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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東島三尊

2024-06-15 09:20:30 作者: 鳳歌

  樂之揚回到住所,滿心悵然,心裡儘是朱微臨別時的樣子。他於男女之情一知半解,少女含淚的雙眼,卻似一對烙印,深深烙在他的腦海。一想到出宮之後,再也見不到朱微,不覺若有所失,默默坐在床邊,直到雄雞報曉。

  第二天,朱微沒有召見,她呆在寢殿,足不出戶,偶爾琴聲飄來,聲調淒冷婉轉。樂之揚凝神聽著,但覺琴聲一絲絲,一縷縷,似要將他纏住縛住。想要吹笛應和,可是拿出笛子,才想起竹管破裂,不堪再吹。他愁緒滿懷,無從宣洩,恨不得破門而入,告訴朱微,石魚也罷,生死也好,他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她一句話,自己寧可留在宮裡,天天與她為伴,彈琴吹笛,了此餘生。

  想到這兒,又覺心口絞痛。樂之揚恍然想起冷玄的話,神針發作在即,自己性命不久,別說長相廝守,能否活過明天,也是未知之數。

  他無精打采地躺回床上,數日間的際遇從心間流過,好似做了一場迷迷離離的大夢。

  用過午飯,朱微忽然召見。樂之揚抖擻精神,趕到寢殿。還沒進門,一股奇香鑽入鼻孔,遠遠望去,煙霧繚繞間,小公主雙手合十,跪在一張供桌前面,桌上供奉了一尊白玉觀音,面容圓潤,衣帶若飛。朱微雙眼微閉,蒼白的面孔似為玉像照亮。

  樂之揚望著少女,幾乎忘了呼吸,待他還醒過來,宮女們已經悄悄地退走了。

  朱微吐出一口氣,站起身,回過頭來。一夜不見,她的面孔憔悴了許多,眸子暗淡無光,透出幾分迷茫。樂之揚登時心跳變快,身子裡像是燃了一團火,他本想上前兩步,可大約是薰香的緣故,身子軟綿綿的,提不起一絲力氣。

  兩人對望時許,朱微指了指琴案邊的褥墊,說道:「坐吧!」樂之揚支吾兩聲,悻悻坐下。他偷眼看向少女,朱微的臉上冷冷淡淡,根本看不出心中所想。

  小公主也坐了下來,倚著那一張「飛瀑連珠」,手指放在弦上,目光卻痴痴地望著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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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之揚咳嗽兩聲,低聲說:「公主,我,我……」不知怎麼的,早已想好的話,此時此刻,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

  「你的笛子呢?」朱微忽地問道。樂之揚拿出笛子,少女接過,掃了一眼,輕聲說:「真是破了呀!」

  原來,樂之揚昨日吹了兩聲,朱微是知音之人,只一聽,就知道笛子有了破損。她輕輕撫摸笛子,沉默良久,從身旁拿起一個長長的紫檀匣子,輕輕推到樂之揚面前。樂之揚接過匣子,莫名所以,只聽朱微說道:「你打開瞧瞧!」

  樂之揚揭開匣蓋,明黃色的軟緞上面,放了一支翡翠長笛。尋常的笛子不過一尺八寸,這根笛子足有二尺有餘,以一整塊翡翠鏤刻而成,雕工精絕,內外光潤,笛身濃翠晶瑩,仿佛一縷秋水。長笛的尾端鐫刻了兩個流雲古篆,字體鑲金,纖瘦有力,另有一行遊絲小篆,樂之揚辨認不出,不覺微微皺眉。

  「這兩個大字,念做『空碧』,這一行小字,寫的是『石季倫得之於蒼梧仙府。』」朱微的聲音十分恬淡,「這一支翡翠玉笛,本是晉代石崇送給寵姬綠珠的。綠珠姿容美麗,吹笛的技藝出神入化,石崇對她十分寵愛。後來,車騎將軍孫秀來石府做客,也對綠珠一見傾心,派了使者,請求石崇把綠珠送給他。」

  樂之揚聽得不快,心想:「你們這些權貴人家,怎麼老是把人送來送去?哼,了不起麼?」

  朱微並未覺察他的臉色,接著說道:「石崇聽了以後,將府中的美人集合起來,說道:『這是我府中佳麗,任君挑選其一!』孫秀的使者說道:『我受命討要綠珠,這些女子中誰是綠珠?』誰知石崇應聲暴怒,厲聲喝道:『綠珠是我心愛的婢女,決計不會送人!』當時孫秀勾結趙王司馬倫,權傾朝野,聞言大怒,向司馬倫進獻讒言,說是石崇謀反,當以誅殺。司馬倫於是派出甲兵,包圍了石崇的府邸。那時候,石崇正在樓上宴客,看見孫秀率兵破門,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淒悽慘慘地看著綠珠,唉聲嘆氣地說:『綠珠啊綠珠,我今日家破人亡,全都是因為你呀!』綠珠聽了十分難過,流淚說:『綠珠不才,情願死在大人的前面!』不待石崇阻止,帶著這支空碧,踴身一躍,從數丈高樓跳下,摔死在了孫秀面前。」

  樂之揚聽得心驚,下意識拈起玉笛,但覺入手冰涼,滑如凝脂,冷冷碧色之間,若有靈光流轉,仿佛綠珠香魂未滅,就藏身在玉笛之中,他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朱微苦笑道:「後來石崇被抄家滅族,一家老少全數遇難。說起來,這個石崇富貴驕人,府中的姬妾,但凡忤逆他意,一定無法倖免。《世說新語》里說,石崇當權的時候,宴會賓客,讓府中美人勸酒,客人喝不完杯中之酒,便將勸酒的美人斬首,這樣一來,賓客縱然不勝酒力,也會勉強喝下。後來大將軍王敦赴宴,他也是一個心如鐵石的人,固執不飲,想看石崇怎麼應付。石崇為了此事,一口氣殺了三個美人。唉,就是這樣一個大惡人,事到臨頭,卻為了一個吹笛的婢女送了性命,足見情之一物,真是說不明白!」

  樂之揚心中感慨,放下「空碧」,抬眼看去,正與朱微四目相接。少女眸子幽黑,眼神淒迷,淚光若隱若現,好似深潭上籠罩了一抹煙霧。

  剎那間,樂之揚的腦子一片空白,等他還醒過來,朱微已經在他懷裡。少女蜷在那兒,柔順得像是一隻小貓,仰著素白的臉兒,目光瑩瑩流動,手指柔滑如絲,從樂之揚的鬢角撫摸到了嘴角,似要透過這手這眼,把他的容貌鏤刻在心底。

  樂之揚緊緊地摟住她,雙臂幾乎用盡了氣力,禁城、宮殿、生死、皇權,一切的外物盡已消失,這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樂之揚沉迷在一種奇妙的情緒里,先是喜悅,繼而沉醉,到後來,心底深處湧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悲傷。他感覺懷裡的女子在默默流淚,淚水順著鬢髮滑落,淌過他的手背,一直流進他的心裡。

  就這麼坐著,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篤篤之聲,兩人悚然一驚,雙雙分開,應聲望去,窗紙上投映出一個人影,冷玄的聲音飄了進來:「公主殿下,時辰到了!」

  朱微神色一黯,低聲說:「冷公公請進!」話音方落,屋子裡起了一陣微風,冷玄白衣蕭索,仿佛無中生有,出現在二人面前,樂之揚瞧得心子怦怦亂跳,但覺此人非人,真是一個鬼魂兒。

  冷玄手持拂塵,低頭說道:「公主殿下,一切安排妥當,只待施術假死了!」

  朱微遲疑一下,說道:「冷公公,此事真的沒有風險?」冷玄笑道:「公主放心,奴才以性命擔保!」朱微點了點頭,目光投向樂之揚。

  樂之揚站起身來,面朝冷玄,冷玄凝視他時許,點了點頭,右手食中二指併攏,向空中輕輕一挑,禮佛的蒲團活了似的跳將起來,翻滾著落到樂之揚面前。樂之揚見此神技,心中迷迷糊糊,只疑生在夢境,耳聽冷玄說道:「請坐!」

  樂之揚盤膝坐下,冷玄也對面而坐,神色凝重,雙目微合,枯槁的面容透出晶瑩的光澤。樂之揚正覺奇怪,忽見冷玄揚起手來,駢起食中二指,向他左邊輕輕一點,樂之揚只覺一股寒流灌入體內,左腿膝蓋以下登時失去了知覺。他吃了一驚,伸手摸了摸,木木的就像一塊石頭。

  正奇怪,冷玄又出一指,點中左膝後方,寒流注入,膝蓋以上也知覺盡失,樂之揚輕叫一聲,掙扎欲起,冷玄出手如電,一指點中他的右腿足踝,寒流入體,小腿以下也失去知覺。樂之揚掙起一半,撲通一聲又坐了下來,兩眼盯著冷玄,心裡充滿恐懼,忽覺朱微輕輕拍了拍肩膀,低聲說:「別怕,他只是封了你的經脈!」

  「經脈?」樂之揚莫名其妙,只聽朱微嘆道:「他先點了你的『三陰交』,再點中『陰陵泉』,均是『足太陰脾經』的要穴,承上啟下,一旦被封,血凝不流,這一條腿自然動彈不了……」

  說話間,冷玄出手時快時慢,忽左忽右,接連點中樂之揚的要穴,一旦點中,便失知覺。老太監的指尖寒氣濃烈,一路點了下來,也將樂之揚的生機一點點抹去,朱微話沒說完,樂之揚腰部以下均如枯木頑石,完全失去知覺。

  這時冷玄丟下拂塵,站起身來,繞著樂之揚緩緩踱步,他越走越快,雙手齊出,運指若風,先後點中樂之揚的前胸後背、左右手臂。樂之揚只覺一股麻痹從雙手食指生發,潮水一般湧向心口,轉眼之間,小腹至雙肩也失去了知覺。

  冷玄出手越來越快,勢如弩驚電發,身法疾如狂風,朱微一邊瞧著,也覺眼花繚亂。忽聽樂之揚「呀」了一聲,緊跟著,冷玄一指飛出,點中了他的喉頭「天突穴」,樂之揚的叫聲戛然而止,好似叫人活活掐斷。

  朱微心頭一緊,「天突」是人身要穴,也是致命的死穴,想到這兒,忍不住衝上前去。還沒沖近,忽覺一股寒氣射來,正中小腹「丹田」,朱微血為之凝,僵在當場。她直覺不妙,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不好,冷公公要害樂之揚!」可是轉念一想,冷玄若要害人,根本無須多費周折,眼下耗時費力,實在叫人不解。

  焦慮之際,冷玄忽又慢了下來,身如行雲流水,繞著樂之揚緩緩轉圈,有時轉上兩圈,方才揮出一指,點向樂之揚頭部要穴。他出手變慢,朱微看得分明,所點穴道,均歸「手少陽三焦經」,頭為六陽之首,若要封閉生機,又要不傷及腦顱,實在不是一件易事,故而冷玄兩眼大張,目光電射,面肌微微推動,明顯有些吃力。

  點完「三焦經」,又點「足少陽膽經」,這一條經脈之中,「天沖」、「腦空」、「陽白」等穴幾乎一碰即死,是以冷玄出手更慢,腳下拖泥帶水,指間如負千鈞,臉上透出一股淡淡的青氣,身後的衣衫也出現了大塊的濕痕。朱微認識他以來,這老太監神出鬼沒、談笑破敵,從未見他如此吃力。一念及此,心中疑惑稍減,努力睜大雙目,注視冷玄一舉一動。

  不久,冷玄點完了「膽經」諸穴,轉到樂之揚身前,封鎖任脈。這一次出手甚快,須臾點完,一閃身,又到樂之揚身後,封閉督脈諸穴。

  樂之揚木呆呆坐在那兒,大半個身子已經失去知覺,耳邊沉寂無聲,鼻間不聞香臭,嘴巴也不知去了哪兒,只有雙眼還能視物,可也模模糊糊、昏然欲睡。他努力睜開眼皮,恍惚之間,前方白影閃動,出現了冷玄的老臉。老太監雙眉倒立,抿著嘴唇,徐徐揚起右手,駢指如劍,向他眉心點來。嗖的一下,一股冷氣鑽入額頭,樂之揚腦子裡嗡的一聲,跟著兩眼漆黑,再無一絲知覺。

  突然間,一絲震動從下方湧起,樂之揚從虛無空寂中醒來,四周一團漆黑,瀰漫泥土腥氣。他掙扎一下,手腳不聽使喚,上方傳來沙沙之聲,不一會兒,聲音漸漸消失,四周沉寂下來。

  樂之揚自覺心臟開始搏動,一股暖熱之氣從心口湧向四肢,熱流所至,手腳有了知覺,酸麻的感覺從骨髓中涌了出來,讓人難受得無法可想。又過了好一會兒,酸麻感退去,窒息感又冒了出來,胸口好似壓了一塊大石,石頭的分量越來越沉,真有說不出的難受。他蠕動了一下四肢,自覺有了力氣,雙手摸索兩側,均是厚厚的木板,再摸上方,卻是一塊弧形板材,上面光光溜溜,塗了一層大漆。

  神志起初模糊,這時漸漸地清晰起來,樂之揚猛可明白過來,此時此刻,他正在一口棺材裡面,之前的異響應是落土的聲音,棺材上面是泥土。不太妙,他被活埋了。

  樂之揚心頭一急,用力敲打棺材板兒。咚咚的聲音在耳邊迴蕩,他只覺頭暈眼花,可是棺材板兒紋絲不動,棺材裡的空氣有限,掙扎之下,消耗更快,胸口的壓迫感越來越甚,胸膛幾乎快要炸開。

  樂之揚的眼前金光閃爍,他下意識想到,這裡面出了什麼差錯冷玄沒有及時趕來,也許等他來時,自己早就窒息而死,要麼就是老太監心懷叵測,打算活埋了他。是了,這麼一來,樂之揚以太監的身份落葬,死得名正言順,決不會有損寶輝公主的清譽,可笑他信以為真,上了老太監的大當。慢著,如果真要殺死自己,活埋豈不費事,以冷玄的能耐,輕輕一指,就能要了他的小命兒。

  樂之揚百思不解,呼吸越發艱難,似有一雙大手,將他的脖子死死扼住。

  絕望中,他摸到了一個長長的盒子,掀開蓋子,裡面放著的正是那一支「空碧」,棺材裡至幽至暗,就連稀世的玉石也失去了光彩。樂之揚手握玉笛,心裡冒出來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朱微知道這件事情?要不然,她為什麼流淚?這支玉笛,也許不是一件禮物,而是一件陪葬品。

  這念頭一閃而過,樂之揚狂怒不禁。他用長笛敲打棺蓋,翡翠堅硬出奇,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凹痕。

  這一陣憤怒叫他筋疲力盡,敲到第五下,樂之揚渾身癱軟,腦子迷糊不清,無數念頭交織一起,千頭萬緒,解之不開。

  突然震了一下,棺材晃動起來。樂之揚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身下猛地顛簸,他的頭撞上了棺材蓋。緊跟著,棺蓋揭開,冷冽的空氣鑽了進來,灌入口鼻,麻痹的心臟也跳動起來。樂之揚張開雙眼,只見星月漫天,於夜幕之下格外璀璨。

  「出來吧!」冷玄的聲音尖銳有力,時值夜深,啾啾有如鬼語。

  樂之揚聽了這話,才自信重獲新生。他深吸了一口氣,手腳忽又有了力氣,當即彈身一躍,站了起來,目光掃去,冷玄站在不遠。老太監換了一身服色,青衣小帽,映襯得雙頰枯瘦蒼白。

  周圍全是起伏的墳包,蔓草萋萋,在夜風中瑟瑟抖動,一片荒煙湧起,活似許多飄忽的鬼影。

  「樂之揚……」一個聲音又輕又細,激動中帶著遲疑。

  除了冷玄,還有旁人?樂之揚應聲望去,老太監身後,立著一個人影。

  人影動了動,從冷玄身後走出,卻是一個黃衣少年,手握一柄長劍,雙肩瘦削,四肢修長,雙頰光潤如玉,眉如翠羽斜飛,眉宇之下,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

  少年盯著他半哭半笑,樂之揚呆了呆,忽地驚叫一聲,從棺材裡跳了出來,一陣風衝到少年身前,伸手將他摟入懷裡。少年略一掙扎,身子柔軟下去,聲音低不可聞,仿佛輕輕嘆氣:「樂之揚,你還活著呀……」

  「還活著,還活著!」樂之揚險死還生,心情格外激動,禁不住呵呵大笑,「公主殿下,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忽聽冷玄怒哼一聲,兩人這才驚覺還有旁人,慌忙分開。老太監臉色陰沉,冷冷說道:「公主殿下,別忘了你的身份。」朱微面如火燒,低下頭去。冷玄又掃樂之揚一眼,說道:「小鬼,你也別太放肆!」

  樂之揚暈暈乎乎,仿佛是在做夢,看了看四周,問道:「冷公公,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城北的亂葬崗,無家的宮女太監統統葬在這裡,得了寵的多一具棺材,沒得寵的不過蘆席裹身,丟在坑裡了事!」冷玄說到這兒,掃視四周墳塋,神色有些淒涼。

  樂之揚撓了撓頭,心裡餘悸未消:「冷公公,你再晚來一些,我可就活不成了!」冷玄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這個麼,你得問問公主殿下!」

  朱微的臉色紅了又白,說道:「樂之揚,都怪我,我見你封入棺材,心中很不安穩,一心想要看你復甦,所以纏著冷公公非要出宮,冷公公受不了糾纏,只好帶我出宮,這麼一來,路上多了一些耽誤,唉,只怪我任性,幾乎害你送了命……」想著不覺後怕,打了一個寒戰。

  「不礙事,不礙事!」樂之揚連連擺手,「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若能這樣見到你,再死一次也沒關係!」

  朱微心甜如蜜,口中卻呵斥:「盡貧嘴,人死一次就夠了,還能死幾次麼?」樂之揚笑道:「有句話不是叫九死一生麼?看樣子,人也許能死九次!」

  「胡說!」朱微又好氣又好笑,「九死一生可不是這個意思!」

  樂之揚笑嘻嘻正要接口,冷玄忽地看了看天,說道:「天色不早,靈道石魚在哪兒?」樂之揚道:「在秦淮河邊兒上!」冷玄看他一眼,淡淡說道:「如今寅時三刻,再過小半個時辰,聖上就會起床,今日有早朝,最晚午時退朝,巳時我就得回去。至於公主,瞞得了別人,瞞不了寶輝宮的宮人,午時之前若不回宮,必然驚動眾人。打現在算起,我們還有兩個半時辰,小子,你不要跟我敷衍,要不然,會把這天也捅一個窟窿。」

  「不敢,不敢。」樂之揚笑道,「冷公公武功蓋世,料想什麼事也難不住你。」

  冷玄哼了一聲,說道:「武功蓋世?談何容易!這四個字,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擔得起!」樂之揚脫口道:「誰?」

  冷玄一言不發,掉頭眺望西方,那裡冷月半缺,無聲墜落。冷玄瞧了一會兒,長長嘆了口氣。朱微忍不住問:「冷公公,你嘆氣幹嗎?」

  「沒什麼。」冷玄拿起一個包袱,擲給樂之揚,「換了這個。」

  樂之揚打開一瞧,卻是一套青緞衣褲。他落葬之時,穿的是一身太監服飾,被人瞧見,不免招搖,想著瞧了瞧朱微,小公主臉一紅,默默轉過頭去。樂之揚換過衣衫,冷玄早已封好棺材,填回土石,說道:「走吧!」邁開步子,當先向秦淮河走去。

  樂之揚看著朱微,後者笑靨如花,美目閃閃發亮,樂之揚不覺心口一熱,忽地伸出手來,拉住她的小手。少女手掌纖巧,柔弱無骨,肌膚滑膩光潤,握在手裡,好似握了一段軟玉。

  朱微不料這小子如此大膽,下意識掙扎了一下,可是未能掙開。抬眼看去,樂之揚笑吟吟瞧著她,露出一口雪白齊整的牙齒,星月光芒,勾勒出少年俊秀明快的面孔。朱微瞧得發呆,心裡想:「原來他這麼好看!」

  樂之揚拿起玉笛,說道:「公主,你把笛子丟棺材裡了……」朱微笑道:「這笛子,是送給你的!」樂之揚吃驚道:「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朱微伸出手指,撫摸那一件古物,「這支笛子,是我十歲生日時,十七哥送給我的,可惜我不擅吹笛,放在這兒,徒然埋沒了它。寶劍配英雄,我轉送給你,綠珠地下有知,想必也很欣慰。」說到這兒,她又想起什麼,伸手入袖,取出一條金絲絛,穿過笛孔,系在樂之揚腰上,邊系邊說:「金翡翠,金翡翠,翡翠配金色才好看呢!」

  樂之揚心中熱血涌動,正想說些什麼,前面冷玄咳嗽一聲,掉頭看向二人,雙眉緊緊皺起。朱微面紅耳赤,想要收回手去,冷不防樂之揚一把握住,拉著她大步向前。冷玄盯著兩人一臉慍怒,可也不便多說,佝僂著跟在一邊。

  到了秦淮河邊,天色已是微明,旭日光照之下,河水青出於藍,好似一條洋洋灑灑的細絲軟緞。兩岸的秦樓楚館,昨夜裡耗盡了神思,此時此刻,正自酣然入眠,悠悠揚揚的雞叫聲恰好接上了昨晚的絲竹彈唱。

  晨風拂面,清冷微寒,樂之揚的心裡卻似燃了一團火焰,迎著清晨涼風,格外精神煥發。他指點河邊樓舍,向朱微訴說各種奇聞逸事:這兒誰奪過花魁;那裡又有誰大宴群芳,是夜焰火漫天,又是如何瑰麗;這家的姑娘不止會吹拉彈唱,還會一手好雜技,身軟如綿,鑽得過小巧的金圈;那一段的河面七夕里賽過花燈,樂之揚運氣好,猜中過幾個燈謎,得了不少彩頭。燈謎自要說給朱微一一細聽,至於那一座灰白蕭條的大屋,當年也是一等一的熱鬧,後來一位名妓情愛不遂,為恩客所騙,投河自盡,化為厲鬼,從此在屋裡作祟,鬧得那兒每年都有女子投水,所以一日日地冷清下去。

  朱微生平第一次出宮遊歷,見了什麼也覺新鮮。樂之揚更是口角俏皮,簡簡單單一件事情到了他嘴裡,也能說得妙趣橫生。聽到女鬼作祟一段,朱微小口微張,秀目睜圓,緊緊抓住樂之揚不放。樂之揚見她害怕,越發來了勁頭,又杜撰了幾個名妓受辱,化身厲鬼的故事,說得陰淒淒、慘兮兮,嚇得小公主臉色發白,心裡一陣緊,一陣松,下意識挨近少年,一步也不敢落後。

  樂之揚心裡大為得意,暗想王公權貴來此尋歡的不少,可是帶了大明公主游秦淮河的人物,自己恐怕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個。這小公主又天真,又害羞,大可以逗她一樂,只可惜白天河上冷冷清清,又有個冷麵孔的老太監跟著,不能大大地放肆胡鬧。

  他嫌老太監礙眼,殊不知冷玄也滿心怒氣。原來時間緊迫,本想尋寶之後立刻回宮,誰知樂之揚沿河行走,只顧胡吹牛皮,兩個少年男女並肩攜手,笑語相對,就是踏青的戀人也不如他們親密。不知不覺,一條秦淮河已到盡頭。冷玄忍耐再三,忍不住低聲喝問:「臭小子,石魚到底在哪兒?」

  樂之揚聽了這話,一拍腦門,笑嘻嘻說道:「哎喲,只顧說話,幾乎把這件大事忘了,唔……」他左右瞧瞧,臉色一變,「不對,我記錯了,石魚不在這邊,它在,它在……」邊說邊是撓頭,忽見老太監眉頭一擰,面透殺氣,忙笑道,「我想起來了,石魚藏在夫子廟!」

  「臭小子爾敢!」冷玄氣得發抖,方才經過夫子廟,樂之揚視若無睹,這當兒若要回去,又得將秦淮河重走一遍。老太監出手如電,扣住了樂之揚的左肩,那小子奇痛入骨,登時嗷嗷慘叫。冷玄厲聲叫道,「臭小子,我能叫你生,也能叫你死,你再敢騙我,我要了你的小命兒!」

  正咬牙發狠,不意素白縴手輕輕拂來,五縷勁風直透經脈,以冷玄之能,也覺手背酸麻,下意識一反手,扣住一隻皓白玉腕,那人輕哼一聲,意甚嬌媚。冷玄心子一跳,慌忙鬆開五指,後退一步說道:「『拂影手』名不虛傳,冷某情急出手,還望公主見諒!」

  朱微撫摸手腕痛處,心中暗暗駭異,方才那一拂,確是『太昊谷』的『拂影手』,指間的陰勁若有若無,看似無所妨礙,卻能傷人經脈、壞人五臟,專破各類護體真氣。冷玄不但若無其事,反手一抓,幾乎破了她的『凝霞神功』,將她的腕骨生生捏碎。

  「冷公公!」朱微定了定神,勉強笑道,「樂之揚不是說了嗎,他只顧跟我說話,一時忘了石魚之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冷公公,你怎麼能因為一點小小過失,就要害人性命呢?」

  冷玄按捺怒氣,說道:「公主有所不知,這小子鬼話連篇,天知道他打什麼主意?」

  「鬼話連篇?」朱微看了樂之揚一眼,後者摸著肩膀,一臉委屈,朱微不由衝口而出,「我看他很好的,句句說的都是實話!」

  冷玄怒道:「你看他句句都是實話,只因你對他……」說到這兒,欲言又止,朱微瞧著他問道:「我對他什麼?」冷玄哼了一聲,說道:「有些話說出來不好聽,公主自己心裡明白。」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朱微不動聲色,「就等冷公公指點迷津!」

  冷玄盯著公主,臉色陣青陣白,狠咽了一口唾沫,忽又乾笑道:「公主殿下萬金之軀,何必跟老奴一般見識。時間緊迫,取了石魚,早早回宮才是正經!我對這小子發怒,也全是為了公主!」

  「為了我?」朱微輕輕冷笑,「怕是為了你自己吧,冷公公,你誘拐我出宮,該當何罪?」冷玄一呆,失聲道:「公主殿下,可是你百般痴纏,我才答應帶你出宮……」朱微一笑,說道:「誰見我纏你了?到了父皇那兒,他信你,還是信我?」

  冷玄又驚又氣,更生出一股悔恨,只怪不耐糾纏,給這小公主一哭二鬧,把她帶出深宮,現如今出來容易,回去可就難了。他自覺落入圈套,只好忍氣吞聲,徐徐說道:「公主殿下,老奴一時心急,未免失禮,還望公主以大局為重,不要與老奴為難。」朱微道:「好說,你不與樂之揚為難,我就不跟你為難!」

  冷玄心中暗惱,斜眼瞅去,樂之揚背著雙手,儼然找到了靠山,臉上笑嘻嘻的,不勝得意。冷玄氣得心子發痛,恨不得飛起一腳,把這小子踢到河裡餵魚。

  沒奈何,三人掉頭返回夫子廟,才走百十步,樂之揚忽又說道:「走了老半天,公主殿下想必渴了?那邊有個『仙月居』,茶水好,點心更妙,坐在樓上,秦淮河一覽無餘,真是個天下少有的好去處!」

  冷玄聽在耳中,幾乎氣破了肚皮,可又不便出手責打,只好大聲說:「時間太急,拿到那個東西才是正經!」

  樂之揚忽然成了聾子,笑眯眯地自說自話:「可惜如今是白天,秦淮河的妙處都在晚上,公主難得出宮透透氣,看不了第一流的熱鬧,至少也該看看第二流的風光,喝喝茶,吃吃點心,看看這一河的風景,也算是沒有白來一趟。」

  朱微明白樂之揚的心思,知道他不舍與自己分別,千方百計地拖延時間,這兩個半時辰,平日說來不短,此刻竟是去如飛箭,自己一旦回宮,怕是再也出不來了。想到這兒,心生黯然,也不顧冷玄臉色難看,強笑道:「你一說,我也有點兒餓了,如你所說,就去喝喝茶,吃吃點心!」

  冷玄急道:「公主殿下……」朱微笑道:「冷公公,你別著急,我自有分寸。只不過,這裡不比宮中,你我須得改改稱呼,到了茶樓上,我叫你冷先生,你叫我小朱就得了!」冷玄道:「老奴不敢!」說著看了樂之揚一眼,兩道目光惡狠狠的,恨不得從這小子身上剜下兩塊肉來。

  他心中儘管氣惱,可也拗不過兩個小的,無奈跟著兩人來到「仙月居」。

  這茶樓高約三層,朱欄青瓦,面朝一川煙波,甚是軒敞雅致。時當上午,樓上冷冷清清、茶客全無,三人在三樓面河處坐定,討了一壺明前龍井,四樣上等點心,雖然不如皇宮裡那麼精細,倒也別有一番風味。樂之揚笑指河上,說起若干風流趣事,朱微默默聽著,只覺是耶非耶,如夢如幻。可惜但凡是夢,總有醒來之時,這樣的時機,怕是不可再得了。她低頭看著杯中的浮沫,忽然生出身不由主、沉浮難知的傷感。

  正憂愁,忽聽河面上傳來一陣清歌:

  「六代繁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蛩泣。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

  這闋《滿江紅》唱得起伏跌宕,滿河皆響,高昂處穿雲裂石,低回處如繞指精鋼,連而不斷。一曲唱完,餘韻悠悠,好似霜鐘響於空谷,久久也不散去。

  朱微不勝驚訝,應聲望去,只見一葉小舟從上游漂流下來,船頭站了一個年輕僧人,身形挺拔,風姿俊秀,一身月白僧衣隨風飄揚,好似流雲飛霧,遮掩一輪朗月。朱微不由暗暗喝了聲彩:「好歌喉,好風采!」

  歌聲驚動兩岸,們從水榭閣樓中一擁而出,見那僧人,均是揮手嬉笑。白衣僧也展眉一笑,左手袖袍飛卷,向那些女子頻頻示意。

  朱微大為驚奇,問道:「這和尚是誰?他出家之人,為何跟這些這麼相熟?」樂之揚笑道:「這和尚我不認識,可是聽人說過。他自號『情僧』,長年在這秦淮河邊廝混,聽說他琴棋書畫,無不高妙奇絕,加上人才俊朗,歌喉動人,這河邊的名妓,無不跟他糾纏不清。」

  朱微聽了這話,心生鄙夷,說道:「他身為空門之人,怎能流連花街柳巷?什麼『情僧』,哼,我看該叫『淫僧』才對!」口中鄙薄,心裡卻很惋惜:「可惜了這一身好風度,唉,若論歌詠之妙,十七哥也要遜他一籌!」

  冷玄忽地哼了一聲,說道:「流連花街柳巷,未必就是淫僧,端坐廟堂之上,未必就是君子。呂洞賓在《敲爻歌》里說過:『道力人,真散漢,酒是良朋花是伴,花街柳巷覓真人,真人只在花街玩!』禁絕酒色,不過是第三流的道行,別看那些高僧大德,一臉的清高肅穆,滿心的男盜女娼,一字為僧,二字和尚,三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樂之揚聽得有趣,笑道:「道行還分高下麼?第三流如此,第二流又如何?」

  冷玄道:「第二流的道行,見酒思飲,見色思淫,常為世俗所誘惑,卻往往能夠懸崖勒馬,於不可能之處守住本心,這就好比行於獨木橋上,橋下就是滔滔濁世,一步踏錯,便為世俗所吞沒。這一流的人物,儘管行走艱難,但終究勝過那些偽君子、假和尚。」

  「第一流呢?」樂之揚又問。

  「第一流的道行,飲酒而不沉醉,見色而不濫淫,進得出得,來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塵,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紅塵,就算流連於花街柳巷,也不會喪失赤子之心!」

  樂之揚笑道:「這論調怪有趣味,那麼敢問冷、冷先生,這和尚算是第幾流?」冷玄笑而不答,抿了一口茶,淡淡說道:「你們兩個,喝夠了沒有?」朱微還沒答話,樂之揚搶著說:「還沒夠!」冷玄看他一眼,出奇的沒有動怒,嘆一口氣說:「算了,反正也走不了啦!」

  樂之揚二人面面相對,朱微怪道:「怎麼走不了?」冷玄眉頭一聳,沉默不答。

  樂之揚心知有異,掉頭看去,白衣僧袖袍瀟灑,身如行雲流水,向「仙月居」款步走來。

  朱微與樂之揚對望一眼,均能看見對方眼裡的詫異。悄沒聲息間,白衣僧上了三樓,近了看時,這和尚身量甚高,超出常人一頭,四體修長勻稱,膚色瑩白光潤,至於面容五官,更是俊秀得不似男子,如描如畫,顧盼有情。看見三人,他微微一笑,仿佛花開月明,整座茶樓也無端明亮起來。樂之揚縱是男子,見這笑容,也不由面紅心跳,偷眼看向朱微,少女也盯著和尚,眉間透出一絲迷茫。

  白衣僧走了兩步,在角落處一張桌邊坐下,朗聲說道:「茶博士,來一壺君山碧螺春。」聲音清朗,有如玉石相擊。

  不一時,茶博士奉茶上桌,白衣僧若無其事,自斟自品,正眼也不看向這邊。冷玄卻微微皺眉,手托茶杯,既不啜飲,也不放下。

  突然間,河岸邊又起了一陣喧譁,樂之揚心生好奇,趴在窗邊探頭看去,河街上走來一個中年男子,身著銀白長儒衫,頭戴鏤銀珍珠冠,面容蠟黃透青,似乎有病在身,步子虛浮不穩,行走間偏偏欲倒。

  在他身後不遠,跟著一群男女。有的袒胸露乳,分明是個屠夫;有的腰系圍裙,袖子油晃晃的,大約是個廚子。這些人一個個大呼小叫,跑得氣喘吁吁,可是不論如何奔跑,也趕不上病懨懨的銀衫男子。

  樂之揚心中大奇,凝目細看,發現銀衫男子身後,除了那群男女,還有許多奇怪東西,有殺豬的屠刀、掛肉的鐵鉤、炒菜的鐵鍋、燒火的鐵棍兒,乃至於鐵盆、鐵鏟、鐵錨、鐵鋤……這些東西都如活了一般,有的連蹦帶跳,有的噌噌滑行,還有的丁零哐啷向前翻滾,無論大小長短,全都圍繞在銀衫人身邊。

  銀衫人若無其事,步子忽慢忽快,慢時一步一尺,快時一步一丈,經過一家繡花鋪子,鋪子裡嗖嗖嗖飛出一大蓬繡花細針,密密麻麻,好似群蜂出巢。樂之揚正要驚呼,銀衫人將手一揚,腳邊的一口鐵鍋托地跳起,叮叮叮之聲不絕,漫天針雨不知去向。繡花鋪的老闆娘不知發生何事,給針上的絲線扯了出來,這一瞧,嚇得目定口呆,扶著門框,雙腿一陣陣發軟。

  追趕的人群也覺不妙,先後停了下來,呆愣愣地遠遠觀望。銀衫人帶著一群鐵器,徐徐走近「仙月居」,抬頭看了看招牌,舉手遮口,咳嗽兩聲,左手向地畫個圈兒,又是叮叮噹噹一陣響,滿地的鐵器跳躍而起,橫七豎八地抱成一個鐵球。銀衫人漫不經意,伸手提起那個鐵球,就像是提了一籃子糖果,搖搖晃晃地走進大門。

  三樓眾人只聽咚咚有聲,整座木樓吱嘎作響。不一時,銀衫人冒出頭來,掃了眾人一眼,將鐵球向前一滾,來到一張桌邊坐下,有氣沒力地說:「茶博士,六安瓜片一碗!」

  茶博士面色慘白,貼著牆根下樓取茶。銀衫人坐在那兒,呼呼喘著粗氣。樂之揚見那無數鐵器黏合成球,聚而不散,古怪之處匪夷所思,心中一時好奇,死盯鐵球不放,冷不防銀衫人一掉頭,雙目冷冷看來,樂之揚與他目光一遇,不覺渾身一抖,慌忙垂下眼皮。

  這時河岸邊又是一陣驚呼,兩岸房舍中衝出不少人來,衝著遠處指指點點。樂之揚轉眼一瞧,「呀」的驚叫起來。只見遠處一艘烏篷小船,離水數尺,向著這方冉冉飛來,船頭趴了一個船娘,船尾趴著一個艄公,兩人面如土色,向著兩岸尖叫揮手。

  天上飛舟!光天化日之下,出了咄咄怪事。樂之揚心子狂跳,看著那飛舟越來越近。突然間,他看出其中的奧妙,飛舟並非無所憑藉,船下站了一個人,雙手朝天,奮力托起船隻,在他雙腳之下,踩了一對高蹺,形如長腳鷺鷥,大步流星地向這邊走來。

  樂之揚失笑道:「這法兒有趣,有工夫我也試試!」

  「不知天高地厚!」朱微輕輕搖頭,「人家做來有趣,換了你,一步也走不動。」樂之揚怪道:「那是為何?」

  「你瞧!」朱微指著河上,「那高蹺是大竹子造的,下了水一定漂浮起來。踩高蹺的人一旦下水,雙腳忽高忽低,一定東倒西歪,是以他扛了船隻行走,連人帶船足有一千多斤,好比壓船的錠子,壓得高蹺深入水底。可是這麼一來,比起平地又多了一層流水的阻力。高蹺越長,阻力越大,沒有千斤的氣力,休想走得動一步!」

  「光有力氣也成不了事!」冷玄慢慢說道,「這裡面還有極高明的內家功夫,沒有一等一的巧勁,就算不從高蹺上掉下來,也把這兩根大竹子踩斷了!」

  話才說完,一邊的銀衫人哼了一聲,樂之揚轉眼望去,那人只顧喝茶,正眼也不看向這邊。

  高蹺長得出奇,來人一步丈許,不一會兒來到仙月居前,忽地停下步子,將烏篷船輕輕一擲,丟在河上。竹子高蹺失去船隻壓制,從河裡浮了起來。那人藉此浮力,騰空躍起,半空中擰轉身形,「篤」的一聲,高蹺落在茶樓之前,刺穿了下面的青磚,顫巍巍地插在地上。

  那人「呵」的一笑,甩開高蹺,跳進茶樓,丟下兩根長竹豎在樓前來回搖晃。

  樂之揚細看來人,但見他年約四旬,瘦臉長須,穿一身斑斕花衣,衣帶松松垮垮,眉宇間透出幾分詼諧,乍一看,倒像是街邊賣藝的雜耍藝人,決想不到他方才的驚世之舉。

  花衣人掃了眾人一眼,張口便笑:「施南庭,你來得挺早!」銀衫人唔了一聲,說道:「怎麼只有你一個?楊風來呢?」

  花衣人笑道:「我們來時打了個賭,我從河面上行走,雙腳不能沾上一滴河水,他從屋檐上來,手腳不得碰到一片瓦甍,看誰先到此間。如今我先到一步,看樣子,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房屋層層疊疊,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座迷宮!」說到這兒,他掉頭一笑,「瞧,他也來了!」

  眾人轉眼望去,一個黑衣人身如龍蛇,在對岸的屋檐間上下起伏,他的手裡拿著兩條細細長長的白綾,好似兩樣活物,輪番纏繞屋角飛檐,一纏一晃,就越過一座房屋,下方有人看見,紛紛驚呼起來。

  轉眼之間,那人來到茶樓對岸。花衣人笑道:「這下子有趣,看他怎麼過河?」只見那人左手的白綾繞住檐角,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跟著身子晃蕩,穿空躍出,跳到河水上方,右手白綾射出,不長不短,纏住了花衣人丟在河心的烏篷船。船隻一歪一沉,那人身如旋風,滴溜溜躥起老高,左手白綾揮出,又纏住了花衣人插在樓前的兩根高蹺。高蹺應力彎曲,化為了一張彈弓,白綾好比彈弓上的皮筋,「嗖」的一聲,將黑衣人彈了進來。

  「楊風來!」花衣人大呼小叫,「船是我帶來的,高蹺是我插下的,怎麼全成了你借力的玩意兒?這也太沒天理了吧!」

  楊風來不高偏矮,兩撇八字須稀稀拉拉,聽了這話,兩眼一翻,開口就罵:「明斗,你還有臉說,你跟我說,仙月居在夫子廟,我繞著夫子廟轉了一圈,別說仙月居,狗日樓也沒看見一座。你把我騙到夫子廟,自己卻顛顛地跑過來。不算,不算,這一場賭鬥不算!」

  明斗笑道:「楊風來,兩年前你不是來過嗎?誰叫你自己不記得路?我說夫子廟,就是夫子廟嗎?我又不是你爹,你幹嗎要聽我的!」

  楊風來一時噎住,氣得兩眼翻白。忽聽施南庭嘆道:「明斗,你這話強詞奪理了,你明知道老楊是個路痴,你卻亂指方向,不是使詐是什麼?」楊風來連連點頭:「老施說得在理!」

  明斗笑道:「在什麼理?兵不厭詐,將軍打仗還要使詐呢。反正我先到一步,楊風來,願賭服輸,快把彩頭拿來!」

  楊風來嘀咕兩聲,從懷裡拿出一個盒子,正要開盒,明斗一把奪過,笑道:「茶博士,取三隻黑瓷兔毫碗,再把燒好的水提一壺上來!」

  茶博士見了這幾人的本事,早已神魂俱失。他應聲拿來水壺瓷碗,明斗揭開盒子,拈出一小撮茶葉,丟在兔毫碗裡,茶色蒼青發白,看來無甚奇處,可是沸水衝下,樓中登時瀰漫出一股奇香,半似茶香,半似乳香,可又不同於這兩種香氣,倒有一股子勾魂蕩魄的韻味。

  施南庭盯著那茶,面露詫異:「這是什麼茶?香得這麼古怪?」

  楊風來黑臉漲紫,沒有出聲。明斗卻笑道:「我知道,這茶名叫神嬰茶!是老楊從一個妖道手裡奪來的!」施南庭怪道:「神嬰茶?為何取這樣的名字?」

  明斗笑道:「顧名思義,這茶就如嬰兒一樣,喝著人奶長大的。」他見施南庭還在疑惑,不由笑道,「老施你太方正,不知世事之險惡。明說了吧,種茶的妖道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妖方,捉了許多正當哺乳的婦人,日日用乳汁澆灌茶樹,茶樹長出種子,復又種在地里。這麼長了種,種了長,連長了九茬,才得到這樣的茶香茶色,那妖道鬼迷心竅,認為此茶食乳而生,好比元嬰童子,久喝此茶,可以得道成仙。」

  施南庭看了看碗中茶水,皺眉說:「那妖道在哪兒?」明斗一笑,回頭看向楊風來,後者漫不經意地說:「他沒成仙,倒成了鬼!」施南庭道:「你殺了他?」

  楊風來道:「他抓走了乳母,餓死了嬰兒,我湊巧路過,順手管了一下!」施南庭點頭道:「殺得好!」一邊的茶博士聽見殺人之事,嚇得兩股戰戰,幾乎站立不穩。

  明斗笑笑嘻嘻,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贊道:「奇香流蕩,回味無窮,好茶,好茶,沒準兒再喝幾口,明某就化成一陣風,直奔南天門去了!」楊風來「呸」了一聲,說道:「你進了南天門,也是一隻皮猴子!」說完端起茶碗,也品了一口,閉上雙目,搖頭晃腦,意似大有回味。

  樂之揚湊近朱微耳邊,輕聲說:「看上去挺好喝呢!」少女狠狠白他一眼,咬牙說:「你要敢喝一口,我、我一輩子也不理你!」樂之揚詫道:「這為什麼?」朱微想了想,低聲說:「妖道的妖茶,人喝了也有一股妖氣!」樂之揚瞅她一眼,笑道:「妖氣也未必,怕有一股乳臭氣!」朱微被他說破心事,又羞又惱,啐道:「你要喝便喝,我才懶得管你!」

  「小兄弟要喝嗎?」明斗忽地掉過頭來,沖樂之揚一笑,「佳茗共欣賞,見面即是有緣!」說完沖一碗茶,手指輕輕一挑,「嗖」的一聲向樂之揚擲來。

  碗茶平平飛出,似有無形之手從下托住。樂之揚正要伸手去接,忽聽朱微喝道:「別動!」說著縴手揮出,指尖拂中茶碗邊緣,那隻兔毫碗風車似的旋轉起來,碗中的茶水受了激發,衝起尺許來高,如濤如雪,晶瑩亮白。

  朱微一碰那碗,一股潮紅湧上雙頰,不由得起身後退,「喀喇」一聲,座椅靠背攔腰折斷。少女去勢不止,「砰」的一聲又撞上了身後的一根圓柱,整座閣樓輕輕一震,木樑上撲簌簌地落下了許多灰塵。

  冷玄伸出手來,接住旋轉不下的瓷碗,抿了一口,漫不經意地說:「奇淫怪巧之物,喝起來也沒什麼滋味!」

  樂之揚還過神來,慌忙跳起,上前扶住朱微,急聲道:「你沒事吧?」朱微抿嘴搖頭,長吸一口氣,臉上的紅暈徐徐退去,輕聲說:「我還好!」樂之揚莫名其妙,說道:「怎麼回事?那隻碗發了瘋似的……」朱微嘆了口氣,掉頭注視明斗,輕輕咬了咬嘴唇。

  明斗笑道:「冷公公身在皇宮,稀罕玩意兒見多了,這杯劣茶,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明某流亡海外,窮得叮噹響,除了這一身破衣裳,就沒什麼東西拿得出手。冷公公是大善人,善人做善事,還請可憐可憐我這大窮鬼,賞幾個子兒給我花花!」

  樂之揚一邊聽得吃驚,但聽明斗的口風,分明認識冷玄。又聯想冷玄之前的言行,不由暗暗擔心。他掃眼看去,明斗一桌三人,楊風來一口一口地品啜碗中之茶;施南庭端然凝坐,兩眼瞧著茶碗上的兔毫松紋,入迷的神氣,仿佛碗中別有乾坤;至於明斗,始終嬉皮笑臉,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樂之揚心生迷惑,又瞧那個和尚,和尚笑如春風,目似星斗,衝著一樓人上下打量,仿佛一個看客,正瞧一場好戲。

  茶樓中的氣氛微妙起來,冷玄忽地放下茶碗,嘆氣說道:「明斗,咱們多少年沒見了?」明斗笑道:「不多不少,十五年!」冷玄點頭道:「這麼說,令尊死了也快十五年了?」

  明斗的臉上騰起一股紫氣,眼裡嬉笑盡去,透出刀鋒也似的銳芒,他齜牙一笑,澀聲說道:「是啊,再過十天,就是家父的忌辰,萬事俱備,只欠一樣東西。」

  冷玄問道:「什麼?」明斗兩隻眼睛死死盯著他:「那就是冷公公的人頭!」

  冷玄幽幽嘆了口氣,目光投向窗外:「令尊的鯨息功火候不淺,我若放他一馬,死的可就是我了。冷某這顆腦袋,說來並不值錢,你若自忖武功勝過令尊,不妨隨手拿去,當祭品也好,當夜壺也罷,都隨你的便!」

  明斗「哼」了一聲,正要答話,楊風來騰地起身,高聲叫道:「冷玄,我堂兄楊風柳也是你殺的嗎?」

  「是啊!」冷玄不假思索,隨口便答。

  「好閹狗!」楊風來面紅耳赤,厲聲喝問,「他的屍首呢?」

  冷玄淡淡說道:「我只管殺人,屍體如何處置,不關鄙人的事。不過,聖上對付這一類刺客,大多剁碎了餵狗,正所謂路死路埋,溝死溝埋,狗吃了得副活棺材,令堂兄進了這口棺材,也算是得其所載!」

  楊風來氣得渾身發抖,一手指著冷玄:「狗閹奴,你少得意,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冷玄笑道:「楊尊主過獎了,我一個太監,有什麼好得意的!」他目光一掃,點頭說,「東島四尊來了三個,看來冷某面子不小。不過雲虛身為島王,龜縮不出,實在叫人氣悶,飛影神劍,光照東海,想必也是誇大之詞。」

  「放屁!」明斗伸出手來,連連扇動,「好一個醋酸屁!」楊風來也叫道:「雲島王沒來,那是你的運氣,看了他的劍光,你就是個死人!」

  「是麼?」冷玄陰沉沉一笑,摸了摸無須的下頜,「那他為何呆在東島,不來中土?呵,我倒是聽說,他三十年前發了一個毒誓:一日勝不過西方那人,一日不出靈鰲島半步。一過三十年,照我看,他這一輩子,怕也出不了靈鰲島咯!」

  東島三尊的臉色同時一變,施南庭徐徐起身,目光轉向冷玄:「東島施南庭,領教冷公公高招!」冷玄嘆了口氣,說道:「施尊主,我久聞你是個謙謙君子,冷某一生最不愛殺的就是君子,再說了,你我並無仇怨,何苦定要分個生死。」

  施南庭淡淡說道:「在其位,謀其政,不得不爾!」

  「好!」冷玄一點頭,「說得坦白!」又瞧其他二尊,「你們呢,一起上還是車輪戰?」

  施南庭還沒答話,明斗搶著說:「我們三人同來,自然是一起上。」冷玄皺眉道:「只有三人麼?張天意呢,他怎麼沒來?」

  那三人面面相對,楊風來朗聲道:「這跟張師侄有什麼關係?」冷玄道:「怎麼沒關係?我出宮的事情再無人知,除了他,又有誰會留心查探?他挨了我一記『掃彗功』,怕是內傷未愈,所以挑唆你們三個來找我晦氣,若是照他的如意算盤,頂好東島四尊全數都來,可惜時機倉促,只聚齊了三個!龜鏡沒來,你們的勝算可少了一半!」

  「大言不慚!」楊風來叫道,「花師妹沒來,我照樣擰下你狗閹奴的狗頭!」冷玄點頭說:「很好,我先領教龍遁高招!」伸手入袖,抽出一條三尺長的馬鞭,木柄皮革,全無出奇之處。只因他的「掃彗功」要有威力,非得一件軟兵器不可,出宮不便攜帶拂塵,便拿了一條馬鞭湊數。

  冷玄端坐不動,說道:「明斗,還你的茶碗!」揮鞭捲住兔毫碗,嗖,瓷碗帶起一股疾風,筆直撞向明斗。

  明斗「哼」了一聲,抬手要接,兔毫碗忽地轉向,沖楊風來飛去。楊風來左袖一揚,袖間吐出白綾,飄然掃向瓷碗。不料那碗來勢兇狠,沖開白綾,筆直撞來。

  楊風來向後跳開,右袖揮灑,白綾穿出,纏住屋樑,跟著身子上升,左腳飛出,「啪」地踢中瓷碗,口中叫道:「狗閹奴,茶還沒喝完,還什麼碗?」

  這一腳又刁又狠,兔毫碗儘管帶有冷玄的內勁,仍是應腳粉碎,無數碎瓷夾雜一蓬白雨,刺啦啦地沖向冷玄。

  冷玄頭也不回,反手出鞭,馬鞭挽起一個鞭花,「啪」的一聲,瓷片茶雨落了一地。楊風來大喝一聲,腳出連環,一陣風踢了過來。冷玄微微一哂,馬鞭抖直,鞭梢吞吞吐吐,一毫不差地指向楊風來右足踝的「崑崙穴」。楊風來白綾懸在樑上,身子吊在半空,見狀滴溜溜一轉,繞到冷玄左側的死角,換了左腳,旋風般踢向老太監的腦門,恨不得踢他個腦漿四濺。

  冷玄鞭交左手,鞭梢抖了個花兒,虛虛實實,又指向他左腳的「沖陽穴」,這一下看似平淡,楊風來卻知道厲害,腳到半途,忽又縮回,身子凌空再轉,尋找其他死角。冷玄端坐不動,馬鞭在左右雙手倒來倒去,鞭梢始終指向他的雙腳要穴,左腳定是「沖陽」、右腳必是「崑崙」,楊風來走馬燈似的轉了兩圈,踢出二十來腳,均是半途而廢。

  樂之揚一邊瞧著,幾乎喘不過氣來。冷玄一舉一動,均是清清楚楚,楊風來卻如十幾個影子在半空中晃動,叫人看了只覺頭暈。楊風來接連出招,居然無法逼得老太監起身,心中說不出的氣悶,但見冷玄僅顧上盤,下盤似無防範,當即左袖白綾飛出,「嗖」地纏住了冷玄的椅子。

  楊風來勁透白綾,大力一拖,本以為老太監必用千斤墜對付,誰知一拖便動,椅子閃電躥起。楊風來吃了一驚,心叫不好,念頭剛剛閃過,冷玄頭也不回,反手一鞭掃中座椅,椅子的去勢登時快了一倍,夾著勁風向他撞來。楊風來慌忙翻身後仰,身子彎成一張大弓,但覺椅子貼著面門飛過,「咚」地撞上了身後的牆壁,牆壁恰似草紙糊的,登時破了一個大洞。

  楊風來心驚肉跳,還沒還過神來,忽聽明斗叫道:「當心!」轉眼一看,冷玄無聲無息地欺近身旁,原來椅子只是虛招,老太監也知道傷不了楊風來,故而緊隨其後,偷下殺手。

  楊風來慌忙一抖手,牽扯上方白綾,身子向後疾退。冷玄的足尖在桌子角上一點,縱出一丈多遠,勢子儼然更快。楊風來刷刷劈出五掌,腳下如毒蛇吐信,連環踢出五腿。這十招一口氣使出,足可抵擋天下間任何追擊,以老太監的能耐,也是向後一縮,似要避開鋒芒,馬鞭卻輕輕一抖,活似一條長大蚯蚓,曲曲折折地繞過楊風來的拳腳,鞭梢點向他喉下三分。

  這馬鞭雖是平常之物,可一旦注入了老太監的「掃彗功」,穿木碎石,不在話下。楊風來無奈之下,左手縮回,食中二指形如剪刀,剪向冷玄的鞭梢。但凡使鞭的高手,最忌鞭梢被捉,一旦鞭梢被制,無異於神龍斷了尾巴,毒蛇掉了腦袋。

  冷玄這一鞭勢子已盡,若不收回,必為所捉。楊風來本意他知難而退,誰知指尖一軟,一拈便著,長鞭抖了一下,一股內勁洶湧而來,楊風來慌忙運氣反擊。內勁糾纏一處,還未分出勝負,冷玄右手忽起,駢指向前點出。

  電光石火之間,楊風來猛可想起一事,身子盡力一閃,避開了胸口要害,跟著肩膀一冷,一股冷流竄入肩井,右臂登時變得麻木。他的身子懸在半空,全靠右手的白綾,這一下登時脫手下墜。楊風來手忙腳亂,還沒落地,冷玄食中二指再出,居高臨下地點向他的眉心。

  楊風來一手被制,一手又被馬鞭困住,這一指根本無從抵擋,正絕望,一股疾風從旁湧來,帶得他踉蹌後退。冷玄的指勁落空,掃中一張八仙方桌,嗤的一聲,木桌豆腐似的缺了一角。

  明斗左掌拖開了同門,右掌呼地掃向冷玄。冷玄馬鞭抖直,「啪」地掃出,兩股勁風相接,滿樓的碟兒碗兒紛紛跳了起來,丁零噹啷,聲音嘈雜悅耳。

  兩人這一番比斗,又與方才不同。方才好比神鷹捕雀,半空中就見了高低,這時間,兩人遙遙相對,馬鞭忽曲忽直,角度詭異,冷玄的內勁隨鞭而走,曲直無方,時時乘虛而入。明斗站在那裡,左臂好似沒了骨頭,圓轉如意,也能以任何角度出手,無論冷玄的鞭勁從何處掃來,均能從容應對。兩股勁氣有如兩團旋風,攪得滿樓灰塵四起。

  糾纏數招,冷玄揚起左手,再次駢指點出。明斗也慌忙抬起右手,食指點向對手。空中傳來嗤的一聲,兩人同時一晃,明斗的臉上湧起了一股紫氣,左腳站立不住,噔地倒退一步,咔嚓,腳下的樓板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冷玄面無表情,馬鞭越舞越快,帶起的旋風似乎小了許多。明斗首當其衝,卻是有苦自知:冷玄的勁力看似減弱,其實不過收縮起來,好比木質鬆散,石塊堅實,後者更易傷人。此時「掃彗功」如一堵石牆壓了過來,明斗的「渦旋勁」、「滔天炁」雖強,也覺難以抵擋,更不用說還要應付老太監的指力了。

  冷玄出指不快不慢,可是每出一指,明斗便後退一步,漸漸退到桌子邊上,臉色由紅變白,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下來。

  老太監乾笑一聲,口中閒閒說道,「明斗,你的『鯨息功』似乎沒有練全,渦旋勁、滔天炁可圈可點,這『滴水勁』麼,可是不敢恭維。換了令尊,必不如此窘迫,若是西崑侖親來,我這『陰魔指』豈敢攖其鋒芒?」

  明斗兩眼瞪圓,大喝一聲,食指一圈一點,空中發出沉悶嘯響。明斗不退反進,向前跨出一步,眉宇間湧起一股黑氣,口中厲聲叫道:「梁蕭無信無義,下賤無恥,天下人人得而誅之,就算他武功再高,明某也不放在眼裡。」

  冷玄笑道:「有趣,你瞧不起他,又何苦要練他的武功?更有趣的是,你練這下賤無恥的武功,居然還沒練全!」話音方落,一邊的白衣僧嘻嘻呵呵,拍手大笑起來。

  明斗心中惱怒,正要反唇相譏,忽覺胸口隱隱作痛。他方才強行跨出一步,經脈大受振盪,忽聽一聲銳嘯,馬鞭凌空一抖,一股鋒銳之氣沖開他的掌力。明斗匆忙連揮兩掌,擋開逼來的勁氣,冷玄趁機駢指點出,「陰魔指」無聲無息,帶著入骨的寒氣。明斗一揮食指,「滴水勁」連綿射出。所謂水滴石穿,這指勁並非十分凌厲,可是一指數勁,連綿不絕,柔和綿密之餘,卻也不易抗拒。

  嗤嗤聲不絕於耳,兩人的指勁再次抵消,明斗才鬆一口氣,冷玄忽又伸出指頭,輕輕點出一指。這兩指連環點出,幾乎不容轉念,明斗一時犯了糊塗,不知為何緊要關頭,冷玄出指變快,可是事發倉促,根本無法細想,但覺左胸一涼,半邊身子失去知覺。

  原來冷玄之前出指較慢,全是有意為之,等到明斗適應了他出指的節奏,突然變快,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明斗來不及化解指勁,「掃彗功」又已襲來,他只覺胸口一熱,全身摔了出去,嘩啦一聲,將身後的方桌壓塌了一半。

  冷玄跨出一步,趕到了明斗面前,馬鞭挽了個不大不小的鞭花,刷地落向明斗的頭頂。明斗半身麻痹,眼看馬鞭落下,忙使個懶驢打滾,盡力滾向一邊,只聽嗡的一聲,頭頂上方好似鐘鼓齊鳴。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顧全身亂滾,滾出一丈多遠,方才縱身跳起,還沒站穩,一股疾風貼面掃過,麵皮火辣辣一陣疼痛。

  明斗轉眼望去,嚇了一跳,擦面而過的是一把殺豬刀,那口刀車輪瘋轉,飛向遠處的冷玄。老太監鞭花亂舞,正與一把鐵錘,一口鐵鍋、兩把鍋鏟搏鬥,他一鞭將鐵鍋抽得粉碎,誰知碎鐵片剛剛落地,忽又跳起,衝著他一陣亂刺。

  明斗又驚又喜,回頭看去,施南庭站在桌邊,雙手亂抓亂舞,十指忽曲忽直,好似傀儡藝人,操縱一干鐵器。身邊的鐵器接連飛出,地上的鐵球蔥皮似的層層剝落。

  施南庭沿途聚集鐵器,湊了一個小小的武庫,他見明斗不敵,於是出手相助。他的「北極天磁功」能聚散天下鐵器,鐵器帶了他的勁力,便是絕好的暗器。他見冷玄鞭勁厲害,先用一口大鐵鍋擋下他一鞭,跟著鐵匠鋪的鐵錘鐵鉗、種花匠的鐵鋤鐵鏟、刺繡鋪里的數百花針,大小不一,輕重不等,大的遮掩小的,輕的跟著重的,好似一群飛鳥飛蟲,將冷玄裹得嚴嚴實實。

  換了他人,勢必首尾難顧,偏偏冷玄的「掃彗功」天下獨步,鞭子一旦舞開,好比一面堅盾,強弓硬弩也能抵擋不少,此時緩過氣來,馬鞭忽快忽慢,鞭花忽大忽小,卷得鐵器彼此撞擊,丁零噹啷,火星四濺。

  這撞擊卸去了施南庭的勁力,漫天的鐵器好似江河入海,紛紛落入冷玄的鞭花之內。老太監忽地大喝一聲,右手馬鞭圈住鐵器,左手食中二指嗖地向前點出。

  施南庭忌憚他的指力,慌忙吸了一個鐵盆攔在身前,鐵盆中指,哐當落在地上,一路滾到牆角。

  冷玄得勢不讓,連弩般點出數指,施南庭接連召出鐵器抵擋,擋了幾下,伸手一抓,忽地空空如也,原來短短的工夫,帶來的鐵器全都用光。

  冷玄呵呵一笑,揮指點來,施南庭無法可施,咬緊牙關一拳送出。這是他家傳的「指南拳」,一旦使出,全身勁力聚於一點,故能開碑裂石,所向無前。

  拳風指勁無聲相交,施南庭不由後退一步,冷玄則跨上一步,又出一指,勁風相交,施南庭再退。頃刻間,他接了三指,便退了三步,蠟黃的臉上騰起一股血紅。

  明斗知道他練功不慎,留下痼疾,接這三指,只怕受了內傷,當下雙掌一掄,左掌「滔天炁」,右掌「渦旋勁」,一個向外,攻向冷玄;一個向內,牽扯那一團鐵器。

  冷玄丟開鐵器,揮鞭反擊,那些鐵器得了自由,紛紛向下墜落。施南庭見機,雙手抓拿,鐵器還沒落地,忽又跳躍而起,繞著冷玄團團亂轉。楊風來守在一邊,原本礙於身份,不好出手圍攻,但見二人聯手,也就無所顧忌,兩條白綾忽上忽下,不時去纏冷玄的雙腿。

  冷玄三面受敵,不由動了豪興,朗聲叫道:「正該如此!早幹什麼去了?」身法忽地變快,一道青影隱沒無端,在白綾、黑鐵、漫天掌力間穿梭,來去如鬼如魅,出手如雷如霆,以一敵三,不落下風。

  東島三人越斗越驚,均想無怪父兄命喪他手,這老太監一身武功有如天人幻化,縱是島王雲虛親來,也未必敢稱必勝。朱元璋身邊有此人物,無怪屢遭刺殺,總能安然無恙。

  又斗十餘合,明鬥眼角餘光所及,茶博士縮在牆角,早已癱軟如泥,白衣僧端坐不動,臉上笑笑嘻嘻,身處勁氣之中,居然若無其事。

  明斗心中暗凜,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這和尚的來歷。他有心試探,故意帶偏掌風,掃向和尚,可那掌風好比泥牛入海,一近和尚身邊,立刻不知去向。

  明斗心中納悶,轉眼再瞧,那一對少年緊靠窗邊圓柱,較矮的黃衣少年擋在青衣少年之前,長劍橫在胸前,目光死死盯著這邊。

  明斗心頭一動,暗想二人與冷玄同桌,必是他的同黨,老閹狗武功極高,陰魔指更是防不勝防,假使今天能夠殺他,東島三尊怕也難免死傷。

  他向來狡猾,意想到此,左掌一掄,掃中數十塊鐵屑鋼針,一陣風向兩個少年捲去。

  鐵器還沒近身,黃衣少年運劍揮出,劍鋒精光點點、如灑星斗,只聽叮叮連聲,鐵屑鋼針撒了一地。

  明斗不由動容,心想:「這不是奕星劍麼?這小丫頭是席應真的傳人。」正思量,楊風來也明白了他的計謀,身如游龍,脫出戰圈,兩條白綾刷刷刷掃向朱微與樂之揚。

  朱微劍法雖妙,但內力不足,勉強擊落暗器,手臂已是又酸又麻,忽見白綾捲來,只好硬著頭皮揮劍刺出,誰知那白綾活了一般,看著向左,劍尖還沒刺到,忽又扭頭向右,朱微手腕一緊,已被緊緊纏住,只覺一股大力拽來,拖得她下盤虛浮,向前衝去,這時又聽樂之揚發出慘哼,轉眼一看,那小子被纏住脖子,兩眼翻白,舌頭也吐了出來。

  朱微心中大急,伸手抓那白綾,可是楊風來何等厲害,輕輕運勁一撥,就將兩人分開,朱微情急失態,忍不住叫道:「冷公公!」

  這一叫清脆嬌柔,眾人均是詫異,楊風來笑道:「好傢夥,原來是個母的……」來不及奚落,鋒銳勁氣凌空掃來。楊風來大笑一聲,縱身跳開,冷玄一鞭將他逼退,二指如劍,划過兩道白綾,白綾應手而斷,樂之揚一屁股坐在地上。

  冷玄轉身救人,身後空門大露。他面對的都是當世高手,容不得絲毫大意。施南庭不願乘人之危,略略遲疑了一下,明斗卻是掌風天落,夾雜鋼針鐵屑,拍向冷玄身後。

  老太監臨危不亂,極力擰轉身形,馬鞭回掃,鐵器叮叮噹噹落了一地,跟著鞭梢抖直,一股銳氣繞過掌風,點向明斗的小腹。

  明斗不敢過分相逼,縱身向後跳開。突然之間,茶樓里沉寂下來,只聽得相鬥四人粗濁的喘息聲。

  滴答,一點鮮血落在地上,冷玄的手指微微發抖。朱微在他身後,分明看見一點殷紅從他左肩漫開,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糟糕,冷公公受傷了!」

  「老閹狗!」明斗冷冷一笑,「看樣子,你今天難逃公道!」

  冷玄不動聲色,抖了抖衣袖,淡淡說道:「三打一是公道,牽連無辜也是公道,東島的公道原來如此,冷某真是佩服得不得了!」

  東島三人聽了這話,均是面孔發熱。這時忽聽呵呵大笑,三人轉眼一瞧,發笑的又是那個和尚。楊風來惱羞成怒,破口罵道:「臭禿驢,你笑什麼?」

  白衣僧手把茶碗,閒閒笑道:「笑什麼?當然是笑人了,足下這麼問,難道不是人?」

  楊風來大怒,張口就罵:「臭禿驢,我是你爹!」白衣僧笑道:「這可更不對了,我是禿驢,你是我爹,那你豈不也是驢了?哈,看你長得毛茸茸的,禿驢算不上,倒是一頭小毛驢兒,哈哈,毛驢兒,毛驢兒,就是黑了一點兒!」

  楊風來氣得兩眼噴火,正要出手教訓,明斗沖他一擺手,沉聲說道:「別說閒話,正事要緊!」

  楊風來看他神色,知道必有緣故,當下忍住怒氣,白綾一抖,又卷向冷玄。明斗同時出手,刷刷刷連劈六掌,施南庭也上前一步,伸手抓拿,滿地鐵器跳躍而起。

  三人蓄勢而發,來勢更加兇猛,冷玄一要正面抵擋,二要護住身後兩人,不過數招,一塊碎鐵擦身而過,帶起一溜血光。朱微看得吃驚,叫聲:「冷公公!」挺劍要上,明斗卻分出一掌,向她迎面拍出。朱微只覺大力壓來,渾身鮮血直向上沖,不由得發出一聲嬌呼。冷玄聽見,反手一指點出,冷風颯颯,明斗的掌力土崩瓦解。這時忽聽施南庭大叫一聲:「著!」冷玄的左脅鮮血迸濺,跟著白光掃地,一條白綾纏住了他的左腳。

  楊風來一招得手,不由得發出一聲歡呼。冷玄上要抵擋三尊,下盤又被白綾纏住,加上接連中傷,不過三招,便覺頭暈目眩,身子搖晃起來。朱微也看出不妙,想要挺劍相助,可又害怕弄巧成拙,再惹冷玄分心。

  正著急,忽聽冷玄銳聲高叫:「薛禪王子!」朱微一呆,不解其意,但聽沉寂時許,有人呵呵笑道:「冷公公,你叫誰?」朱微轉眼看去,接口的正是那白衣僧人。

  冷玄叫道:「薛禪,我叫你!」白衣僧笑道:「薛禪早已死了,你還叫他幹嗎?」冷玄「呸」了一聲,說道:「你要死也死透些,剃了個光頭騙誰?」白衣僧哈哈大笑,說道:「冷玄啊冷玄,你真是病急亂投醫,你背恩忘義,難道說還要我救你不成?」

  冷玄冷冷道:「我死了容易,那東西的下落可是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白衣僧笑道:「你知道我的來意?」冷玄冷笑道:「你不就是為了『元帝遺寶』而來的嗎?你再不出手,我就交給東島三尊!」

  「元帝遺寶!」東島三尊均是動容,六道目光落在白衣僧身上。白衣僧沉吟一下,起身笑道:「冷公公,你厲害!」一揮衣袖,輕飄飄拍出一掌,口中笑道,「明尊主請了!」

  他出手瀟灑,談吐爽利,明斗卻覺一股巨力山崩地陷一般湧來。他大吃一驚,回掌一擋,頓覺雙臂一熱,心臟幾乎跳出了嗓子,噔噔倒退兩步,衝口叫道:「大金剛神力!」

  其他二尊均是變色,紛紛住手跳開,施南庭揚眉叫道:「大師與淵頭陀怎麼稱呼?」白衣僧笑道:「那是家師!」施南庭肅然起敬,點頭說:「大師果真是金剛傳人,敢問寶號?」

  白衣僧微微一笑,說道:「沖……」眾人盯著他,等他後面一字,誰知白衣僧說罷一字,再不言語,施南庭呆了呆,點頭道:「淵頭陀以淵為號,大師的法號莫非是這個『沖』字?」白衣僧笑道:「不錯!」施南庭道:「原來是沖大師,足下既是金剛傳人,為何助紂為虐?」

  沖大師笑道:「誰是紂、誰為虐且不說,堂堂東島三尊,圍攻一個太監,傳到江湖上去,一定不太好聽!」楊風來怒道:「這麼說,你是要架梁了?」沖大師笑道:「架梁不敢當,說起來,我與冷公公也有一筆舊帳要算,卻被三位占了先著!」

  楊風來兩眼一瞪,還要喝罵,明斗沖他擺了擺手,說道:「沖大師,你要算舊帳,那麼不妨先算!」楊風來看他眼色,登時明白過來,這太監、和尚均是勁敵,眼下之計,莫如讓他們先打一場,兩敗俱傷,而後從容出手,自然可獲全勝。

  沖大師笑了笑,說道:「明尊主,你這『卞莊刺虎』之計平時或許管用,今日卻是無用,這筆舊帳只可悄悄地算,不可有人在旁,三位尊主若有誠意,不妨退避三舍,待我跟冷公公完事,再來知會你們如何?」

  明斗臉色陰沉,冷冷不語,楊風來心直,大聲說:「說笑話,我們一離開,你們拍屁股跑了怎麼辦?」沖大師嘆了口氣,說道:「這樣說,那也沒法子了!」說完平平一拳,擊向明斗。

  明斗還了一掌,不料沖大師拳未用足,忽變為掌,飄然掃向楊風來。楊風來縱身跳開,白綾抖出,點向沖大師的咽喉。

  沖大師一笑,隨手抓出,將白綾抓在手裡。楊風來大吃一驚,運力奪回,不料一股大力順著白綾湧來,自身真氣與之一碰,好似冰雪向火,一一融化殆盡。楊風來不覺眼紅筋漲,身子連連搖晃,忽聽沖大師長笑一聲,旋身錯步,隨手帶動白綾,楊風來的掌心皮肉生痛,身子跌跌撞撞地沖向施南庭。

  施南庭伸手一攔,頓覺心口一熱,氣血上沖。楊風來一代尊主,成名也非幸至,半空中白綾揮出,纏住上方木樑,左手鬆開白綾,任由沖大師奪走,跟著身子一轉,分從七個方位,狂風般踢出七腳。沖大師笑容不改,旋身出掌,大袖飄飄揮灑,恰似一帶流雲,縈繞一座玉山。

  撲撲之聲不絕,楊風來踢中和尚手臂,好似踢中了精鋼鐵柱,腿骨疼痛欲裂,正要抽身後退,一條白綾迎面飛來,貫注了沖大師的內力,勢如一條鋼鞭,反向楊風來抽來,饒是他身法如風,也被逼得東逃西竄。

  其他二尊對視一眼,雙雙出手。施南庭右手一推,漫天鐵器如群蜂出巢,明斗趕上一步,運起「滔天炁」,向那鐵器拍了一掌,鐵器星閃電發,去勢快了一倍。

  沖大師丟開白綾,掄拳一陣疾攻,鐵器一被彈開,忽又轉回,一部將他困住,一部沖向冷玄。

  冷玄如不受傷,合他與沖大師二人之力,打敗三尊不在話下,但他連遭重創,血流不止,加上年紀大了,失血一多,氣力漸衰,斗得越久,越落下風,惹得沖大師反要騰出手來,不時替他抵擋暗器。這麼此消彼長,雙方仍是難分勝負。

  又拆數招,冷玄始終記掛身後兩個小的,眼角餘光射去,心中「咯噔」一下,只見窗邊空空蕩蕩,樂之揚與朱微已不知去向。老太監又驚又怒,盡力向後一跳,伸手入袖,抓出一束白絹,上面水墨隱隱,似有許多字跡。

  「薛禪!」冷玄大聲叫道,「這幅藏寶圖送給你了!」一揮手,白絹被「掃彗功」一卷,輕飄飄飛向和尚。沖大師下意識接過,不及展開細看,忽覺壓力倍增,鐵屑、鋼針、白綾、掌力一股腦兒向他湧來。沖大師不敢大意,全力出拳,雙方硬碰硬接了一招,狂風滿樓,木屑紛飛,偌大的茶樓一陣搖晃。

  冷玄趁機脫出戰團,飄身一縱,穿出窗戶。其他四人見狀,隱約感覺上當,但「元帝遺寶」實在太過誘人,沖大師所持,說不定就是藏寶的秘圖,東島三人一時忘了父兄仇恨,死死纏住和尚不放。

  雙方疾風驟雨般拆了十來招,沖大師忽地跳開,叫聲:「且慢!」一抖手,展開那束白絹,「你們看這是什麼?」三人定眼看去,那白絹壓根兒不是什麼藏寶秘圖,只是一塊手帕,上面繡著水墨山水。明斗心知中計,叫道:「老閹狗無恥!」搶到窗邊一看,樓下人頭聳動,哪兒還見冷玄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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