手段,也未必容你活命。我只是顧念前代的交情,不忍見到東島覆滅,所以冒死前來提醒你一句,萬勿再去中土擾亂,惹惱了朱元璋,造船征討,那可就糟了。』雲虛聽了,說道:『朱元璋誅戮功臣,不遺餘力,道長一再為他賣命,又有什麼好處?當年梁思禽為他立下了多少功勞,結果一念不合,立馬刀兵相向。這樣的暴虐之主,道長不覺得齒冷嗎?』
「我沒能勸動雲虛,他倒來策反我,我心中好笑,說道:『做皇帝的,但看他對百姓如何,能讓天下太平、百姓樂業的就是好的。至於別的,貧道一概不管。』雲虛說:『看樣子,道長說不動我,我也說不動道長,不如這樣,咱們同出一源,都以劍法鳴世,你我比一比劍法。道長贏了,我自當節制弟子,不再與朱元璋為難;道長輸了,須得潛入朱元璋身邊,取那臭乞丐的狗頭。』
「我心中一驚,忙說:『比劍就比劍,刺殺之舉,貧道決不答應。』雲虛笑著說:『這可由不得道長,道長如不答應,怕是出不了本島。』我說:『我勝了就能離開嗎?』雲虛說:『不錯!』我就說:『刀劍無眼,東島是你的地盤,你殺了我也不打緊,我若不慎傷了你,貴島弟子必不答應,那時我還是出不了東島。不如換一個法子,既可分勝負,又不傷和氣。』雲虛問是什麼法子,我就說:『貧道乘船來時,望見一處石洞,海燕成群出入,不如我們劍刺飛燕,燕子落地不傷為勝,如果傷了一隻,不算數不說,還要從落地的燕子裡扣除一隻,以一炷香為限,落燕多者為勝。』」
樂之揚驚訝道:「用劍刺飛燕,怎麼能不傷燕子,又讓它落地呢?」
「說來匪夷所思,劍法練到一定地步,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出劍輕快巧妙,勁力拿捏精準,劍尖不入但勁力透入燕子體內,使其氣血凝滯,失去飛翔之能。」
樂之揚倒吸一口冷氣,衝口說:「那可難得很。」
「如不難,也顯不出本事。我本想雲虛未必首肯,誰知他並不遲疑,一口答應下來,又問我,若是輸了,是否答應刺殺朱元璋。我沒明著答應,只說我若輸了,任他處置。他笑了笑,不再多說。於是我們來到燕子洞前,先在洞口張開漁網,以免燕子傾巢而出,而後擊起鼓來。洞中海燕受驚,紛紛展翅衝出,但為漁網所阻,在洞口驚慌亂竄。我倆守在網前,各持長劍刺燕,『飛影神劍』以迅疾見長,一旦使出,真如魚龍戲波、驚鴻照影,那支劍結成的網羅比起外面的漁網還要綿密,劍光所向,沒有一隻燕子可以脫身。片刻工夫,刷刷刷刺落了十餘只海燕,可惜落地的燕子裡面,死了三分之一,傷了一半有餘,只有寥寥幾隻勉強算數,但扣去死傷之數,他一隻燕子也沒賺著,反而賠了不少。」
老道士說到這兒,呵呵發笑。樂之揚也拍手說道:「雲虛自大成狂,這一下可中計了。道長以前練過刺燕麼?」
「也沒練過,但我提議刺燕,胸中已有成算。大俠雲殊創出『飛影神劍』以來,這一路劍法向來用於戰爭。戰場上有你無我,務求一擊必殺,所以出劍講究快准狠辣。對手往往還沒看清,就被他一劍刺死,縱使看清了,也擋不住他雷奔電掣的一擊。所以這一路劍法是搏命的劍法,有一股所向無前的氣勢。海燕小巧纖弱,以『飛影神劍』的凌厲,稍一不慎,就會刺穿鳥身。但我太昊谷四代都是道士,玄門要旨在於『沖虛』二字,聖人云:『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唯有處處留有餘地,方能生生不息。所以『奕星劍』練到一定境界,反虛入沖,每刺出一劍,總要留下若干勁力,一來以免傷人太甚,有違道門寬恕之心,二來大盈若沖,後招無窮,無論對手如何變化,我總有應變的餘地。」
「我明白了。」樂之揚拍手笑道,「雲虛的劍是殺人之劍,道長卻是寬恕之劍,要想燕子不傷不死,寬恕之劍當然更容易辦到。」
「這個比喻精到!」席應真拍手大笑,頗有知己之感,「我的劍法雖不如『飛影神劍』凌厲,可是勁力收發由心,劍尖觸及鳥身,便依燕子飛行之勢收回了一大半的勁力。所余的力道既可刺落飛燕,又不使其受損。當然了,這也不是說『奕星劍』勝過『飛影神劍』,只是二者風格不同,上陣殺敵,『飛影神劍』自然厲害,但要刺落活燕,『奕星劍』更加管用。」
樂之揚暗暗佩服,心想這老道士當真了得,虧他短短工夫,就想出了這一種揚長避短的法子。想到這兒,又生疑惑:「這麼說,道長理應贏了才對,為何還會滯留在島上呢?」
「我只想到劍法,卻忘了人心。」席應真長長嘆了一口氣,「一開始,雲虛將刺燕想得太過簡單,以為仗著輕功快劍,必能一舉勝出,等他明白其中的難處,已經大大落了下風。眼看線香燃盡,敗局已定,他忽地一揮手,射出了許多『夜雨神針』,我身前的活燕一隻不落,全被釘死在地上。」
樂之揚驚道:「這樣不違規嗎?」
「對啊,我也斥責他違規,雲虛卻說:『我們只說了不刺死自家的燕子,又沒說不能殺對手的燕子。道長若有能耐,也來刺死我的燕子好了。』這道理十分無賴,可又難以反駁,很快線香燃盡,我只好棄劍認輸。」
「這明明是作弊。」樂之揚憤然說道,「道長怎能認輸。」
「這件事不明不白,既可說是作弊,也可說是鑽了規則的空子。若是市井無賴,大可狡辯一番,但老道我一生坦蕩,又豈能做這婆婆媽媽的臭事?雲虛見我棄劍認輸,又逼我刺殺朱元璋。我說:『願賭服輸,要殺要剮我都認了,但刺殺之舉,萬萬不能。貧道出身玄門,也知道『仁義』二字,我與朱元璋八拜之交,豈能受你所逼,殺害結義兄弟。更何況我眼下答應了,回到中土立馬反悔,你又能對我如何?』雲虛說:『說得是,以防萬一,我得留個後手。』說完伸出右手食指,在我身上點了五下,酸癢痛麻,各不相同,我忍不住問:『你幹什麼?』他說:『你聽說過『逆陽指』麼?』
「我一聽大為吃驚,這一路指勁是當年『西崑侖』梁蕭破解奇毒『五行散』時悟出的奇功。但凡人體氣血運行,均是合於五行之道,『逆陽指』的指勁卻與五行相逆,處處克制人體氣血,指勁長久潛伏體內,中指之人平素與常人無異,可是每過七日,都會發作一次,發作之時,生不如死。」
樂之揚駭然道:「這樣說來,道長每過七日,就要發作一次?」
「是啊。」席應真嘆了口氣,「這種指勁只有島王通曉,本是東島懲戒叛徒所用的法子,雲虛用到我身上,意思十分明白,如果我忍受不了指勁發作的痛苦,就會屈服於他,替他刺殺朱元璋。」
「道長屈服了麼?」樂之揚一面問,一面心想,如果屈服,朱元璋早就死了,席應真也不會困在這個鬼地方了。
只聽席應真說道:「我來島上兩年,『逆陽指』的滋味兒也嘗了一百多次,每一次雲虛都逼我就範,但我就是不理不睬。他要殺我也容易,只要袖手旁觀,等我氣血逆行,終歸必死無疑。但他性子強橫,我越不屈服,他越不容我輕易死掉,到了最後關頭,總會出手相救,還說:『我看你撐到幾時,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我總要叫你乖乖服氣,替我去殺那個狗皇帝。』我也反唇相譏,說道:『兩三年算什麼,頂好再過二三十年,那時朱元璋龍馭上賓,不用我殺他,你也報了仇了。』嘴上這麼說,但那痛苦七日一來,的確很不好過。」
席應真說得輕描淡寫,樂之揚卻覺背脊發麻。試想一想,這七日一次的痛苦,換了自己,縱不屈服,也要發瘋發狂。相比起來,那一頓刑杖,簡直就是隔靴搔癢。想到這兒,對於席應真大生敬意,無論朱元璋是好是壞,老道士的義氣實在了得。
正想著,忽聽席應真又說:「小傢伙,東島弟子巡夜,二更到三更巡查一次,五更至天明複查一次,五更一過,你要走就可難了。」
樂之揚心想無怪他要自己三更來會,當下拱手告辭,又問:「席道長,明晚我還能來麼?」
席應真笑道:「腿長在你身上,你一定要來,誰又攔得住麼?」
樂之揚大喜,攀扯藤蘿,爬上地面,眼看明月西沉,慌忙趕回邀月峰,小睡片刻,又起身幹活。
次日農閒時分,樂之揚將鋤頭砸斷了一截,用火燒紅燒軟,敲打成一根細細長長的鐵釺。睡到三更天上,他趕到星隱谷,到了石門前,抽出鐵釺,撥弄鐵鎖的鎖眼。席應真聽見響動,問道:「你做什麼?」
樂之揚默不作聲,撥弄數下,「吧嗒」,鐵鎖應聲而開,席應真「咦」了一聲,說道:「好小子,你會開鎖?」
樂之揚在秦淮河邊廝混,下九流的本事無一不通,這開鎖的本事是他從一個老鎖匠那兒學來的。學成以後還是第一次用到,一想到席應真便能脫困,心中大為歡喜,但見石門裡黑咕隆咚,不由叫了聲:「席道長。」
老道士嘆一口氣,點亮一盞油燈。樂之揚凝目望去,囚室居中坐著一個鬚髮斑白的老者,灰袍道冠,形容清癯,雙目湛然若神,細長的壽眉微微下垂。
樂之揚笑道:「席道長,還不出來麼?」席應真挺身站起,笑而不語。樂之揚怪道:「你不想離開東島?」
「小傢伙。」席應真微微搖頭,「我中了『逆陽指』,離了東島也只有七搞她?活,留在這兒,好歹還有一線生機。」
樂之揚說道:「此去中土,不過兩三日路程,到了岸上,就能找大夫醫治。」
「大夫?」席應真苦笑一下,「天下哪一個大夫能破解『逆陽指』?」
「這指力真的無法可治?」樂之揚心生絕望。
「也不盡然。」席應真豎起兩個指頭,「天下除了雲虛,還有一個人能夠解開。」
「誰?」樂之揚忙問。
「說了也沒用。」席應真神色黯然,「那人遠在西域崑崙山,此去萬里,往來月余,遠水救不了近火。」
「西域。」樂之揚念頭一轉,衝口而出,「你說梁思禽?」
席應真默不作聲,樂之揚只覺熱血上涌,忍不住大聲說道:「道長放心,如果我能離開東島,必定前往崑崙山,找到那位梁前輩,請他前來解救你。」
「小兄弟真是熱心快腸。」席應真微笑搖頭,「但以你的本事,怕是出不了這座東島。」
樂之揚大為泄氣,又見囚室之中,日常用具一件不少,甚至於還有幾本破書。席應真看出他的心意,笑道:「雲虛將我困在此間,起居飲食,倒也沒有剋扣什麼,唯獨少了一副圍棋。我這人一日不摸棋子,便有一些手癢,兩年沒有下棋,只將人憋出病來了。」
樂之揚笑道:「道長何不早說?明兒我造一副帶來。」
席應真擺手道:「我一人自對自弈,又有什麼意思?」他想了想,說道,「小子,你過來。」
樂之揚應聲上前,席應真一揚手,一股勁風直逼他的面門。少年呼吸一緊,老道士的手掌已經碰到了他的鼻尖。
樂之揚不知所為,心子砰砰亂跳。席應真忽又縮回手去,沉吟道:「奇怪,我看你下來時身手不凡,分明懷有武功,怎麼我隨手一掌,你都抵擋不了?」
樂之揚支吾道:「不瞞道長,我之前學過一點兒內功,至於別的功夫,那是一樣也不會的。」
席應真伸手把他脈門,但覺洪勁有力,內功已有相當根基,不由搖頭說:「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樂之揚問道。
「當年百啞祖師收過一個帶藝投師的弟子,那人藝成以後,犯下滔天罪孽,故而祖師寂滅之時,留有一條遺訓:太昊谷所收的弟子,必須不會武功。我看你根骨不錯,人也機靈,可惜身有內功,做不了我的弟子。」說到這兒,席應真不勝惋惜,又道兩聲「可惜」。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中一陣失落,他想了想,笑道:「做師徒固然好,做朋友也不錯。」
席應真一愣,也笑道:「不錯,貧道著相了,做朋友無拘無束,可比做師徒痛快多了。」說到這兒,他想了想,又說,「樂之揚,你想不想學武功?」
樂之揚奇道:「你不能教我,我又學什麼?」
席應真道:「天下的武功多的是,也不止我太昊谷一家,百啞祖師只說不能學本派的武功,別派的武功,我未嘗不能教你。」
樂之揚心花怒放,連連說「好」。席應真武學淵博,各門各派的功夫均有涉獵,先從馬步站樁教起,根基牢固以後,又挑選出若干拳術,循序漸進,傳授給樂之揚。
自此以後,樂之揚每到三更,均來星隱谷習武。他身懷「靈曲真氣」,又練過「靈舞」,這兩樣均是古今第一流的武功,以此作為根基,修煉其他武功,好比高屋建瓴、水到渠成,席應真演示兩遍,他就能學個像模像樣。
席應真見他精進神速,嘴上不說,心裡卻是大大的驚奇,但覺世間縱有天才,精進之速也不當如此之快。傳授的拳術中,有些地方樂之揚並未學會,可是出招之時,他總能隨意變化,輕輕補上其中的破綻,拳腳圓轉自如,比起原來的招式還要高明。
老道士見識過人,心知樂之揚別有奇遇,但他性子沖淡、不愛刨根問底,樂之揚不說,他也懶得多問。
「逆陽指」的指力每七天發作一次,時間大約子時前後。當天晚上,雲虛必要到場,席應真怕他與樂之揚撞上,所以每到發作之日,不許樂之揚前來谷底。樂之揚心中難過,但恨武功低微,不能幫助這位老友脫困,想到這兒,越發用心習武。
苦練數月,樂之揚的拳腳功夫漸漸嫻熟,蓄積在體內的「靈曲真氣」也被引發出來,舉手投足自帶勁風。席應真越發驚訝,看他拳風之烈,少說也有三五年的苦功,自己傳他的拳腳多是外家功夫,不能修煉內力,但看樂之揚,精華內蘊,銳勁外發,分明已是內家高手的風範。
這一晚,樂之揚來到谷底,打開石門,笑著招呼:「席道長,你瞧這是什麼?」
席應真接過他手中包袱,打開一看,竟是一副圍棋,黑子是精心揀選的黑石,白子卻是貝殼打磨而成,一顆顆圓潤光滑,足見花費了不少心力。
席應真心生感動、半晌不語。樂之揚不由問道:「席道長,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老道士醒悟過來,捋須大笑。他困在島上,本想此生無望,誰知天賜一位小友,使他老懷大慰,當下笑著說,「這棋子妙得很,小傢伙,你會下棋麼?」
「陪老爹下過幾次。」樂之揚抖開包袱,上面用碳墨畫了一幅棋盤,又變戲法兒似的拿出一壺燒酒。席應真大喜過望,但覺有棋有酒,夫復何求,於是兩人對坐,在油燈下對弈起來。
席應真棋道高妙,堪稱國手,當真比拼棋藝,樂之揚抵不上他一個零頭,但他心思靈巧,時有奇思怪想,幾次三番,竟將必死之棋生生救活。
席應真連連稱奇,說道:「小子,你下棋的天分很高,若不入我門牆,實在有些可惜。本派『奕星劍』的底子出於先天易理,後來了情祖師受了『西崑侖』梁蕭的啟發,將周天星象融入劍法之中。家師天奕真人與我性好圍棋,又將棋道融入劍道,『奕星』之義,就是以蒼天為棋盤,以群星為棋子,以星斗為定式,移星換斗,縱橫參商。因為與棋道和星象有關,天文越精,棋力越強,這一路劍法也使得越高明。
「我生平收了四個弟子,大弟子道衍,棋道術數俱精,得了我的真傳。二弟子朱棣,棋力高強,但天文術數略遜,所幸器宇恢弘,劍氣沖天,劍術不如道衍,但也頗有可觀之處。三弟子朱權,天性聰穎,不拘學什麼,一學就會,一學便精,四人中數他天分最高,但如我那小徒弟朱微一樣,他天性愛好音樂,不喜歡打打殺殺,學武不大用心,所以境界也就止於中下。」
聽到「朱微」二字,樂之揚心生愁悶,不覺多喝了幾杯,一局終了,微有醉意。他抬眼看去,明月在天,清輝灑地,照得谷底冰雪通明,一時酒氣沖腦,縱身跳起,就在月光下打起拳來。
他先打了一路「太祖長拳」,又使一路「游身八卦掌」,掌中夾腿,帶出「九宮步」的招式。他越打越快,口中低聲長嘯,心中響起《周天靈飛曲》,不覺神逸思飛,「靈舞」融入拳腳,如柳隨風,雲飄電閃,打到忘我之處,猛可一回頭,忽見身邊躥出一道黑影,左腿微蹲,右拳內收,若走若奔,暗藏殺機。
樂之揚想也不想,左腳踢向對手,只聽咚的一聲,黑影向後便倒,樂之揚的腳趾骨卻傳來一陣劇痛。
「小子昏頭了麼?」席應真拍手大笑,「好端端的,你踢石頭幹什麼?」
樂之揚酒醒了大半,凝目看去,雙頰一陣發燙,原來自己踢倒的是一尊石像,若不將其扶正,明天送飯的弟子發現,勢必露出馬腳。想著走上前去,扶起石像,卻無意中摸到石像底座,手指所及,但覺凹凹凸凸,似乎刻有許多文字。他忙叫席應真,老道士點燃油燈,湊近一看,石座下方刻了許多小人,飛縱騰挪,矯捷異常,四周還有若干文字。
席應真凝目細看,沉默不語,樂之揚忍不住問道:「道長,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忘憂拳』的拳譜。」席應真沉吟道,「第五代島主釋邁倫所創的拳法。」
樂之揚細看銘文,果如席應真所說,驚訝道:「拳經為何刻在這兒?不怕有人偷學嗎?」
席應真起身笑道:「星隱谷本是歷代島主靜悟潛修之所,尋常弟子難得入內,這些石像又是歷代島主所立,島上弟子視為神物,誰也不敢隨意搬動,更不用說將其推倒、察看座底下方了。」
石像共有八座,兩人一一看去,石像之下,大多刻有拳經,唯有一尊石像,盤膝靜坐,一無姿態,二無拳經,而是刻了許多線條。
樂之揚看得奇怪,忍不住問道:「席道長,這是什麼武功?」席應真瞧了一會兒,搖頭說:「這不是武功。」
「不是武功?」樂之揚大為驚奇,仔細再看,別的石像都刻了島主名號,唯獨這一尊石像光光溜溜的不著一字。樂之揚望著無名石像,心裡大惑不解,忽聽席應真又說:「這是一幅航海地圖。」
樂之揚笑道:「道長還會航海?」席應真道:「我來東島之前,學了幾天航海之術,這幅海圖指明一座小島,地處西北,離靈鰲島有四百多里。」
「島上有些什麼?」樂之揚好奇又問。
席應真皺起眉頭,盯著地圖看了一會兒,才徐徐說道:「好像是一處墳墓。」
「墳墓?」樂之揚一愣,「誰的墳墓?」
「上面沒說。」席應真搖頭說道,「這裡是釋家的禁地,墓地的主人也應該是釋家的前輩。」
「把圖刻在這兒,就不怕有人盜墓嗎?」
席應真笑道:「這幅圖應該是留給釋家後代的,你我能夠看到,不過湊巧罷了,若是釋家後代,誰又會去挖自家的祖墓?」
樂之揚看著地圖,想了又想,猜測不透,只好搖頭作罷,說道:「為何這裡的島主都姓釋,如今的島王卻姓雲?」
席應真道:「東島原名靈鰲島,乃是釋家先祖釋印神創立。只是近百年來,出了一些變故,島主之位才傳給了雲家。看樣子,雲家的島主無人在此立像,所以據我猜想,除了釋家之外,島上無人知道這些拳經的奧秘。」
說到這兒,他直起身來,擎著油燈走到一邊,沉吟片刻,忽地哈哈大笑。樂之揚奇怪道:「席道長,你笑什麼?」
席應真笑道:「我正愁你精進太快,練那些三四流的武功有些屈才。這些石像上的功夫真是老天送來的,你若全部練成,當可躋身高手之列。」
樂之揚精神一振,忙說:「道長肯教我嗎?」
「教授不敢當。」席應真笑了笑,「講解一二也是好的。」他指著一尊石像說道,「這一路『鯤鵬掌』乃是第四代島王釋通玄所創,掌法中夾雜身法,展如大鵬穿雲,收如長鯨躍波,飛鳥化魚,變化神奇。」
他口說手比,用心指點,樂之揚學了幾招,但覺繁難異常,其中的騰挪變化,遠非之前所學的拳腳可比。好在他有「靈舞」的底子,轉折不靈之處,心中曲聲一盪,真氣自然流注四肢,往往化險為夷,將修行中的難關輕易度過。
席應真看在眼裡,暗暗稱奇,饒是如此,兩人花了一個時辰,也只勉強練成了三招。樂之揚雖是初學,但也看出這掌法的厲害,一時想到江小流,說道:「席道長,我有一個極要好的朋友,明晚我帶他一道來學好麼?」
「朋友?」席應真想了想,問道,「你說上次來的那個小子?」
樂之揚連連點頭。席應真搖頭說:「他沒有悟出我的藏頭詩,足見與我無緣。我是玄門中人,萬法隨緣,你就不要勉強了吧。」
樂之揚瞧他神情,知道他不喜歡江小流,心中暗叫可惜,但想江小流上次前來,認出過「無定腿」、「鯤鵬掌」的招式,想來已經學會,讓他前來,倒也多餘。席應真又囑咐他說:「你我相會之事,你知我知,千萬不可讓第三人知道,即便你那朋友也不例外。一旦事情泄露,我倒沒什麼,對你可是大大的不利。」
樂之揚應聲點頭,但見五更將至,扶起石人,告別老道回邀月峰去了。
日月如梭,兩年光景冉冉而過。初來東島之時,樂之揚不過十四五歲,如此白日耕作、夜間習武,忽忽兩年之間,一掃往日文弱,變成了一個高大英挺的少年男子。又因為常年勞作,風吹日曬,肌膚色如古銅,一笑之間,露出雪白齊整的牙齒,甚是神采奕奕。
江小流忙於習武,很少前來探望,至於葉靈蘇,燕子洞一別,二人見了不過三次。每次相見,少女儼然素不相識,冷冷的不假辭色,樂之揚見這情形,心中老大氣悶。
他呆在島上,不勝孤獨,好在入夜之後,還有席應真這個忘年老友。兩人對弈習武,談玄論道,通宵達旦,樂而忘倦。靈鰲島七大絕技,均是內家武功,如果不知道經脈穴位的變化,空有拳架,也難以發揮威力。所以席應真傳授拳理之餘,也講述了許多內家脈理。
樂之揚以往修煉「靈曲真氣」,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席應真畫出人形,指點經脈穴位,樂之揚這才明白,《周天靈飛曲》每一支曲子,都暗合一條人體的經脈,音樂起承轉合,又與穴道間的氣血流動有關。他依照席應真所說的脈理,印證《妙樂靈飛經》的內功心法,許多不甚明白的地方也漸漸想通了。
這一日練完拳腳,時辰尚早。樂之揚提前返家,出了星隱谷,正逢寅卯之交,遠處忽然怪聲大作,時高時低,轟然傳來。
這聲音樂之揚並不陌生,正是出自前島的風穴。這時萬籟俱寂,除了風穴風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響。樂之揚忍不住側耳聆聽,但覺那風聲也不是一味洪亮,而是富於變化,時如三峽猿啼,時如萬人同笑,聽到精妙之處,竟如樂曲一樣跌宕起伏。更絕妙的是,風聲時時變化,每一時刻都與前面的大不相同。
一旦涉及音樂,樂之揚登時入迷,直到人聲傳來,方才如夢初醒,匆匆返回住處。
從此以後,每到寅卯之交,他就向席應真告辭,前往風穴聽風。有幾次聽過以後,他將風聲譜成曲譜,用笛子吹奏出來,可惜笛聲細弱,遠不及風聲氣象萬千,
這一日,他坐在海邊,正聽得入神,突然丹田一跳,真氣狂奔亂走,無論如何也駕馭不住。樂之揚無奈之下,只好坐了下來,任由氣息奔走,那一股內息足足衝突了半個時辰,直到風聲停歇才平息下來。
這情形從未有過,樂之揚不勝驚疑。他返回住所,取出《妙樂靈飛經》翻看,先看《靈曲》、《靈舞》兩篇,並未看見類似的記載,一路看到第三篇《靈感》,忽見文中寫道:
「莊子有雲,世間有三籟,人吹簫管為人籟,風吹地竅為地籟,天吹萬物為天籟。人籟不如地籟,地籟不如天籟。人籟有理可循,地籟有機可乘,天籟者,來而不知其來,去而不知其往,氣為之弦、風為之管,水磬雷鼓、振動萬物……」
樂之揚猛可想起,以往閒聊之時,席應真曾經對他講解過《莊子》。天、地、人三籟之說,正是來自於這部道家經書。人籟指的是人類的音樂,好比《周天靈飛曲》,地籟指的是狂風激盪地穴的聲音,好比風穴發出的風聲,至於天籟,乃世間萬物發出的種種聲響,好比沙起雷行,風吹海立,天雷震動,銅山長鳴,一切洪聲巨響,只要富於節奏,均可歸之於天籟。
《靈感》篇里的大意是說:「靈曲真氣」由音樂而生,對於聲音十分敏感,練到一定地步,修煉者理應跳出《周天靈飛曲》的圈子,以體內的真氣應和萬物之聲,從而超凡逸俗、上達天道。
樂之揚修煉《周天靈飛曲》已久,體內聚集的真氣越來越厚,隱隱超越了「人籟」的境界,不但能隨笛聲流轉,對於各種宏聲巨響,也能生出微妙的感應。風穴之聲屬於地籟,聽到間深處,就如《周天靈飛曲》一樣,能夠牽動樂之揚體內的真氣。
樂之揚看完經書,大有所悟,第二天又去聽風,起初全無動靜,聽了一會兒,真氣忽又狂奔亂走,慌忙凝定心神,努力收束真氣,誰知越是著意,真氣越是混亂,逆流反衝,攪得氣血翻騰。
他想起《靈感》篇上的句子,分明是讓自己順應外來聲響,而不是加以抗拒。想到這兒,他放鬆神意,任由風聲導引真氣。真氣隨聲流轉,忽快忽慢,時強時弱,一會兒橫衝直撞,一會兒又曲折迂迴,不符合任何內功心法,但又無所不及、無所不至。
樂之揚越發著迷,以至於打拳練劍也沒了滋味,每晚都守在風穴下面,盼著卯時到來。風穴之下礁石林立、窟穴蜿蜒,樂之揚藏身其間,倒也無人發覺。
又過了一月,這一晚,他一面聽風,一面任由真氣遊走。突然間,他渾身陡震,腦子裡嗡的一聲,進入一個至為幽寂的境界,目不能見、耳不能聞,萬物化為烏有,萬籟歸於沉寂。
這情形仿佛置身於古潭深淵,持續了約摸一刻多鐘,樂之揚忽又如夢方醒,一股異樣的知覺湧上心頭。真氣漫如流水,直達毛髮末梢,每一根毛髮都隨之顫動,就像是千萬隻耳朵,能夠聽見風吹細沙、浪花拍岸,就連一丈之外有幾隻蚊蟲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直跳,這種感覺他心裡明白,可又說不出來。他回到邀月峰下,仍是恍恍惚惚,不知是真是幻。到了夜裡,翻看《妙樂靈飛經》,看完《靈感》,又看《靈飛》,不知怎麼的,以前似懂非懂的字句,忽然變得十分明白。看完了《靈感》、《靈飛》,回頭再看《靈曲》、《靈舞》,當真洞若觀火,均是一目了然。
《靈感》感知萬物,《靈飛》駕馭萬物,由感知到駕馭本是一個大大的難關,要想破解,全看修煉者的天賦,快則一念之間,慢則終生無望。樂之揚巧得機緣,從風聲中妙悟神功,道法自然,隱隱然已經有了當年靈道人的風範。
他手握經書,心中大為感慨:「為了這一部《靈飛經》,死人無數,留在世間,終是禍患。如今我已讀完,留在身邊也是無用。」想著走出大門,來到邀月峰下,挖開山體,埋入經書,上面壓了一塊大石。
忙完一切,他回頭望去,但見海天如一,月影沉璧,天與地混沌難分,光與影虛實莫辨。樂之揚看到這裡,心有所動,突然間放聲大笑。
這一笑,沖開茫茫夜色,直透無垠虛空。就在兩年之前,他還是一個秦淮河邊的小混混,現如今他身兼靈道人、靈鰲島兩家絕學,只要假以時日,必能與天下高手一較短長。
次日夜裡,樂之揚又去聽風,一邊聽著,一邊與《靈飛經》相互印證,不覺又有了許多領悟。
正歡喜,忽聽腳步聲傳來。樂之揚慌忙躲到一塊礁石後面,屏息看去,只見一男一女從高處下來,並肩走向海灘。男子身材高大,正是雲裳,女子細腰如柳,卻是葉靈蘇。
兩人到了海邊,葉靈蘇忽地問道:「大師兄,你帶我來這兒幹什麼?」雲裳沉默片刻,說道:「再過三天,就是『鰲頭論劍』,師妹你有什麼打算?」
葉靈蘇目視大海,出了一會兒神,輕聲說:「我要參加。」
雲裳看她一眼,搖頭嘆道:「師妹,你又是何苦?」葉靈蘇望著海水一言不發。只聽雲裳又說:「這次鰲頭論劍,我若不能奪魁,父親一定失望。你若加入其間,我倆難免一戰,那時我又如何自處?」說到這兒,雲裳的聲音變得不勝柔和,「靈蘇,我可不想跟你交手。」
他直呼其名,溫柔款款。葉靈蘇呆立不動,忽地悶聲說道:「你不用擔心,如果你我相遇,你只管全力以赴,無論勝負我都不會怪你。」
雲裳沉默一下,揚聲說道:「靈蘇,你一個女孩兒家,未來相夫教子才對,武功練得再高,又有什麼用處?」
「女孩兒家?」葉靈蘇冷哼一聲,「誰說女人就要相夫教子?」
「這個……」雲裳面露尷尬,「自古聖人都說,身為女子,理應三從四德,不宜爭強好勝。靈蘇,你百般都好,就是……唉,就是太要強了一些。」
葉靈蘇盯著他,眼裡閃過一絲冷笑:「大師兄,你管好自己就是了,我強與不強,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雲裳漲紅了臉,盯著少女大聲說:「靈蘇,咱們一塊兒長大,你還不知我的心嗎?這一次鰲頭論劍之後,無論父親答不答應,我都要娶你的。」
葉靈蘇身子一顫,兩眼直視前方,木呆呆的一言不發。樂之揚望著少女身影,不覺心子加快,心想雲裳對葉靈蘇竟有如此痴念,無怪會在燕子洞襲擊自己。正在胡思亂想,忽聽葉靈蘇又說:「如果不是師父,而是、而是我不答應呢?」
雲裳一愣,衝口而出:「為什麼?」
葉靈蘇默不作聲,雲裳的俊臉上湧出一股紫氣,忽地咬牙說:「我知道是為什麼。」
「什麼?」葉靈蘇回頭看他,一臉茫然。
雲裳哼了一聲,咬牙道:「因為那個樂之揚!」
樂之揚大吃一驚,險些叫出聲來,葉靈蘇又氣又急,狠狠一跺腳:「你、你胡說什麼?」
雲裳道:「你不喜歡他麼?」葉靈蘇啐了一口,說道:「我喜歡豬,喜歡狗,也不會喜歡那個撒謊精。」樂之揚聽了這話,心中大石落地,暗暗鬆了一口氣。
「可是……」雲裳將信將疑,「兩年前他受了罰,我親眼見你偷了『補雲續月散』給他……」
樂之揚只覺耳根發燙,果然不出所料,那天的傷藥就是葉靈蘇送來的。葉靈蘇望著雲裳,也是面紅過耳,氣急道:「你、你跟蹤我?」
雲裳的麵皮微微一紅,咕噥說:「我湊巧遇上的。」葉靈蘇胸口起伏,澀聲說:「那又怎麼樣,我只是見他可憐……」
「那麼燕子洞呢?」雲裳提高嗓門,「你跟他在燕子洞裡幹了什麼……」話沒說完,葉靈蘇手起掌落,打在他的臉上。少女臉色蒼白,渾身發抖,面紗簌簌抖動,眼裡閃爍晶瑩淚光。
樂之揚也覺不平,心想如果雲裳反擊,他只有不顧一切地挺身而出。但見雲裳的臉色紅了又白,呆了半晌,忽一轉身,向山上走去。
樂之揚鬆了口氣,但見葉靈蘇轉眼望海,神氣空茫,他的心裡登時一陣翻騰,心想她受人非議,全是為了自己,須得想個法兒好好勸慰她一番。
正轉念頭,忽聽錚的一聲,葉靈蘇的手裡多了一口軟劍,修長鋒銳,烏光流轉,劍身上布滿了奇異的花紋,只是劍尖斷了一截,白璧有瑕,頗為遺憾。
少女凝視長劍,輕輕轉身,對著旭日舞起劍來。她腰如細柳,劍似秋水,一縱如迎風折柳,一落似流星曳地,凌厲飄忽,光影分合。長劍越使越快,旭日之光投映其上,就如一溜星火在劍鋒上滾動。
樂之揚如今的眼光已非吳下阿蒙,看著葉靈蘇的劍招,不覺想起了《劍膽錄》里的《飛影神劍譜》。兩年過去,劍譜中的招式他已忘了大半,這時望著葉靈蘇出劍,圖譜上的持劍小人又從心底里浮現出來,只是少女出劍太快,第一招還未看清,下一招已經使完。更了得的是,她出劍雖快,劍招卻是一絲不亂,十餘招一氣呵成,看上去就像是只有一招。
這麼瞧了一會兒,軟劍越使越快,劍光融入倩影,分不清哪兒是人、哪兒是影。劍風颯颯,帶起細白的海沙,仿佛一團白色旋風,繞著少女翩翩起舞。
突然間,葉靈蘇發出一聲輕嘯,劍光凌空一閃,叮的一聲刺中了一塊黝黑的礁石。
樂之揚凝目看去,幾乎脫口驚呼。軟劍入石過半,少女的右手虎口迸裂,鮮血順著皓腕滴落下來。
葉靈蘇望著血跡呆呆出神,仿佛這一劍刺過,心中悶氣也一掃而空,她搖了搖頭,徐徐還劍入鞘,循著原路裊裊去了。
回到邀月峰,樂之揚的腦子裡儘是葉靈蘇舞劍的影子,一招一式如在眼前。他拄著鋤頭想得入神,直到旁人叫喊,方才醒悟過來。
他抬眼一看,只見遠處走來兩人,正是陽景與和喬。雙方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樂之揚橫起鋤頭,大聲叫道:「你們兩個來幹什麼?」
陽景瞪著樂之揚,不覺雙拳緊握。和喬忙說:「陽師兄,別忘了正事。」
陽景冷哼一聲,叫道:「樂小狗,童耀那個大酒鬼呢?莫不是又喝多了貓尿,躺在床上挺屍?」
樂之揚還沒回答,瓦屋裡人影一閃,童耀沖了出來。人未近前,一股酒氣撲來,惹得眾人紛紛捏鼻。童耀兩眼惺忪,瞪著陽景大喝:「臭小子,你罵誰?」
陽景後退一步,笑道:「師伯沒醉麼?我這一次來是奉了師命,特地來跟你說一聲,你老人家也是『鯨息流』的人,三日後『鰲頭論劍』有份參加,到時候少喝兩杯,別給本流派丟人現眼。」
童耀還沒聽完,酒已全醒,兩眼噴出火來。陽景故作不見,笑了笑又說:「師父還說,這些種田的奴才就不用去了,一群下賤東西,活著種地,死了肥田,讓他們看見本派武功,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他說這話時,目光始終不離樂之揚,臉上的得意勁兒難描難畫。
「奇恥大辱?」童耀一跌足,圓滾滾的身子一竄而出,左手抓向陽景的脖子。
陽景早有防備,縱身後掠,躲開童耀的五指,同時左掌推送向前,右掌蓄勢在後。
童耀看出這是「鯨息功」的架勢,哼了一聲,五指仍是向前。陽景左掌的「滔天炁」有如洪流決堤,一遇外力立刻迸發,不想眼前一花,童耀忽地不見,陽景掌力落空,慌忙收回,但他傾力一擊,易發難收,來不及轉身,後心陡然一痛,叫人抓了個結實。
「去!」童耀兩眼睜圓,舉起陽景大力一擲,陽景頭臉著地,鼻血長流,兩眼金星迸閃,幾乎昏了過去。
和喬站在一邊瞧得發呆,這老傢伙看似大腹便便,居然狡如脫兔,此時臉上酒醉昏聵的神氣一掃而空,眉宇之間透出一股凜凜殺氣。
童耀一手叉腰,衝著陽景冷笑:「小子,這算不算奇恥大辱?」
陽景麵皮漲紫,咬牙不語,童耀臉色一沉,喝道:「怎麼?還不服氣?」作勢又要動手。和喬慌忙上前,打躬作揖,賠笑說:「童師伯,你是前輩人物,何苦跟我們小輩計較?陽師兄說話一向直來直去,如有得罪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童耀掃他一眼,冷冷道:「你又是誰?」和喬道:「晚輩和喬。」童耀點頭說:「你小子還算識相,回去告訴明斗,『鰲頭論劍』我自然要去,帶不帶誰,用不著他放屁。」又指地上的陽景,「帶上他,給我滾蛋。」
和喬連連稱是,扶起陽景灰溜溜地走了。
童耀趕走兩人,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悅,背著雙手,悶悶轉回房中。
樂之揚奇怪道:「老童剛剛大發神威,怎麼一掉頭就不高興啦?」
焦老三說道:「小樂你不知道,『鰲頭論劍』是童管事的心病,當年他就是在論劍時輸給明斗,無緣『鯨息流』的尊主,所以每到論劍的日子,就看他借酒澆愁,醉成一堆爛泥。」
樂之揚好奇問道:「鰲頭論劍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那是一種比武,最早是釋家用來挑選弟子,後來韃子亂華,天機宮這一支也來島上避難,他們入鄉隨俗,也來參加鰲頭論劍。論劍之時,不止年輕一輩比斗奪魁,自忖武功高強者,還可向島王尊主挑戰。聽老人們說,雲島王的先輩就是在鰲頭論劍上勝了釋家,方才成為一島之主。」
「雜役不許參加麼?」樂之揚又問。
「哪裡話!」焦老三搖頭說道,「鰲頭論劍是全島盛舉,任何人等均可參加,明斗的徒弟那麼說,不過是為了羞辱童管事罷了。」
閒聊一陣,返回住所,但見童耀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罵罵咧咧,十有九句罵的是明斗,剩下一句埋怨雲虛。樂之揚一邊聽著,暗覺童耀輸給明斗,只怕另有隱情,童耀武功甚高,這些年酗酒荒廢,仍能輕易打敗明斗的得意弟子,若是放在當年,未必就會輸給明斗。
三日轉眼即過。這一天,童耀起了個大早,召集一群農夫說:「今天休息一日,你們不用幹活,都跟我上鰲頭磯。」
眾人一聽,又驚又喜,樂之揚故作驚奇地說:「老童,明斗不是不讓去嗎?」
「放屁!」童耀瞪他一眼,破口大罵,「他說不去就不去?他說吃屎你吃不吃?他明斗又不是天王老子,他說向東,老子偏要向西,他說不去,我偏要帶你們去見識見識。」
樂之揚拍手大笑,一群農夫更是歡天喜地,各自換了衣服,跟在童耀身後,浩浩蕩蕩地前往鰲頭磯。
鰲頭磯下臨風穴,挺然特立,站在磯頭之上,青天碧海盡收眼底。昔日島上的大匠削平了磯石,拓出了十丈方圓一塊空地,石階如帶,環繞四周。
大會在即,島上弟子早早趕到,或站或坐,人頭聳動。明斗正與楊風來說話,看見邀月峰一行,登時大步走上前來,劈頭就喝:「童耀,你帶他們來做什麼?」
「看戲啊。」童耀提著酒壺,臉上嘻嘻直笑,「大伙兒長年辛苦,我帶他們來散散心。」
「這是鰲頭論劍,你當是耍猴戲麼?馬上把他們轟走,留在這兒丟光了我『鯨息流』的臉。」
「話不可這麼說。」童耀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說,「鰲頭論劍,人人有份兒,我這一幫手下,沒準兒也能占一占鰲頭,挑戰一下某某尊主呢。」
明斗瞪著童耀,臉上發青。楊風來見勢不妙,上前勸解道:「明斗,來都來了,何苦讓他們回去?看兩眼又不會少些什麼。」
明斗借坡下驢,點頭說:「全看楊尊主面子,我懶得跟這酒鬼計較。」說完冷哼一聲,又道,「老酒鬼,三日前你傷了陽景,這筆帳我還沒有跟你算呢。你若有出息,也來挑戰一下本尊。你贏了,來飛鯨閣做主人,我輸了,去邀月峰種地。」
童耀怒血上涌,麵皮有如醬爆豬肝,兩眼瞪著明斗,鼻孔里直喘粗氣。換在當年,他肯定立馬應戰,可這些年自暴自棄,武功大大荒廢,縱有不平之心,也無翻天之力了。
明斗大占上風,心中得意,目光一轉,落到樂之揚身上。二人久未謀面,少年模樣大變,若非那一支玉笛,明斗幾乎認不出來。玉笛碧光晶瑩,落到明斗的眼裡,真是莫大的嘲弄:想當日帶這小子來東島,不過是為了這支笛子,結果一過兩年,還是不能得手。明斗好容易才按捺住強奪玉笛的念頭,瞪了樂之揚一眼,怒哼一聲,轉身就走。
樂之揚笑了笑,轉眼看去,江小流混在一群「龍遁流」的弟子中間說笑。兩人目光相遇,江小流遲疑一下,上前說道:「你也來了?」樂之揚打量他一眼,問道:「江小流,你也要參加論劍麼?」
江小流笑道:「師父說我練得不壞,讓我也來試試。待會兒抽籤比武,若是運氣好,遇上一個弱的,沒準兒能闖過第一關呢。」
樂之揚心中納悶,小聲說:「你不打算逃了麼?」江小流一愣,衝口而出:「逃,往哪兒逃?」跟著還醒過來,臉漲通紅,「你說回中土麼?隔了這麼大一片海,豈是說走就能走的?再說回了中土,我又能幹什麼?」說到這兒,他看了樂之揚一眼,悶悶說道,「回秦淮河做龜公麼?」
樂之揚望著同伴,心中一片冰涼。江小流分明樂不思蜀,打算留在島上做他的東島弟子,結伴逃回中土,怕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江小流見他神情,心生愧疚,正想說些什麼,忽聽楊風來叫喊,忙又趕了過去。楊風來厲聲訓斥兩句,又抬手指了指樂之揚,似乎在說,堂堂龍遁弟子,當眾與一個雜役交談,豈不有失身份。江小流諾諾連聲,不時偷瞟樂之揚一眼,臉上流露出幾分無奈。
這時人群騷動,雲虛分開眾人,漫步走來,葉靈蘇和雲裳一左一右,仍是跟在他的身邊。葉靈蘇一身白衣,細腰上束了一條描金玉帶,那一口烏金軟劍,就藏在玉帶之間。
到了石階高處,雲虛做個手勢,人群安靜下來,他環顧四周,朗聲說道:「又是三年一會,鰲頭論劍,比武爭雄。如此機會難得,大家善自珍重,尤其是新晉的弟子,未來三年之內,職事任免,都要以此為據。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眾弟子哄然答應,氣勢沸騰。雲虛又一招手,花眠捧出一個盒子,放在石階之前,大聲說:「今年共有三十七名弟子報名,上一次論劍,雲裳奪魁,此次輪空,直接進入第二輪,剩下的都在匣子裡抽籤,簽位相同,便是對手。」
眾人蜂擁而上,從匣子裡抽籤。江小流也混入人群,盯著匣子兩眼放光。這時人群中響起一陣輕呼,樂之揚轉眼看去,葉靈蘇白衣飄飄,走下石階,來到匣子前摸出一張字條,看了看,掉頭返回。雲裳盯著她臉色發白,雲虛也是皺起眉頭,似有一些不快。
不久抽籤完畢,雲虛揮了揮手,一名弟子舉起木槌,敲響一面銅鑼,高叫道:「論劍開始,第一隊出陣。」
應聲出場的是「龜鏡流」的弟子杜周,兩年前他和樂之揚一同上島,那時年紀還小,如今已是英挺少年,一身青綢長衫,眉眼裡透著精神。他的對手是「千鱗流」的弟子曹源,二十出頭,長眉細眼,一身亮白短裝,看上去甚是剽悍。
兩人略一客套,動起手來。杜周使一路掌法,遊走飄忽,出手詭譎,才見他正面出手,身子飄然一轉,又繞到了對手身後,第一招未曾使足,第二掌忽又揮出。曹源則使一路拳法,出手不快不慢,只在原地打轉,無論杜周身在何處,拳頭總是指定對方。
拳來掌去,過了半炷香的工夫,兩人仍是一招未接。杜周面紅耳赤,背後衣衫濕透,曹源也是兩眼圓睜,鼻孔一張一縮,呼哧大喘粗氣。
樂之揚瞧得奇怪,笑道:「怎麼回事?這兩個人一根呆木頭、一隻沒頭蒼蠅,鬧了半天,誰也沒碰著誰。」
「你懂什麼?」童耀喝了一口酒,搖頭晃腦地說,「龜鏡流的小子使的是『三才歸元掌』,這一路掌法暗合先天易理,如果術數不精,發揮不了其中的妙用。百年以來,本島算學凋零,再無能人,這一路掌法的精要大多失傳,鬧到如今只剩下一個空架子,打了半天,還奈何不了區區一路『指南拳』。」
「指南拳?」樂之揚指著曹源,「你說這一根呆木頭?」
「不錯!」童耀點了點頭,「指南拳隨敵而動,拳腳就像是羅盤上的指針,不離對手左右。」
樂之揚微微一笑,但見杜周忽來忽去,不斷尋找對手破綻,可是不知為何總是慢了一步,明明破綻就在前面,等他搶到之時,曹源拳隨身轉,又將破綻輕輕補上,杜周縱然料敵在先,腳下的步法卻跟不上曹源的變化。
樂之揚看得入神,不由縱情想像,設想自己也在場中,依照席應真所傳的拳理,與杜、曹二人分別過招,應該如何進退攻守,如何克制對方。
他越想越是有趣,不覺眉飛色舞,臉上一團喜氣,兩邊的農夫看見,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小子高興什麼。
又斗時許,曹源一揚手,飛出一團白亮亮的物事,到了半途,「刷」的分開,勢如漫天寒星,發出嗤嗤異響。樂之揚仔細一看,竟是許多細小鋼錐,曹源用「北極天磁功」吸成一團,擲出時玄功逆轉,鋼錐由相吸變為相斥,形如天女散花,化為凌厲暗器。
杜周料敵在先,曹源揚手之時,他已向後跳開,身子一擰一縮,青綢長衫退到手裡,迎著飛錐一揮,就像是一片青霧罩住了點點寒星。
曹源雙手亂抓,指掌間生出了一股磁力,鋼錐上下跳動,想要繞過長衫,不料杜周的內勁注入絲綢,長衫化為了一面軟盾,勁風所至,鋼錐丁零噹啷地落了一地。
曹源心頭一亂,又抓出一把鋼錐,不及擲出,忽聽杜周一聲大喝,長衫雲煙一般急涌而出。曹源視線受阻,冷不防杜周的左掌閃電一般穿過長衫,啪地擊中了他的左胸。曹源連退三步,手捂胸口,面孔一片血紅。
杜周收起長衫,拱手笑道:「曹師兄承讓。」曹源狠狠瞪他一眼,掉頭就走。
杜周志得意滿,返回本陣。他身為新晉弟子,打敗前輩師兄,委實足以自傲。花眠沖他點頭微笑,眼裡流露出一絲讚許。
樂之揚暗道可惜,心想自己若是曹源,上使一招「鯤鵬掌」里的「排雲馭風」,逼得長衫回卷,下用「無定腳」中的「飛魚撥浪」,反踢杜周的小腹,縱然不勝,也能打一個平手。
接下來的幾組對手實力懸殊,很快分出勝負。樂之揚一邊瞧著,心中暗生納悶。這些東島弟子遠不如想像中厲害,無論勝者敗者,均是破綻百出。有時輕易可以取勝,偏偏舍易求難,放著直截了當的招式不用,反而用一些華而不實的花招,原本一招可定輸贏,偏要虛虛實實,使出七招八招,浪費大好機會。回想三日之前,葉靈蘇長劍獨舞,瀟灑凌厲,綿密無間,比起這些弟子,真是天壤之別。
想到這兒,樂之揚對於東島武學生出了幾分輕視。殊不知,席應真本是齊肩雲虛的高人,若論真才實學,遠在東島四尊之上。樂之揚得他言傳身教,乃是世間少有的奇遇,兩年來的所見所聞,無一不是武學至理,見識眼光大大超出這些尋常弟子。他以席應真所傳的拳理心法,印證東島弟子的武功,好比用吳道子的名畫衡量初學者的塗鴉,自然感覺一無是處。
忽聽一陣鼓譟,樂之揚定眼看去。葉靈蘇排開眾人,走到場上迎風而立。東島上男多女少,葉靈蘇又是女子中的翹楚,此時衣發飛揚,縹緲如仙,眾人屏息而視,鰲頭磯上一時靜得出奇。
半晌無人出戰。花眠一皺頭,回頭叫道:「谷成鋒,你發什麼呆?」話一出口,一個少年男子走出人群,方臉大耳,滿面通紅,沖葉靈蘇行了個禮,小聲道:「谷成鋒見過葉師姐。」
葉靈蘇打量他一眼,說道:「小谷,你好啊。」谷成鋒偷看她一眼,咕噥說:「師姐,我認輸了吧?」葉靈蘇怪道:「還沒打呢,怎麼就認輸了?」谷成鋒苦笑說:「我若勝了師姐,心裡過意不去。」
葉靈蘇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這麼說是篤定能勝過我了?」谷成鋒連連擺手:「哪裡話,我輸了是活該,萬一贏個一招半式,豈非大大的不敬?」
四周一片鬨笑,葉靈蘇又羞又氣,啐道:「說什麼胡話?你全力出手,若有半點兒敷衍,我決不饒你。」
谷成鋒無可奈何,只好說:「還請師姐指點。」說完長吸一口氣,斜斜走出一步,這一步看似輕易,但卻跨過丈許,到了葉靈蘇身邊,左掌下沉,旋身揮出,一股猛烈掌風卷得少女衣袖飛舞。
人群中響起一片驚呼。谷成鋒比葉靈蘇還小兩歲,可是步法之奇、掌力之雄,均已登堂入室。雲虛也覺驚訝,伸手輕捻鬍鬚,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
葉靈蘇飄然一轉,讓過谷成鋒的掌力,縴手揮送,一股柔風飄出,掃中了谷成鋒的脈門。谷成鋒小臂酥麻,擰身一轉,到了葉靈蘇的身後,正要出掌,眼前忽地一空,少女繞到他的左側,素手穿袖而出,有如破雲之月,掃向他的左脅。
「好一招『流雲逝水』!」童耀稱讚未已,谷成鋒身子一縮,倒掠八尺,站立未穩,忽又竄上前來,刷刷刷攻出七掌八腿。
這兩下進退如風,攻勢更是凌厲。葉靈蘇身形一轉,後退兩步,雙掌左一掃,右一捺,看似漫不經意,卻將攻來的拳腳輕輕化解,在谷成鋒看來,少女儼然化為了一團虛影,打不中,也踢不著。
「這是什麼武功?」樂之揚的心中不勝吃驚,葉、谷二人攻守極快,破綻甚少,遠遠勝過其他弟子。
「你問葉靈蘇麼?」童耀隨口說道,「她使的是『水雲掌』,有行雲流水之妙。谷成鋒用的還是『三才歸元掌』,這小子在術數上下了不少苦功,比起杜周強了不少……」
正說著,谷成鋒攻勢已衰,葉靈蘇身法變快,雙手輕輕一攏,帶起一片雪白的掌影,仿佛蒼煙入林,湧入谷成鋒的拳掌間隙。谷成鋒左躲右閃,也避不開那一片白影,仿佛一隻飛鳥,落入了一片雪白的網羅。
「氣蒸雲夢!」童耀脫口稱讚,「好一招氣蒸雲夢!」說話間,場上兩人一觸即分,葉靈蘇飄出數尺,落地站穩,谷成鋒形如醉酒,跌跌撞撞地倒退了一丈有餘,忽地雙腳一軟,撲通坐倒在地。
葉靈蘇走上前去,伸手笑道:「小谷,沒事麼?」谷成鋒的臉色紅里透紫,縱身跳起,結結巴巴地說:「師姐掌法高明,我、我甘拜下風。」
葉靈蘇心中好笑,說道:「小谷,你的武功也不差啊,再過兩年,也許就勝過我了,就是臉皮太薄,須得磨鍊磨鍊。」
「怎麼磨鍊?」谷成鋒問道。
「當然是去石頭上磨了。」葉靈蘇眨了眨眼,「磨出一臉繭子,見了女兒家才不會臉紅。」
谷成鋒聽了將信將疑,忽聽四周鬨笑,這才明白少女是在說笑,羞得無地自容,倉皇逃回本陣。雲虛一時莞爾,掉頭說道:「花眠,成鋒這孩子不錯,論劍結束以後,讓他來我的『玄黃居』吧!」
此話一出,眾人譁然,許多弟子盯著谷成鋒又羨又妒,花眠也笑道:「島王青眼相加,龜鏡流幸何如之,我先代小徒謝過了。」
谷成鋒輸了比斗,仍能進入本島正宗,弟子們羨慕之餘,紛紛打起精神,一時間比斗更加激烈,接連有人受傷。
又比了幾組,忽聽一聲鑼響,陽景走出人群,左顧右盼,面色倨傲。樂之揚正想他的對手是誰,忽見江小流一步一挨地走了出來。
樂之揚心中一涼,暗叫不妙。陽景的嘴角牽扯兩下,皮笑肉不笑地說:「江師弟,山不轉水轉,咱們又見面啦。」
江小流臉色蒼白,擺了個拳架一言不發。陽景微微冷笑,回頭看去,明斗麵皮緊繃,沖他點了點頭。
陽景心領神會,左掌朝下,右掌向前一攪,攪起一團旋風,掌風中隱隱生出吸力,正是「鯨息功」六大奇勁之一的「渦旋勁」。
江小流原本緊張,一覺掌風湧來,慌忙縱身跳開,陽景掌勢一沉,吸力更加厲害,有如一根無形繩索,扯住了江小流的雙腿。江小流暗暗吃驚,忙亂中左手一抖,袖子裡飛出一條細細的鐵鏈,順著吸力向前飛射,勢如一條軟槍,刺向陽景的小腹。
陽景面露獰笑,左掌呼地揮出,正是六大奇勁之一的「滔天炁」,這一股掌力與渦旋勁全然相反,有如一根柱子向外猛撞。江小流只覺掌心一熱,鐵鏈已被掌風攪亂,化為一道烏光,反向他自身掃來。江小流慌忙轉身,鐵鏈貼著耳輪飛過,帶起一溜血光。
江小流忍痛咬牙,使出「龍遁」身法繞到一邊,右手一揮,袖中又飛出一條鐵鏈,兩條鐵鏈有如二龍戲珠,忽合忽分地沖向陽景。
陽景輕哼一聲,右掌向前拍出,仍是「滔天炁」的功夫,鐵鏈落入掌力,忽又失去控制,向後反卷回去。
江小流慌忙低頭,這一次鐵鏈掠過頭頂,打散了他的髮髻。他只覺頭皮發麻,手腕用力一抖,餘下的鐵鏈脫出袖口,刷刷刷長了一倍,在他頭上畫了一道圓弧,繞過陽景的掌風,嗖地纏向他的脖子。
陽景掌力已出,不及回守,慌忙向後跳開,可是遲了一步,眼前烏光晃動,啪的一聲脆響,陽景白淨的麵皮上多了一條長長的瘀痕。
陽景頭暈眼花,心中羞怒無比。他是鯨息流的首座弟子,對手卻是龍遁流裡面不入流的小混混,別說臉上中招,就是讓江小流碰上一片衣角,那也是奇恥大辱,當即想也不想,反手抓出,只聽金鐵交鳴,鐵鏈的一端被他抓在手裡。
陽景大喝一聲,潛運內勁,江小流登時虎口劇痛,鐵鏈脫手而出,刷刷兩下,反而將他的手臂纏住。江小流用力一掙,沒有掙脫鐵鏈,反被「渦旋勁」扯動,身不由己地向前竄出。
一眨眼,兩人相距不過數尺,江小流一咬牙,拳腳齊出。陽景一手抓著鐵鏈,一手上下格擋。兩人篤篤篤交手數招,江小流只覺陽景的肌膚生出一股古怪的吸力,拳腳落在上面,好比擊中流水,無處可以著力。正心驚,陽景右手收回,扯得他腳下虛浮,跟著左掌突出,呼地擊向他的胸口。江小流回手一攔,冷不防陽景左腳突起,踢中了他的小腹。
江小流痛得蜷縮起來,陽景不容他倒地,一拳擊中他的面門。江小流鼻骨折斷,鮮血狂噴,躥起五尺來高,翻著跟斗向後飛去。
身子還沒落地,陽景右手一扯,鐵鏈噹啷作響,江小流風箏似的又飛了回來。陽景站在原地,眼裡湧出一股殺氣。楊風來看出不妙,騰地站起,正要動手阻攔,忽見人影晃動,場上多了一個人,那人右手一招,將江小流一把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