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倩女靈蘇
2024-06-15 09:20:34
作者: 鳳歌
施南庭上前一步,翻過屍體,死者鬚髮花白,神態扭曲,足見死亡之前,經受了極大的痛苦與恐懼。
樂之揚叫了聲:「老爹!」衝上前去,趴在死者面前放聲痛哭。東島三尊本意在揭穿樂之揚的謊話,誰知遇上如此慘事,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江小流一邊瞧著,也嚇得呆了,他與樂韶鳳不過數面之緣,雖然老頭兒自命清高,對他很不客氣,可是見此慘狀,想一想在生時的情形,江小流也覺鼻酸眼熱,幾乎哭了出來。
施南庭咳嗽兩聲,蹲下身去,察看了一會兒屍體,起身說道:「奇怪!」楊風來忙問:「怎麼?」施南庭指著死者說:「這傷口應是猛獸所為,但若是猛獸,這屋裡又為何沒有獸類的足跡?」
楊風來如他所言,察看一番,心中也覺納悶,沉吟道:「也許不是猛獸,是蛇類!」施南庭搖頭說:「不會,蛇類沒有爪子,你看這幾處傷口,分明是利爪所傷,不對,仔細看,更像是鳥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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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斗接口道:「若是飛翔之物,地上當然沒有痕跡。」施南庭嘆道:「若是鳥類,這齒孔又如何解釋?什麼鳥兒會有牙齒?」明斗淡淡說道:「施尊主糊塗了,這天下還有一樣東西,既能飛翔,也有牙齒。」施南庭目光一閃,沉吟說:「你是說蝙蝠?」明斗笑道:「施尊主高見!」
楊風來兩眼亂翻:「這樣倒也說得通,只不過,看這傷口,那畜生怕是大得嚇人。」施南庭沉吟一下,抬頭說:「二位,江湖上有哪位好手豢養蝙蝠麼?」
明斗說道:「這樣的邪門法兒,只有滇南苗洞一帶的神巫會用。但據我所知,這法兒早已失傳了。其次,只看咬痕爪痕,那蝙蝠大得出奇,若是有人攜帶,早已驚動天下了。」
三人猜來猜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樂之揚哭了一陣,說道:「我只不明白,老爹從不害人,為何有人要殺他。」楊風來失笑道:「傻小子,你才幾歲,老頭兒少說也有五六十歲,生你以前,就沒有結下過仇家嗎?」江小流忍不住說:「樂之揚不是他親生的。」
樂之揚想起收養之恩,又默默流淚,施南庭拍拍他肩,嘆道:「小兄弟節哀,當務之急,應是找出兇手,你清點一下令尊的遺物,看看有無線索。」樂之揚得他點醒,抹了淚搜尋屋內,四處翻遍,均是日常之物,正覺失望,施南庭眼利,忽道:「這張琴可是唐代的古物麼?」
樂之揚恍然一驚,屋裡一切搜遍,唯有這一張九霄環佩沒有碰過。這張琴樂韶鳳愛如珍寶,從不讓他撥弄,平時傳授琴技,也別用它琴。想到這兒,樂之揚心子砰砰亂跳,取下琴來,撥弄兩下,但覺音色有異,又晃了一晃,脫口叫道:「琴裡面有東西。」
眾人湊上來一瞧,琴底竟可活動。樂之揚揭開桐木板,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白綢皮信封。年深歲久,綢緞已經發黃,上面寫道:「吾兒之揚親啟」,拆開看時,信中竟有五片金葉子,一塊半月形玉佩,另有一張信紙,上面寫滿字跡。樂之揚認出義父筆跡,捧起信來,雙手微微發抖。
這封信是樂韶鳳留給他的。大意是說,樂韶鳳曾經入朝為官,後因一件憾事,退出朝廷,隱於秦淮。樂之揚是他在秦淮河邊撿來的孤兒,收養之初,並未抱有期望,誰知樂之揚年紀稍長,聰明過人,於音樂一道更有天分,大有青出於藍之勢。
樂韶鳳一生坎坷,得此傳人,老懷甚慰。又說,樂之揚見了此信,他十九已經不在人世,如是善終也罷,若是死於非命,樂之揚萬不可向兇手尋仇,只因仇家有通天徹地之能,遠非樂之揚可以匹敵。又說金葉子是早年為官時積蓄,一併留給樂之揚,半月珏則是一件信物,來日有人認出此物,必是樂韶鳳的摯友,樂之揚若有為難之事,可以請求對方的幫助。
樂之揚越看越糊塗,從字面上看,樂韶鳳分明知道兇手是誰,也知道此人一來,自己決計難活,可是偏又不肯說明。大約對手來頭太大,他害怕樂之揚會自不量力,向對方尋仇。
東島三尊一邊看過,施南庭嘆氣說:「如此看來,令尊果然是當年朝廷的樂祭酒了。樂韶鳳一代樂道聖手,落到如此結果,真是叫人扼腕!」楊風來冷笑一聲,說道:「樂老兒窩囊,死了連兇手的名字也不敢說,哼,通天徹地,好大的口氣,說真心話,我倒想會一會這個兇手!」明斗搖頭說道:「通天徹地,未必就是武功!」
楊風來兩眼一翻:「不是武功,難道是妖術?」明斗笑道:「你就知道武功武功,殊不知人世間的權勢比武功還要厲害,有了權勢,就可調遣大軍,支使能人,要雨得雨,要風得風。」施南庭沉吟道:「明尊主所見,這兇手是當朝的要人?」明斗點頭說:「信上說,樂韶鳳因為一件憾事退出朝廷,大概是得罪了某個權貴,那人發現了他的蹤跡,所以派遣殺手,取了他的性命。」
他說到這兒,忽見樂之揚臉色慘白,兩眼發直,不由心中一動,笑道:「樂之揚,你猜到是誰了?」
樂之揚連連搖頭,心裡卻是一團亂麻。聽了明斗的話,他忽然想起朱元璋那一晚所說的話,朱元璋一聽笛聲,就猜出他是樂韶鳳的弟子,後一句話就更奇怪了:「他還沒死麼?」問這話的人,要麼未卜先知,要麼就是心懷怨恨,盼著樂韶鳳早死。若說「通天徹地」這四個字,當今天下,除了朱元璋,誰又當得起?難道說,因為樂之揚入宮,泄露了樂韶鳳的蹤跡,朱元璋知道他沒死,故而派出刺客將他殺死?
朱微的父親成了仇人?樂之揚只覺五內如焚。但他轉念又想,朱元璋天下第一人,若要殺人,大可明正典刑、公告天下,又何必偷偷摸摸,派人暗殺一個無權無勢的舊臣?難道說,這裡面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意想及此,樂之揚恨不得衝進紫禁城,向朱元璋問個明白。眾人見他神氣古怪,只當他悲慟太過,犯了痴呆。施南庭古道熱腸,說道:「小兄弟,兇手之事以後再說,令尊暴屍已久,理應入土為安,還是買一口棺材安葬為是!」
樂之揚點了點頭,拿了一片金葉子給江小流:「你去棺材鋪買一口上好的棺材,香燭紙錢儘量多買,再雇幾個人,替我義父抬棺砌墳!」江小流接過金子,轉身要走,樂之揚又叫住他,叮囑道:「義父死得不明不白,這件事不可到處聲張,以免驚動了兇手!」江小流心子突突直跳,忙道:「我知道,你放心!」
江小流一去,楊風來也嚷著要走。明斗擺手道:「我再問他兩句。」
「問什麼?」楊風來不耐道,「若問這玉笛的事,他老子已經死了,死無對證,還有什麼好問的?」明斗笑了笑,轉身說:「樂之揚,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樂之揚悶悶說道:「義父養我一場,我要為他守孝。」
「不妥!」明斗連連搖頭,「只看令尊的死狀,手法新奇歹毒,若非血海深仇,誰又會下這樣的毒手?你活到如今,全因人不在家,要不然早叫人一窩端了,你若留在此間,別說報仇,恐怕連小命也保不住。」
樂之揚聽得發呆,施南庭與楊風來也覺詫異。明斗為人自私多詐,今兒怎麼會大發慈悲,替人想得如此周到?正覺納悶,樂之揚問道:「那我該怎麼辦?」
「依我看,先把屍首下葬,守一晚也就夠了,我們三個人陪著你,那兇手不來便罷,來個更好。」明鬥話沒說完,楊風來嚷了起來:「誰要在這兒留一晚?要留你留,我可不留!」
明斗笑道:「楊風來,我們此來中土,所為何事?」楊風來一呆,沉吟道:「別的事都辦妥了,只有一事未完。臨出島時,島王曾經吩咐,來中土之時,遇上無父無母的佳弟子,多收幾個,帶回島去。」
「虧你還記得!」明斗點頭笑道,「從中土引入新人,一來壯大我島實力,二來激勵島上的後輩。雲島王也說了,此來中土,別的都是小事,唯有選材之事,關乎東島興衰,千萬不可大意。」
楊風來一臉狐疑,盯著樂之揚道:「你要帶他回島麼?此人的來歷不清不楚……」明斗擺手笑道:「來歷全都在樂韶鳳的遺書裡面,何謂不清不楚?樂韶鳳身為祭酒,掌管樂部,放在古代,就是九卿之一,有一兩件珍貴樂器,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別說玉笛,就這一張唐琴,也不是尋常人家該有的。」
楊風來將信將疑,盯著施南庭說:「施尊主,你怎麼說?」
施南庭看了樂之揚一眼,點頭道:「此子根骨上佳,當是可造之材。他入我東島,一能避禍,二來練成武功,也可為父報仇。但不知他本人意下如何?」說完這話,三人都盯著樂之揚一言不發。
樂之揚猜想朱元璋與義父的死有關,東島與朝廷為敵,若要與朱元璋抗衡,普天之下,似乎只有東島可去。正如施南庭所說,入了東島,一能避禍,二可報仇,正是一舉兩得之事。他忽遇慘變,恨火燒心,不及多想,張口便說:「我願去東島!」
三尊相視而笑,明斗拍手道:「好,有這一句話,你就是我東島的人了。」楊風來道:「話可不能這樣說,雲島王看過,才可算數,施尊主,你說是麼?」施南庭默默點頭,看著樂之揚若有所思。
不久棺木送來,江小流帶了幾個民夫,在屋後挖了一坑,將樂韶鳳落葬。那張古琴本是老頭兒的愛物,自也隨之陪葬,而後眾人搭起棚子,燒紙守夜。江小流一輩子沒花過這樣多的錢,自覺手裡闊綽,於是胡作非為起來,買了兩大車香燭紙錢、靈物紙馬,說是樂老爹活著時窩囊,死了以後理應風風光光,去地府里做個闊佬。
樂之揚投入東島,東島三尊出於禮數,也在棚中相陪。樂之揚偷偷叫過江小流,將去東島的事說了。江小流一聽,跳起三尺,高叫:「什麼?你走了,我怎麼辦?誰陪我聽書看戲,將來跟人打架,沒有你幫手,豈不只有挨揍的份兒?」樂之揚搖頭說:「你跟我不同,你有爹有媽,不便遠行。」
江小流悻悻說:「有爹媽又怎樣?我媽見了我,不是罵,就是掐,何嘗好言好語說過一句話?我老爹喝醉了酒,掄起這樣粗的棍子,恨不得把我活活打死。樂之揚,你跟那三位說說,我也去那個勞什子東島,行不行?」
兩人一起長大,樂之揚也不忍與他分開,找到三尊,說了此事。楊風來一聽,張口就叫:「不行,那小子斜眉吊眼,一臉的痞相,根骨也是平常,收到島上,非給島王罵死不可。」樂之揚一聽,暗暗生氣,揚聲說道:「他是我朋友,你罵他就是罵我,好啊,他不去東島,我也不去了!」
楊風來黑臉漲紫,跳了起來,手指頂著樂之揚的鼻尖:「狗東西,你還上臉了,東島沒了你,難道會翻過來不成?不去就不去,楊某人才不稀罕。明斗,施南庭,咱們走,這樣的臭小子,活該留在這裡送死。」
樂之揚大怒,轉身要走,忽聽明斗笑道:「楊風來,你這話可就不對了,資質這種事情誰又說得准呢?有的人天分不高,但勤奮用功,一樣可成大器。我看這江小流為人機靈,處事幹練,即便練不成一流的武功,島上還有許多雜務,也得這樣的人管一管。」
楊風來一聽,猶豫起來,看了看施南庭,後者略略點頭:「明尊主言之有理,天下事並非只有武功。他二人一起長大,義氣深重,不願分別,若是因此拒收,倒顯得本島不近人情。」
楊風來甩袖怒道:「好,好,你們兩個總有道理,反正我瞧來瞧去,也沒瞧出兩個小崽子的好來,到時候島王不高興,你們別牽扯我進來!」
樂之揚忙找江小流說了,江小流眉飛色舞,喜不自勝。樂之揚又說:「我們明日就動身,你不去家裡道聲別麼?」江小流嗐了一聲,說道:「我要回家一說,我老爹非打斷我的腿不可。他不是常要攆我出門嗎,我如今自願出門,正合了他的心意。」
樂之揚素知他與父母不和,此行大有賭氣的意思。但若去了東島,學成一身本事,也好過他在秦淮河邊遊手好閒。這麼一權衡,笑一笑,也就不再多勸。兩人從未出過遠門,當下聚在一起,對將來的日子好好憧憬了一番。依了江小流的意思,恨不得插上雙翅,連夜飛去東島。
次日清晨,樂之揚拜別義父墳塋,但見泥土未乾,心中悲慟,哭了一場,揮淚而去。出發時,回望宮城,朱微的音容忽又湧上心頭,如果朱元璋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將來見了朱微,又該如何自處?樂之揚想到這兒,又不覺自嘲自笑,兩人身份懸殊,哪兒還有再見的機會?相處的那幾日,真如一場荒唐離奇的大夢,這時回想起來,就好像不曾發生過一樣。
江小流見他悶悶不樂,以為他傷心義父去世,故而千方百計插科打諢,只求逗他一樂。樂之揚少年心性,縱使傷心,也無法持久,不過半日工夫,也就按下愁思,有說有笑起來。
東島三尊本來大陸辦事,此時諸事已了,故而一路向東,打算乘船返島。楊風來自視甚高,瞧不上樂、江二人,一路上愛理不理;施南庭為人持重,也是少言寡語。
明斗偶爾與兩人說笑,可是眼角餘光總是不離樂之揚的玉笛。他貌似灑脫,內心卻貪財好利。「空碧」乃稀世之寶,明斗一見,恨不得馬上據為己有,只是他礙於身份,不好強取豪奪,所以一反常態,力主將樂之揚召入東島,心想這麼一來,無異於把他捏在了手心,到那時隨便想個法子,就能叫他乖乖奉上玉笛。而朱微久處深宮,不知世事險惡,「空碧」這樣的寶物,若持有者沒有相當的勢力,根本無法保全,更未想送給樂之揚後,反而給他招來災禍。
日暮時分,聽見濤聲。樂、江二人舉目望去,只見海天一色,浪如飛雪,白雲與鷗鳥相逐,虹霓攜明霞作伴。兩人有生以來第一次望見大海,不覺心懷疏朗,神為之飛。
到了海邊,不見一片帆影,楊風來從袖裡取出一支匣子,匣子裡躺著焰火。楊風來點燃焰火,火光沖天射出。不一會兒,遠處駛來兩艘小艇,搖櫓的是一對少年男女,近了時,放開櫓槳,雙雙站了起來。
男子容貌清俊,長衫劍袖,腰束錦帶,斜挎一支長劍;少女白衣緊身,身段好似嫩枝初發,不勝婀娜,烏黑的劉海下,雙眼水波流動,仿佛對人言語,可惜眼鼻以下均為輕紗籠罩,隱約可見瑤鼻檀口,無法窺見她的全貌。
「師父!」少年男子向明斗躬身行禮,又向施、楊二人含笑拱手,「施師伯,楊師叔,你們可來晚了!」
明斗笑道:「陽景,別的人都回了嗎?」陽景道:「回了!」施南庭又問:「張天意可曾回來?」陽景一呆:「張師兄一向獨來獨往,即使回來,也不會跟我們同船!」
施南庭皺眉沉吟,楊風來卻哼了一聲,粗聲大氣地說:「陽景,你們這些男弟子越來越不像話了,這搖船的粗活兒,怎麼讓蘇兒來做?幸虧都是自己人,外人看見,還當我東島沒有男人了呢!」
陽景神情尷尬,少女咯咯一笑,聲如銀鈴:「楊師叔,你別責怪陽師兄,我在大船上呆得氣悶,強逼他們讓我搖船的。再說了,好久沒見三位叔伯,我的心裡很是想念,早見一刻也是好的。」
眾人都笑起來,楊風來佯嗔道:「這丫頭,做事情還是這麼莽撞,風大浪大,掉進海里怎麼辦?」
少女笑道:「掉海里更好啊,我早想游個泳呢,就是師兄們攔著不准!」楊風來連連嘆氣:「野丫頭,野丫頭,看你怎麼嫁得出去!」
「楊尊主說差了!」明斗笑道,「以蘇兒的容貌,到時候,提親的人還不踩破了門檻?」眾人又笑,陽景一邊笑,一邊偷看少女,俊臉微微泛紅。
少女冷笑一聲,忽道:「誰說我要嫁人的?我偏不嫁人,孤孤單單地過一輩子!」楊風來笑道:「野丫頭又說瘋話,女人不嫁人做什麼?」少女大聲說:「男人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明斗笑道:「有些事,男人能做,女人可不能……」少女怪問:「什麼事?」明斗笑嘻嘻正要開口,施南庭咳嗽一聲,忽說:「明尊主,有什麼話,上了大船再說!」
江小流見這少女身姿動人、言語動聽,頓也大大地動心。他一向野慣了,少女的小船一靠岸,就縱身跳了上去。樂之揚與他秤不離砣,也跟著上了船。陽景看在眼裡,面有怒容。三尊均上了陽景的船,兩艘小船晃晃悠悠地向前駛去。
江小流蹺腿坐在船頭,掃視海面,大吹法螺:「我當玄武湖也算個大的,跟這海水一比,就跟撒泡尿差不多!」
樂之揚笑道:「我看書上說,海里的螃蟹比山還大,烏龜比城還高,看見那些雲朵了嗎?全都是蛟龍打哈欠呼出的水汽。」
江小流暗暗心驚,強笑說:「哄你爹呢,這樣大的螃蟹烏龜,爬上岸還不把人都吃絕了?」
樂之揚笑道:「你不知道,那些東西跟船隻一樣,身子都是空心的,全仗海水托著,自己花不了多少力氣,可是上了岸,先不說行動費力,就是那幾百萬斤的分量,先把自己的骨頭壓垮了。」
江小流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將信將疑:「咱們乘船出海,大傢伙從水裡冒出來怎麼辦?」
樂之揚笑道:「我教你一個乖,見了這些東西,你就大口地吸氣,吸一口氣,叫一聲馬,隨他多大的傢伙也是服服帖帖!」江小流摸不著頭腦,說道:「這也管用?」樂之揚說:「這法兒叫做『吸馬』,正是這些大怪物的克星。」
「吸馬?」江小流一呆一愣,心想還有這樣的巧妙法兒,一時兩眼望海,心裡十分神往。忽聽少女「咯」的一笑,江小流聽她笑聲,酥癢入骨,忙問:「小姑娘,你笑什麼?」少女哼了一聲,說道:「我是小姑娘,你就是個大蠢材。」
「你說我嗎?」江小流變了臉色。
「不說你說誰?」少女款款說道:「你叫人戲弄了也不知道?海裡面是有大魚大鱉,可也不至於如山如城。他吹牛,你吸馬,虧你居然信以為真,哼,這不是蠢材是什麼?」
「吹牛?吸馬?」江小流念了兩次,恍然大悟,撲上去要撕樂之揚的嘴。
樂之揚忙一跺腳,舢板左右搖晃,江小流還沒撲近,就被晃倒在地,來不及爬起,樂之揚一個翻身,將他狠狠壓在下面。江小流嗷嗷慘叫:「有本事的,不要晃船。」樂之揚笑道:「你有本事,怎麼站也站不穩?」
少女忽道:「吸馬的,我教你個法兒,一下子就能翻過來,你學不學?」江小流情急亂求醫:「我學,我學!」少女說:「左腳後撐,右手前扶……」江小流應聲變招,一撐一扶。樂之揚頓覺下方起伏,幾乎壓制不住。只聽少女又說:「左手反出,扣其腰脅。」
江小流左手忽出,扣住樂之揚的左腰,樂之揚痛癢交迸,一口氣登時泄了。江小流趁勢翻起,只聽少女又叫:「擰左腕,出右膝!」江小流如法施為,一把擰住樂之揚的左腕,右膝前頂,不偏不倚,頂住了樂之揚的腰眼,樂之揚腰間軟麻,反給江小流壓在了船板上。
江小流又驚又喜,兩人交鋒,十有九次都是他輸,今日反敗為勝,真如做夢一樣,不由大喝一聲:「樂之揚,你服不服?」樂之揚咬牙不語,但叫江小流頂住「腎俞穴」,掙扎不開,只聽少女冷笑道:「小懲大戒,看你還敢不敢戲弄人?」
樂之揚低聲喝道:「江小流,放開我!」江小流向來怕他,聽他語帶怒氣,慌忙放手,笑道:「怎麼,輸不起嗎?」樂之揚坐起身來,冷冷不語,少女瞅了江小流一眼,鄙夷道:「沒出息,你明明勝了,又怕他幹什麼?」
江小流搓手乾笑:「姑娘有所不知,今兒勝了,明兒又輸,那時可就糟了。」
「這有什麼?」少女淡淡說道,「明兒我教你幾招,保你打得他滿地找牙!」江小流大喜,連連拱手:「有勞姑娘了,要不然,我拜你為師好了。」少女目透笑意,口中說道:「拜師就免了,我年紀小,還不能收徒……」
正說著,忽聽樂之揚冷冷說:「江小流,拜她為師多麻煩,不如娶她為妻,白天教你練武,晚上給你生孩子……」話沒說完,少女右手船槳「嗖」地揚起,樂之揚左頰劇痛,撲通一聲掉進海里。
江小流嚇了一跳,忙叫:「樂之揚!」忽見水花涌動,樂之揚從水裡冒出頭來,雙手扣住船舷,正要翻身爬上,這時頭頂風起,船槳落在了手指上。樂之揚痛得一縮手,又沉入海里。江小流轉眼看去,蒙面女目光冰冷,透出濃濃的怒氣,慌忙連連拱手:「姑娘息怒,他不過說笑兩句,您老千萬別放在心上。」
少女看他一眼,不悅道:「他剛才戲弄你,你怎麼還幫他說話?」江小流乾笑說:「他是我兄弟,哥哥打弟弟,也是應該的。」少女怒道:「真是賤骨頭。他對我無禮,我就得罰他!」江小流忙問:「怎麼罰?」少女面紗抖動,淡淡說道:「到達大船以前,罰他不得出水!」
兩人說話間,樂之揚幾次想要爬上小艇,均被木槳擊落,無奈之下,只好雙手攀住船舷隨之向前。另一艘船的人看見,均是哈哈大笑。樂之揚聽見笑聲,幾乎氣炸了肺,但那船槳好似長了眼睛,他稍有爬上船的意思,船槳立刻落下,要麼打中手臂,要麼打中頭臉,均是痛徹骨髓,叫人無法忍受。
行駛數里有餘,遠遠駛來一艘大船,船身黝黑,白帆如雲,帆面上繡了一隻金色的鼉龍。
到了船邊,上面放下纜繩,將小艇上的眾人吊上大船。樂之揚最後一個上船,船上有不少人等候,見了他均是駭笑。樂之揚渾身濕透,左頰高高腫起,左眼不住地流出淚水,此時面對眾人又羞又氣,恨不得轉身一躍,跳進海里淹死才好。
船上許多少年男女,見了三尊紛紛行禮,明斗一指兩人,笑著說道:「這是樂之揚,這是江小流,都是新入島的弟子。各位都是師兄,要好好對待師弟。」又向陽景笑說,「你帶樂師弟去換一身衣服,這樣濕著,小心得病!」
樂之揚窘迫之際,聽了這話,打心窩裡一陣溫暖。陽景看他一眼,冷冷說道:「跟我來!」說著逕自走向底艙。
船隻甚大,除了甲板上方的水手座艙,甲板之下還有一層起居艙室。進了一個艙室,陽景忽地回過頭來,沖樂之揚齜牙一笑。樂之揚一呆,還沒有所回應,陽景猛地撲了上來。
樂之揚只覺脖子一緊,後背狠狠撞上了艙壁,陽景的臉上布滿獰笑,右手掐住他的脖子,左拳捅在他胸腹之間,一股劇痛直竄入腦,樂之揚幾乎昏了過去。
「狗東西!」陽景啐了一口,給了樂之揚三個耳光,每一下都落在他的左頰。他出手帶了內勁,樂之揚痛得失去知覺,嘴裡腥咸一片,整個腦袋似要炸開。陽景徐徐將他放開,樂之揚順著艙壁滑落在地,跟著腰脅又挨了一腳,他五臟翻騰,整個人蜷成一團。
陽景獰笑說:「狗東西,知道我為什麼揍你嗎?」樂之揚捂著腰腹,痛得說不出話來。
陽景笑了笑,湊上來低聲說道:「聽好了,其一,離葉靈蘇遠一點兒,其二,你再對她出言不遜,我打斷你的脊梁骨,其三,那個江小流,你給他捎一句話,收起他的臭嘴巴,再跟靈蘇說話,我剝了他的皮,其四,挨打的事,誰也不許說,要不然,這就是你的下場!」一伸手,從牆上抓下一塊木料,輕輕一捻,木塊化為細細的木屑,從他的指間簌簌落下。
正說著,江小流的聲音遠遠傳來:「樂之揚,你在哪兒?」陽景抓住樂之揚的肩膀,將他拎了起來,冷冷瞅著他說:「好好回答!」
樂之揚看他一眼,忽地笑了一笑,笑時牽動傷處,面肌一陣推動。陽景不由一愣,正要問他為何發笑,樂之揚長吸一口氣,大聲說:「江小流,我在這兒!」一邊說,一邊甩開陽景。
陽景眼裡的怒色一閃而沒,忽聽吱嘎一聲,艙門大開,江小流鑽了進來,笑道:「還沒換完麼?太陽快下山了,聽說海上的落日很美……」說到這兒,忽地瞪圓雙眼,「樂之揚,你的臉怎麼回事?腫得像個紅薯,不,像只南瓜,嘖嘖嘖,那小姑娘下手真狠……」
陽景心思狡猾,只打樂之揚的左臉,意在嫁禍給那個蒙面女子。儘管他下手狠毒,旁人看來也只當是那女子的船槳所傷。這時臉上有了痛感,有如針扎刀刺,樂之揚痛得連抽冷氣,轉眼看了看陽景,見那小子盯著江小流目露凶光,忙說道:「江小流,你先去看落日,我換了衣服就來會你!」江小流「唔」了一聲,轉身就走。陽景正要跟上,樂之揚忽道:「陽師兄,更換的衣服在哪兒?」
陽景見他若無其事,心中也覺納悶,哼了一聲,轉身打開柜子,取出一套衣服丟在床上。只此耽擱,江小流已經上了甲板,光天化日之下,陽景也不好再下毒手了。
樂之揚面頰劇痛,氣血翻騰,心中一股恨火,燒得頭昏腦熱。蒙面女、陽景,一男一女兩個影子在眼前晃動,他不覺握緊雙拳,咬得牙關生痛。
靠著牆喘息一陣,樂之揚關上艙門,脫下濕衣,換上乾爽衣服。一摸濕衣口袋,這一氣真是非同小可,別的還罷了,朱微送的泥人隨水化為了泥漿!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伊人的容顏,樂之揚的心裡一陣氣苦:「我和小公主真是無緣,不但云泥相隔,永無相見之日,就連她的泥人我也保護不了,樂之揚啊樂之揚,你真是天下第一窩囊廢。」
自怨了一陣,低頭看去,《靈飛經》、《劍膽錄》還在。《靈飛經》是金絲刺繡,不會因水褪色。《劍膽錄》卻是紙墨書寫,海水一浸,墨跡洇染,字跡模糊,若不晾曬,必然毀壞。秘籍來路不正,樂之揚不敢拿到甲板上晾曬,索性借著一線天光,背誦《夜雨神針術》的法訣。
法訣開宗明義,寫道:「老子有云:『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又雲『將欲翕之,固必張之』,天之道即弓之道,神針之精義,盡在二語之間,欲練此功,務必分化陰陽、轉運剛柔,陽剛之氣為背,陰柔之氣為弦,吹秋毫,射微塵,高抑下舉,翕張由心,飄如夜雨,潤物無形。此法古名『碧微箭』,今名『夜雨神針』,後學者先悟道,不可不專,不可不慎。」
總訣之後,又有分化陰陽二氣、轉運剛柔二勁的心法,歸根結底,要以陽剛之勁為弓背、陰柔之勁為弓弦,拉弓射箭,將細物發射出去。金鐵細針,分量較沉,發出時還可用到手勁,練到極高明的境界,手不抬,足不動,只憑本身內力,也可飛花摘葉,傷人於十步之外。
這一門武功十分新奇,樂之揚一路看去,大感有趣,背誦到末尾數行,又見拔除飛針的法子,當日張天意死後,破廟之中不及細看,如今細細領悟,但見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如要拔出此針,只需依照法訣,煉好剛柔二勁,以柔勁為弓弦,剛勁為弓背,反而用之,就能將入體的金針彈射出去。
樂之揚記憶力絕佳,默誦了兩遍法訣,第一遍還有錯漏,到了第二遍,已經大致無誤。記牢以後,又背《飛影神劍譜》,記誦之間,但覺胸口中針處刀剜火燎,恨不得伸手進去,把一顆心也掏出來。
仔細想來,船上的東島眾人,理應有人可以拔出金針,但一發現金針,必然牽扯出張天意的下落。樂之揚一想到討債鬼的死相,就覺十分心虛。他有點兒後悔,早知這樣,就不該一時衝動投入東島,如今上了賊船,要想離開可就難了。
要練「夜雨神針」,必須先練真氣,法訣上只提到了分化真氣的法子,修煉的法子一概略過。
如果沒有真氣,一切無從說起。樂之揚想起《妙樂靈飛經》的第一章就是練真氣,當即橫起空碧,吹起《周天靈飛曲》。笛聲響徹艙室,音符帶動氣血,一股柔和勁氣裊如煙雲,在他的全身來回流轉。樂之揚想要控制這一股勁氣,可是無法如願,暖流細如蚯蚓,隨著音樂生發,忽快忽慢,按部就班,但如流水東去,無物可以阻攔,在樂之揚的體內穿行,所過一片暢快,就連胸口針扎的痛苦,似也隨之減輕了不少。
二十二曲吹完,樂之揚渾身通泰,正想再吹一遍,忽聽有人大力敲門,江小流在外面嚷嚷。樂之揚只好下床,可是走了兩步,雙腿一軟,險些坐倒,仿佛泄了氣的皮球,提不起一絲氣力。
樂之揚心生詫異,但又無法可施,過了時許,才又有了氣力,起身開門一看,原來江小流見他沒有出門,帶了晚飯進來。他盯著樂之揚左瞧右看,驚訝叫道:「哎喲,撒謊精,你的臉怎麼不腫了?」
樂之揚一愣,摸了摸臉,除了微微發麻,再無之前的刺痛,他呆了呆,笑道:「真奇怪,好得這樣快麼?」江小流坐下來,悻悻說道:「樂之揚,這船上的人都他娘的有病,原本有說有笑,我一走近,立馬散開,那個鬼樣子,就像是欠了老子的賭債!」
樂之揚知道是陽景搗鬼,便說:「你離陽景和那蒙面女遠一些,別跟他們單獨相處。」
「蒙面女?」江小流想了想,「你說葉靈蘇麼?」
樂之揚心想:「那丫頭叫葉靈蘇?」只聽江小流笑道:「你道她是誰?她是島王雲虛的高徒。這一群男人見了她,就跟貓兒見了腥似的,一個個點頭哈腰,巴結得不得了,別說單獨相處,靠近她三尺也難。至於那個陽景,又冷又傲,兩個鼻孔朝著天上,哼,我才懶得搭理他呢!」說罷倒頭就睡。
樂之揚皺眉說:「你怎麼睡這兒?」江小流哼哼說道:「艙室有限,你跟我一個房間,唉,這張床太窄了,貼一爐子燒餅罷!」
吃過飯,江小流已經睡著了。樂之揚發了一陣呆,胸口又覺痛楚,於是信步出門,上了甲板。
夜色深濃,四下無聲,大海一望無際,浪濤如歌如吟,漫天星光如恆,一似玉屑銀塵塗抹不勻。海風撲面吹來,一陣疏,一陣緊,鹹濕中帶著一絲冷清。
樂之揚迎風獨立,孤寂油然而生。他坐了下來,吹起《周天靈飛曲》,樂聲飛出笛孔,宛如一隻小鳥,繞著大船上下盤旋,一忽而遠,一忽而近,融入海濤聲中,分外曼妙空靈。樂之揚吹得入神,三魂七魄也像是一一出竅,隨著笛聲翩翩起舞。
熱氣流動起來,起初細微如縷,漸漸化為了拇指粗細的一股,如鑽如鑿,所向無礙。樂之揚的神意融入熱氣,吹到漸深處,他的感覺變得十分敏銳,毛髮的起伏,經脈的搏動,五臟六腑的交融變化,全都能夠清晰地感知。到了後來,「夜雨神針」也清晰可辨,那一枚金針細如髮絲,刺入心臟與肺部之間,氣血流轉不暢,形成了一片淤血。
隨著曲調深入,金針有如一根琴弦,在熱氣的撥弄下輕輕顫動。樂之揚心頭一動,暗想這一股熱氣或許就是所謂的真氣,但要如何才能讓它分成兩股,變成弓弦弓背,將金針彈射出來?
他一邊吹笛,一邊嘗試引導真氣,將其化為兩股。分化陰陽二氣,本是鍊氣術里極高的境界,先要陰陽相合,而後才可分化,練到分合自如,少說也要花費五六年的苦功。樂之揚不過初學乍練,鍊氣剛剛入門,靈飛經再神妙,也萬萬不能一步登天,一夜練成陰陽二氣。
樂之揚一心二用,練了一會兒,不但沒有分化陰陽,反而擾亂了原來的真氣,金針陡然向里鑽入,痛得他兩眼發黑,再也吹不下去。
「怎麼不吹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從一邊傳來,樂之揚回頭望去,葉靈蘇站在一片黑影深處,眼裡明亮如星,閃動幽幽光芒。
樂之揚一見是她,心中大怒。今天他兩次倒霉,全和此少女有關,別的還罷,弄壞了朱微的泥人,尤其不可饒恕。他越想越氣,冷冷說道:「我愛吹就吹,你管得著嗎?」
葉靈蘇一言不發,走到船舷邊上,海風西來,吹得她衣裙飛舞,仿佛就要乘風飛去。
她看了一會兒海,忽地問道:「你吹的曲子叫什麼名字?」樂之揚沒好氣地說:「關你什麼事?」
葉靈蘇看了他一眼,忽一招手,樂之揚還沒看清,虎口微微一痛,空碧已經脫手。少女眼中含笑,舉起玉笛向著月光打量,翠玉染透了月色,泛起迷人的靈光。
樂之揚又驚又怒,縱身撲上前去,想要奪回玉笛,不防少女身形一轉,樂之揚登時撲了個空,腳下踉蹌,竟向海里竄去。
耳邊呼呼生風,身子飛快下沉,眼看就要落海,樂之揚手臂一緊,叫人拉了一下。這一拉又快又巧,他身不由己地向上飛起,活似一條飛魚,「砰」地摔上甲板上面,背脊向下,摔得好不疼痛。
「真沒用。」葉靈蘇的聲音好比火上澆油,樂之揚彈身跳起,循著聲音撲去,但又撲了個空,少女的笑聲又從他身後傳來:「在這兒呢,你瞎了眼嗎?」
「把笛子還給我。」樂之揚急紅了眼,身子團團亂轉,但就是碰不到少女一片衣角,葉靈蘇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兒,儼然化身雲霧,只可感知,不可捉摸。
「你答應吹笛,我就還給你。」葉靈蘇的笑聲就在耳邊,任由樂之揚如何轉身,也看不見她的影子。
樂之揚性情倔強,少女好言好語,他也許橫笛就吹,越是武力相逼,越是激起了他胸中的傲氣。他打定主意,寧可丟了空碧,也決不向對方低頭。
月光下,兩道人影旋轉如飛,樂之揚一口氣轉了百十個圈子,忽覺中針處一陣劇痛,登時力氣消散,雙腳一絆,「砰」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葉靈蘇「咦」了一聲,聽聲音就在身邊。樂之揚想要起身,可是剛一使勁,胸口就是一陣悶痛,只聽少女說道:「小犟牛,你真的不吹?」
「不吹,死也不吹。」樂之揚橫了心,「你有本事就把我殺了。」
「我殺你做什麼?」葉靈蘇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你不吹是麼?那這支笛子我沒收了,你什麼時候肯吹,我就什麼時候還給你。」說完咯咯一笑,去得遠了。
樂之揚躺了一會兒,慢慢起身,費了好大力氣,才沒流下淚來。他抽了抽鼻子,轉身走下甲板,回到艙里。
江小流正在呼呼大睡,樂之揚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想起《靈飛經》里,除了《周天靈飛曲》,還有別的武功,也許學成以後,就能從少女的手中奪回玉笛。
他點燃油燈,拿出《靈飛經》細看,越過《靈曲》一章,兩個字躍入眼帘,卻是隸字書寫的「靈舞」,下面用金絲小楷註解道:「古有桑林之舞,隨樂而起,若合符節,可入無間,可披大隙,款款蕩蕩,妙用無窮。要學吾舞,先通吾曲,曲在氣先,氣在勁先,流風回雪,應節舉足,入於無有之鄉,放乎四海之外,旁若無人,天下獨步。」
「旁若無人,天下獨步。」樂之揚輕輕念誦這八字,不由心生神往,注目再瞧,下面用銀絲繡出許多細小的腳印。腳印參差錯落。上方註明了出腳的先後,腳印以下,又有許多人像,舉手抬足,縱橫起舞。
舞蹈的節奏來自於《周天靈飛曲》,樂之揚沒了笛子,便在心中哼唱曲調,他一手捧著經文,就在這船艙之內,慢慢地跳起舞來。
這靈舞十分奇妙,只要按節跳動,不拘地域大小,均可從容施為。船艙橫直不足一丈,可以施展的地方小之又小,樂之揚行走其間,絲毫不覺侷促,他的身子手足,應和心中曲調,擰轉變化,上下騰挪。小小的船艙隨他行走騰躍,仿佛不斷變大,艙壁消失,桌椅盡去,四面空空蕩蕩,儼如一片虛無。
走了一會兒,樂之揚丹田一跳,真氣從內躥出,一如吹笛時的路徑,穿過他的小腹,進入他的雙腿。樂之揚不覺越走越快,行走時帶起一陣疾風,吹滅了桌上的那一盞油燈。
他在黑暗中起舞,可是一近桌椅床角,自然心隨體動,飄然避開,瀟灑之處,正如序言所說:「入於無有之鄉,放乎四海之外。」艙室如此狹窄,樂之揚卻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儼然化為了風,變成了霧,但有一絲縫隙,便可隨意出入。
次日天朗氣清,吃過早飯,船里的人都到甲板上遊玩。樂之揚和江小流也上到甲板,江小流粗聲大氣地說:「昨晚還真怪,起初熱烘烘的,根本睡不好覺,後來突然起了一陣風,吹得人好不舒服。樂之揚,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一點兒也不知道?」
樂之揚嘆道:「你睡得跟死豬一樣,怕是被人丟進海里也醒不過來。」
「我是死豬,你就是死耗子。」江小流臉漲通紅,「半夜裡不睡覺,滿世界地竄來竄去。」
正說著,忽聽女子笑聲,樂之揚轉眼看去,一股怒火直衝頂門。葉靈蘇就在不遠,斜倚欄杆,與陽景有說有笑。「空碧」就在她的手裡,素白的縴手映襯深碧色的長笛,恍若白雪新柳,甚是清新動人。
江小流看見玉笛,雙眼一亮,衝口叫道:「哎呀,樂之揚,你的笛子怎麼落到別人手裡了?哈,我知道了,定是你討好人家,把笛子當成了定情的信物。」
這一嚷,甲板上的人全都聽見了。葉靈蘇掉過頭來,眼裡閃爍火星。陽景臉色陰沉,大踏步走上前來,衝著江小流大喝:「小狗子,你說什麼?」
江小流梗起脖子,大聲說:「我又沒說你,我說這笛子……」話沒說完,左頰劇痛,身子橫著飛了出去,「砰」地摔在甲板上面。
打人的正是陽景。樂之揚又驚又氣,上前一看,江小流半張臉腫脹起來,他張開嘴巴,吐出一口鮮血,血水裡白森森地躺了一顆牙齒。
樂之揚氣炸了肺,挺身怒道:「姓陽的,你幹嗎打人?」
「我打了人嗎?」陽景咧嘴一笑,目光掃過甲板,「我明明打的是一條狗嘛。」
東島弟子爆發出一陣鬨笑。樂之揚掃視眾人,不覺緊握雙拳。陽景盯著他似笑非笑,心想這小子如果強出頭,正好教訓他一頓,叫他一輩子記得自己。
江小流見勢不對,忍痛掙起,扯了扯樂之揚的衣袖,低聲說:「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樂之揚雙腳分開,站立不動,忽向葉靈蘇大聲說道:「把笛子還給我。」
「你肯吹笛了?」葉靈蘇若無其事,把玩手中的玉笛。
樂之揚咬了咬牙,冷冷說道:「我吹給豬聽狗聽,也不會吹給你聽。」
葉靈蘇的眼裡閃過一絲怒意,陽景沉下臉來,作勢要上,少女輕輕擺手。陽景會意,笑了笑,退到一邊。
「這樣麼?」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這根笛子,我丟進海里餵魚,也不會還給你了。」說著伸出笛子,送到船舷邊上。
樂之揚心中一急,晃身沖了上去。葉靈蘇以笛子為誘餌,故意誘他上前,見狀收笛轉身,腳尖輕輕探出,挑向樂之揚右腳的足踝,存心想絆他一跤,使其掉進海里。
這一挑暗藏武學精義,樂之揚明明看她出腳,偏偏躲閃不開。緊要關頭,他的心中靈光一盪,響起《陽明清胃之曲》。這一曲與「足陽明胃經」有關,經脈從頭部生發,正好連接右腳。
心聲一起,丹田處湧出一股熱流,閃電一般竄入右腳,樂之揚身子發輕,腳掌上台,仿佛平地里颳起一陣旋風,貼著葉靈蘇的腳尖跳了過去,輕輕巧巧地落在船舷邊上。
葉靈蘇一挑不中,不勝訝異,但見樂之揚就在前方,當即伸出手來,輕飄飄一掌拍向他的後背。
這一掌如果拍中,樂之揚仍會落海。他來不及多想,心中曲調不變,勁隨曲走,身隨意走,依照「靈舞」里的式子,擰腰揮手,飄然一轉,身子如柳隨風,讓過葉靈蘇的一拍。
葉靈蘇身為島王高徒,這一掌看似隨意,實則後招無窮,故而一掌落空,想也不想,反手帶起一陣疾風,掃向樂之揚的腰際。
樂之揚身在船舷邊上,前是葉靈蘇,後是汪洋大海,所占的地方不及旋踵,兼之他不通任何拳理,葉靈蘇的拳招巧變,一概看不明白。所以到了這個時候,不論對手如何出手,他只是故我,隨樂起舞,無意中暗合了「旁若無人」的心法,熱流貫入左腳,腳尖點地,旋身飛轉,葉靈蘇的指尖擦身而過,居然又一次沒有掃中。
樂之揚初學乍練,到底招式生疏,只顧旋轉躲避,卻忘了身在何處,轉了兩圈,已到船舷邊上,突然一步踏空,身子歪歪斜斜,直向海里落去。
葉靈蘇兩次失手,又羞又怒,正想再下狠手,不料樂之揚自己失足落海,登時喜出望外,暗想這小子果然無能,前後兩次都是湊巧罷了。
樂之揚一腳在船,一腳踏空,身子大幅後仰,就像是一根被風吹折的枯草,眼看就要落海,他的腦海里閃過《太陰安脾之曲》。這一曲關聯「足太陰脾經」,心中曲調一響,真氣登時鑽入左腳。
樂之揚來不及多想,呼應節拍,身子凌空一轉,左腳勾住船舷,腳尖生出一股勁力,將他的去勢牢牢剎住。
腳下雖已生根,身子仍向下落,船身像是一堵牆壁拍面撞來。樂之揚轉念之際,心中的曲調一變為《少陰洗心之曲》。這一曲與右手有關,樂之揚只覺一股熱流竄向右掌,下意識揮手送出,拍中船身的木板,一股力道反推回來,力量之大,仿佛幾個人同時用力將他拋了起來。
樂之揚耳邊風響,身子卻像是西洋鐘的鐘擺,「嗖」的一下擺回到了甲板上方。他的目光所及,甲板就在身下,心中登時閃過《太陽柔腸之曲》,這一曲關乎左手,樂之揚左手揮出,在甲板上用力一撐,掌心湧出一股大力,帶著他向前飛竄。
葉靈蘇算定樂之揚落水,故而心中鬆懈、全無防備,忽見樂之揚返回甲板,一時呆若木雞,忘了動彈。樂之揚貼著她的身邊掠過,眼前碧光閃動,正是那支玉笛。
他想也不想,伸手便抓,指尖碰到玉笛,心聲變為了《少陽三焦之曲》。這一曲與左手的「手少陽三焦經」有關,真氣注入五指,牢牢扣住玉笛,葉靈蘇只覺掌心一痛,玉笛居然脫手而出。
樂之揚奪回玉笛,來不及轉念,心中先奏《陽明清胃之曲》,右腳點地,彈身跳起,再奏《太陰安脾之曲》,左腳翻飛,踢向天上,整個人騰空而起,翻了一個跟斗,挺身站了起來。
這幾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東島弟子均是看得兩眼發直。以他們的能耐,本也不難做到,但樂之揚之前不會武功,忽然變為了武學好手,前後反差之大,委實不可思議。更出奇的是,他手揮目送、俯仰生姿,靈動詭變之外,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寫意。
葉靈蘇玉笛被奪,羞憤難當,不待樂之揚站穩,反手一掌向他掃出。掌風及身,樂之揚只覺氣血翻騰,忙道:「慢著!」
「怎麼?」葉靈蘇凝掌不發,存心聽他說些什麼。
樂之揚定一定神,說道:「你說過,只要我給你吹笛,你就把笛子還給我?」
少女丟了笛子,羞慚多於憤怒,忽見樂之揚服軟,自覺挽回了少許面子,何況玉笛已經易手,自己逞強奪回,也沒有多少趣味,想了想,冷笑說:「好啊,你乖乖地給我吹笛,吹得不好,我要你好看。」
空碧失而復得,樂之揚心潮起伏,望著沉如秋水的長笛,朱微的形影浮上心頭。他沉默一會兒,橫笛吹奏起來,笛聲婉轉悠揚,透出一股綿綿不盡之意。
葉靈蘇聽了笛聲,微微一呆,不知怎麼的,心中隨那曲調柔情生發,不由得輕輕吟唱起來: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東島承天機宮的余脈,儘管孤懸海外,書香雅韻,百年不絕。許多弟子一聽,就知道葉靈蘇所吟出自《詩經》里的《邶風·靜女》,說的是一對男女在城角幽會,女方沒有如期而至,男方十分焦急。後來女方來到,送給了他一支紅色的簫管。簫管紅潤有光,一如心愛的女郎,美得使人難忘,女子帶來的香草,也是美艷動人,可是所有這些,不是管美,也不是草美,珍貴之處,只在於這是美人贈與罷了。
樂之揚吹出這支曲子,眾人都覺莫名其妙,只有葉靈蘇的目光由慍怒轉為柔和,等到樂之揚吹完,輕聲問道:「這支玉笛,是某個人送給你的麼?」
樂之揚默不作聲,神色蕭索。葉靈蘇看他一眼,淡淡說道:「也罷,本當你是個小氣吝嗇鬼,原來另有隱情,這笛子,我不要了。」
這支《靜女》本是樂之揚有感而發,古詩里的情形,與朱微贈笛頗為相似,想一想京城郊外,棺木之中的焦急絕望,比起那位等待情人幽會的男子還勝十倍。他為葉靈蘇吹笛,只是權宜之計,本意保住空碧,不想一曲吹出,對方知音解語,竟從曲調中聽出了玉笛的來歷,少女洒然放手,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無形之中,樂之揚對葉靈蘇的惡感少了幾分,他沖少女笑笑,正要轉身,忽聽陽景高叫:「慢著!」
樂之揚回頭看去,陽景越眾而出,冷笑說:「小子,你剛才的身法不錯,從哪兒學來的?」
樂之揚心中厭惡,冷冷說道:「不用學,我天生就會。」陽景眼裡的怒意一閃而過,笑著說:「失敬失敬,原來你是個大大的天才!」說到「天才」兩字,故意拖長生氣,周圍的東島弟子,齊聲發出一陣鬨笑。
「不敢當。」樂之揚笑了笑,「陽兄過獎了。」他臉皮之厚,出乎陽景的意料。陽景愣了一下,大聲說:「姓樂的小子,咱們來打個賭,我不用內勁,也不用拳腳,只憑身法,三招之內將你手到擒來。」
樂之揚想了想,笑道:「賭什麼?」
「你輸了。」陽景一指空碧,「這笛子歸葉師妹……」話才出口,葉靈蘇叫道:「陽師兄,算了。」
陽景見葉靈蘇手持玉笛不放,以為她喜歡此物,故而逞強出頭,想要奪回玉笛,討她歡心,當下笑道:「師妹放心,不過一支笛子,為兄替你奪回來就是了。」
「我說算了!」葉靈蘇微微皺眉,「這笛子,我不要了。」
陽景笑嘻嘻瞧著她,心想:「小妞兒又使性子了。女人麼,嘴上說不要,心裡卻戀戀不捨。葉師妹眼角高,等閒的珠寶,她向來不放在眼裡,難得這玉笛合她的心意,無論如何,我先搶過來再說。」於是笑道:「師妹別生氣,我奪這笛子,也不儘是為了你。你身為島王嫡傳的女弟子,一身藝業也是本島的翹楚,這小子仗著一路三腳貓兒的身法,趁你不備,把玉笛搶了過去,若不奪回來,豈不讓他小看了我東島的英雄人物?」
這一番話說得豪氣干雲,贏得眾同門一陣喝彩,落到葉靈蘇耳中,卻是大大的諷刺。她被樂之揚奪走玉笛,心中雖然羞慚,但也只是關乎自身,陽景這麼一說,分明她丟的不是玉笛,而是東島的面子。葉靈蘇越想越氣,冷笑說:「好哇,陽師兄是本島的英雄人物,我這個無德無能的小女子,就等你替我出頭了。」
陽景聽得口風不妙,但他為人驕狂自大,話一出口,萬沒有後退的道理,於是大聲說道:「姓樂的小子,你敢不敢跟我賭?」
樂之揚眼珠一轉,笑道:「陽兄,你輸了怎麼辦?」
陽景只想贏了如何,壓根兒沒有想過會輸,他愣了一下,慨然說道:「好啊,你說怎樣就怎樣!」
這話驕狂已極,樂之揚目不轉睛地看了他一會兒,點頭說:「好,我輸了,玉笛雙手奉上,你輸了……」他一指江小流腳前,「跪在這兒,叫他三聲好爺爺。」
話一出口,不止東島弟子變了臉色,江小流也是張口結舌。陽景的臉上更是一陣青一陣紅,要不是眾人睽睽,他非得一掌拍死樂之揚不可。
「怎麼?」樂之揚不依不饒,笑著說道,「陽老兄,你怕了嗎?也難怪,他年紀太小,當你的爺爺不合適……」話沒說完,陽景血涌面頰,衝口而出:「賭就賭,怕的才是你孫子。」
江小流挨了耳光,掉了牙齒,樂之揚趁這機會,存心為他出氣。空碧於他而言,縱然貴如性命,但比起好友的榮辱,就算是自己的一條性命,他也並不放在心上。
東島弟子見他不知死活,心裡均是莫名快意,呼啦一下拉開,騰出一大塊空地。
樂之揚叫過江小流,讓他保管玉笛,江小流的臉色發白,湊上來低聲說:「樂之揚,算啦,姓陽的本事大,你打不過他的。」樂之揚笑道:「江小流,你以前的豪氣上哪兒去了?嘀嘀咕咕的,跟小姑娘差不多。」
江小流又羞又氣,罵道:「扯你娘的臊,你要找死,我管你個屁。」樂之揚笑道:「一邊兒去,等著做你的『好爺爺』吧。」
江小流哭笑不得,悶悶退到一邊。陽景耳力高強,聽得一清二楚,盯著樂之揚,心中暗暗發狠:如不讓這小子跪地求饒,真是枉為東島弟子。
他心中起了毒念,冷冷說:「小子,準備好了嗎?」
「好了。」樂之揚一招手,「你來……」話音未落,一陣狂風迎面撲來,樂之揚來不及躲閃,胸腹一痛,整個人登時飛了出去。
眾人驚叫聲中,樂之揚跌出一丈多遠,摔在地上,再不動彈。
陽景冷冷站在原地,盯著樂之揚木無表情。眾弟子趁機喝彩:「陽師兄好本事,對付這小子,果然不費一拳一腳……這小子真是紙糊的,碰一碰就要散架了似的。」
諛辭如潮,陽景聽在耳里十分受用,他剛才疾風突進,撞飛了對手,尋思以樂之揚的能耐,這一撞可說分出了勝負。
正得意,忽聽有人笑道:「不小心,叫牛頂了一下。」陽景應聲一愣,只見樂之揚慢騰騰站起身來,抹去口角的血跡,笑著說:「陽兄,多謝奉送一招,現在還有兩招吧?」
陽景的心裡一陣翻騰,死死盯著樂之揚,不明白為何這小子挨了一撞,居然還能站起來說話。
樂之揚貌似輕鬆,其實並不好過。方才靈曲真氣應念而動,千鈞一髮之際,帶動他的身形,避開了陽景的鋒芒,又借後退之勢,靈舞發動,化解了兇猛的余勁,饒是如此,他仍覺氣血翻騰,被撞的地方隱隱作痛。
陽景暗生疑慮,收起小覷之心,一縱身奔向樂之揚,行將撲到,樂之揚曲由心生,一股熱流竄向左腳,以左腳為軸,身形旋風急轉。
陽景眼前一花,對手移步換形,人已挪到他的左側。陽景想也不想,氣貫五指,一記「飛鴻爪」扣向樂之揚後腰的「肓俞穴」,還沒抓到,忽聽葉靈蘇大聲叫道:「不用內勁。」陽景應聲一驚,慌忙收回指力。
這一來一去,出手遲慢了少許。樂之揚得到機會,心中響起《少陰足腎之曲》,這一曲連接腎經和右腳,念頭一動,真氣透過腎經,鑽入了右腳足底的「太谿穴」。
真氣帶動身形,樂之揚擰腰轉足,讓過了陽景一抓,指尖掃過肌膚,熱辣辣一陣疼痛。
「第二招!」葉靈蘇的聲音冷冷響起。陽景一呆,身形忽矮,左腿貼地掃出,腿勢涵蓋丈許,一旦掃中,樂之揚必定筋骨摧斷,變成一個瘸子。
掃腿剛出,葉靈蘇忽又冷冷說道:「不用拳腳!」話一入耳,陽景忙又潛運內勁,把腳收了回來。
樂之揚也看到對手出腳,可是陽景變招之快,縱使看見,也來不及應變,好在葉靈蘇出言譏諷,迫使陽景變招。樂之揚緩過氣來,靈曲真氣傳入雙腳,移步轉身,跳開數尺,可是心情急切,用力太猛,半空中雙腳纏在一起,落地時站立不穩,砰地坐在地上。
不及起身,風聲又來,陽景人未到,影先至,五指張開,抓向他的頭髮。樂之揚慌忙後仰,心中靈曲流動,真氣化為兩股,竄向左手右腳,他左手一撐,身形騰起半尺,右腳一點,內勁傳到甲板,反激回來,身如魚龍躍波,整個人滾向一側。
陽景一抓落空,心中大為驚怒。三招為限,如今只剩一招,真為對手逃脫,從今往後,再也無顏面對同門。想到這兒,晃身趕上,恰逢樂之揚雙手撐地,縱身躍起,陽景這一次留了心,不再莽撞,左拳送出,作勢擊向樂之揚的面門。
樂之揚慌忙偏身躲閃。誰知這一拳本是虛晃,陽景的右手後發先至,樂之揚這一閃,無異於把身子送到他的手裡,但覺脖子一緊,已被陽景死死扣住。
兩人一逃一追,動如鷹隼,狡如老兔,看得眾弟子眼花繚亂,暗暗為陽景擔起了心事,見他終於得手,這才鬆一口氣,齊聲發出歡呼。
樂之揚儘管被擒,體內的靈曲真氣仍是來回鼓盪,一遇外力,頓生反擊。他的心中響起了《任脈引》,一股熱流從小腹湧起,循著任脈諸穴竄向他的頸部,陽景只覺虎口一熱,幾乎被他掙脫出去。
「這小子會內力?」陽景越發詫異,五指微微收攏,內勁湧出掌心,靈曲真氣為他內勁所逼,掉頭向下,竄回樂之揚的胸口。
樂之揚呼吸艱難,眼前金星亂迸,說也奇怪,到了這個田地,他的心志前所未有地專注,《任脈引》在心中反覆流轉,靈曲真氣隨之轉動,不斷衝擊陽景的內勁。剎那間連沖了三次,陽景內力雄渾,不為所動,靈曲真氣受了挫折,返回時變得十分柔弱。這麼一去一回,一強一弱,本是一股真氣,這時卻變成了兩股。兩股真氣在他的胸口激盪,逼得那一枚夜雨神針連連顫動。
「你服不服?」陽景瞪眼大喝,樂之揚的脖子好似加了一道鐵箍,想要應聲,也說不出話來。若依陽景的性子,恨不得一把將他捏死,只是幾十雙眼睛瞧著,不便狠下毒手。但瞧樂之揚的眼神,身處逆勢,仍是一團倔強,陽景心頭火起,翻手一拳,搗中他的小腹。
樂之揚痛得渾身痙攣,一股逆氣直衝喉頭,眼前白光閃動,意識漸漸模糊。就在這時,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行字跡,正是昨晚背誦的《夜雨神針術》:「柔者為弓弦,剛者為弓背,反而用之,金針可出……」
樂之揚恍然大悟,他體內的真氣一上一下,不正是兩股嗎?一強一弱,不正是剛柔嗎?想到這兒,依照「夜雨神針術」的法訣,用上行的剛強之氣逼住針尖,下行的虛弱之氣貫注針尾,一前一後,反向用力。
這一下立竿見影,夜雨神針一陣顫動,但從肌肉深處拱了出來。
「還不服?」陽景又喝一聲,作勢再打,忽聽葉靈蘇叫道:「夠了,陽景,你有完沒完?」
她語帶嗔怪,陽景聽得大不舒服,再瞧樂之揚,陡然心生毒念:「葉師妹憑什麼護著這小子?他媽的,我廢了他!」心念及此,拳中夾指,捅向樂之揚的小腹氣海,只要點破了氣海,從今往後,樂之揚便會成一個廢人。
就在這時,忽聽嗖的一聲,一股銳風直奔胸臆。陽景還沒明白過來,左胸一痛,似為銳物刺穿,登時氣散功消,五指無力鬆開。
樂之揚得了自由,踉蹌後退兩步,胸口一陣說不出的暢快,氣血流轉自如,金針也已無影無蹤。
陽景卻後退一步,撲通坐倒在地,仿佛癲癇發作,口吐血沫,渾身抽搐,那樣子苦不堪言,仿佛受了莫大的創傷。
四周鴉雀無聲,眾人盯著地上的陽景,心中均是莫名其妙。
「閃開。」一道人影沖了過來,伸手一撥,樂之揚登時摔了出去。江小流慌忙上前,將他扶起。兩人定眼看去,明斗一臉鐵青,正在察看陽景的傷勢。
他左摸摸,右瞧瞧,始終看不出傷在何處。這時楊風來、施南庭也受了驚動,先後來到甲板上面。
施南庭痼疾纏身,久病成醫,見這情形,沉吟道:「明斗,看他的樣子,應是傷了肺部。」
明斗得他點醒,恍然有悟,撕開陽景的胸衣,只見左乳「期門」穴右側,有一個血紅色的小點,微微凸起,似有硬物。
明斗潛運內勁,想要吸出金針,施南庭忽地按住他肩,搖頭說:「明老弟,先讓我試試,看一看材質再說。」
明斗心頭一動,點頭說道:「我糊塗了,若要起出『暗器』,『北極天磁功』再也合適不過了。」
施南庭伸出二指,對準凸起,沉吟說:「不是鐵器。」二指忽地一划,咻,一縷金光激射而出,創口鮮血噴濺。陽景臉色慘變,咯地吐出一口鮮血。明斗慌忙按住他的小腹,注入一股雄渾內勁。陽景喘息兩下,慢慢平復下來。
明斗放下弟子,抬頭看去,但見施南庭眉頭微皺,拈著一枚金針打量。金針長約半寸,纖細如髮,明斗臉色一變,衝口而出:「夜雨神針……」
眾弟子看見金針,心中早有懷疑,聽了這話一片譁然。明斗瞧著那針,呆了呆,掉過頭來,盯著葉靈蘇,臉色陰沉,過了半晌,徐徐說道:「葉師侄,小徒自與人賭鬥爭勝,何嘗礙著你了?你下此毒手,又當作何解釋?」
葉靈蘇細眉微皺,迷惑道:「明師叔,你說這話,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誰明白?」明斗怒容滿面,「除了你,在場眾人,又有誰會夜雨神針?」
葉靈蘇盯著明斗一言不發。明斗以為猜中,越發氣惱,他早已到場,一直袖手旁觀,心想陽景一旦勝出,得到空碧,以他的孝順恭謹,自己稍一點撥,這笛子自然到手。誰知勝算在握,卻遭了葉靈蘇的暗算,明斗沮喪之餘,更生憤怒。
「蘇兒!」楊風來遇事衝動,也忍不住大叫,「你這算什麼?陽景好歹也是你的師兄,怎麼為了一個未入門的小子,胳膊肘向外拐?」
葉靈蘇柔紗蒙面,看不清她的神態,可是紗巾微微顫抖,儼然十分激動。施南庭心思細密,直覺有些不對,可是證據確鑿,除了葉靈蘇,無人會這暗器,但從角度來說,當時葉靈蘇就在樂之揚的身後右側,從此發針,的確可以射中陽景的左胸。
明斗冷笑一聲,忽地大聲說道:「楊尊主,你有所不知,這世上的男女之事,說不清,道不明,葉師侄一向眼高,島上的男子誰也瞧不上。這姓樂的長得不壞,為人輕佻油滑,更吹得一手好笛子,剛才那一首《邶風·靜女》,吹得何其婉妙動人,『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不就是這笛子嗎?本是他搶過來的,偏要繞個彎兒,說是葉師侄送他的,一給了面子,二表了心意,換了是我,也會動心!」
眾人恍然大悟,男弟子對葉靈蘇都有痴念,聽了這話,心中醋意上涌,個個盯著樂之揚,目光大為不善。
樂之揚緩過氣來,但聽明斗胡說八道,曲解《靜女》之意,心中大為不平,挺身說:「明先生,這件事和葉姑娘無關,金針是我射的……」
話沒說完,人群中傳出幾聲冷笑,明斗盯著樂之揚點頭說道:「好一個痴情種子,女的還沒說話,你就急著大包大攬。這馬屁拍得也太急了一點兒,先不說你會不會針法,剛才你連手指都動不了,又用什麼發針?」
樂之揚挺身自首,對方居然不信,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待要說出真相,可又要牽扯到張天意,由張天意身上又不免引出「靈道石魚」。那隻石魚惹出那麼多腥風血雨,一旦說出,樂之揚怕是小命不保。
正遲疑,忽聽葉靈蘇冷冷說道:「明師叔,沒錯,金針就是我發的。」
眾人無不驚怒,明鬥嘴角扯動:「那麼,你也承認喜歡這姓樂的小子了?」
葉靈蘇的胸口起伏兩下,雙眼晶瑩閃亮,大聲說道:「明斗,我喜歡誰,不喜歡誰,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這話模稜兩可,其他人都自以為聽出了弦外之音,均想:「她這麼說,必是喜歡這姓樂的了?」
明斗冷哼一聲,還要出言譏諷,忽聽施南庭咳嗽一聲,說道:「明尊主,夠了,小孩子鬥氣,你做長輩的何苦一再摻和?蘇兒已經承認,陽師侄的傷也非不治,依我所見,和為貴,這件事就算了。」
「好。」明斗揚起頭來,慨然說道,「看施尊主面子,我不跟小孩子摻和,不過見了島王,這件事我可不會隱瞞。」
「隨你的便。」葉靈蘇一拂袖,轉身就走。
陽景已經醒轉,心中百味雜陳,望著少女背影,扯了扯明斗的衣襟,輕聲說:「師父,算了。」
「算個屁。」明斗瞪他一眼,「沒出息的東西。」又剜了樂之揚一眼,氣恨恨飄然而去。
鬧到這個地步,眾人大感無味,紛紛散去。樂之揚心中也很茫然,不知緊要關頭,葉靈蘇為何要承認明斗的誣陷,是為了賭氣,還是為了保全自己?
再瞧江小流,也是呆呆柯柯。兩人回到底艙,樂之揚想了想,說道:「江小流,我給你聽一支曲子,若有什麼異感,你要說給我聽。」
江小流應了,樂之揚將《周天靈飛曲》吹了一遍,還沒吹完,就聽呼嚕聲響,掉頭一看,江小流橫在床上,睡得跟死豬一樣。
樂之揚心中惱怒,舉起笛子將他打醒,罵道:「我吹的是催眠曲嗎?」
「怪好聽的。」江小流笑道,「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樂之揚沒好氣道:「那你說說,哪兒好聽?」江小流支支吾吾,說不上來。樂之揚白他一眼:「江小流,你想不想學吹笛子?」
「想啊!」江小流眉開眼笑,「這麼一根管子,吹出這麼多道道,想一想就怪有趣兒的。」
樂之揚點點頭,手把手教他吹起笛來,吹的正是《周天靈飛曲》。誰知道,江小流學得一塌糊塗,吹得走音串板,吹了幾遍,對了的調子沒有一個,吹到第三遍,這小子把笛子一摔,嚷道:「夠了,夠了,這樣的精緻活兒,不是我學得了的。」
樂之揚怒道:「才學多久,你就不幹了?你這個樣子,能學成什麼?」
「學武啊!」江小流笑嘻嘻說道,「我這人天性好動,踢天弄井我在行,打架鬧事我在行。這個吹笛彈琴麼,一來太雅,不合我這個粗人的性子,二來太麻煩,什麼吹呀吸的,要是吹牛吸馬,哈哈,我還能應付兩下。」
樂之揚又勸又罵,連哄帶嚇,江小流就是不肯用心向學,後來刻意敷衍,把笛子當成簫管,橫吹變成了豎吹,氣得樂之揚兩眼圓睜,恨不得給他一頓老拳。
「吹笛子就是練武!」這句話在樂之揚心裡翻來覆去,可又不好說出口。江小流嘴比天大,話到了他的心裡,不說出去就不舒服,如果讓他知道了《周天靈飛曲》的來歷,不免泄露消息,惹來大禍。
江小流呆得無聊,藉口煩悶,把笛子一丟,又上甲板玩耍去了。樂之揚坐在艙里,默默思索,胸口的金針一去,氣血通暢,快美得難以言說,只是得罪了明斗師徒。《靈飛經》還罷了,《劍膽錄》若在身上,真是絕大的禍胎。想著取出冊子,又將《飛影神劍譜》默誦幾遍,牢記在心,而後細細撕碎,揉成一團,走上甲板,找了個無人的地方,隨手丟進海里。
「你在丟什麼?」女子的聲音忽地傳來,樂之揚嚇了一跳,回頭看去,葉靈蘇裙裾飄飛,紗巾如煙,一雙水杏眼光亮如珠,透出一絲淡淡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